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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能保住健康,这是人的本钱。”宋玉芳沉沉说道,手里依旧展开那封信,再细细地读了一遍。
这时候,休息室里的员工陆续走了出来,傅咏兮往旁边钟凯的座位一望,又溜得没影了。
独独留下宋玉芳,大半天都是魂不守舍的。
长吁短叹的宋玉芳回到家,便向母亲说出此事。原不过是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不吐不快,可宋太太却听得脸色煞白,一路从她屋里退了出来。
“哎呦,你还看书,我这心慌得呀!”宋太太冲进书房,将门关严实了,抢下宋子铭手里的书,一股脑儿把刚才听来的事情赶紧絮叨了一遍,最后跺着脚,几乎要哭出声来,“你说说,这股歪风邪气什么时候才能了呢?没结婚的,跟着男人跑;结了婚的,一个人偷偷跑。怎么现在的姑娘,都拿逃跑当时髦呢?她们就不想想家里的老父老母,辛苦拉扯大的闺女,往人海里一跳,这辈子生死不知,该有多伤心呀!”
宋子铭冷哼道:“你为别人的家事心慌什么?再者说,这个姓冷的姑娘不是带着寡母一起走了嘛。生死都在一处,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宋太太着急上火地两手直拍桌:“不是呀,这些人都跑了,咱们的小玉会不会看了心动呀。要知道她身边不是有一个……”说着话,忽然扑到宋子铭耳边,“我告诉你,她包里偷藏着一枚戒指呢!我垫过,指定有一钱重,绝不是她自个儿买的。要是她自个儿买的,有什么不能拿出来的。”
听说女儿有可能跟人私定了终身,宋子铭的槽牙磨得直响。刚想站起来去质问,却被宋太太死死拽住。
“你既拦着我,又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宋子铭鼻子里哼出冷气,甩着袖子道。
宋太太也是急火攻心,抄起桌上的几份报纸,猛地抽起桌角来发泄。好容易把火气降了一些,才忍耐着说道:“她不是试探过几次嘛。要不……就顺了她的心吧。你不表态,这样拖着不就是想叫她自己先腻味起来嘛。可我觉得这样太冒险,逃跑的风气传得这样厉害,谁知道她是先腻味呢,还是先奔着自由去了呢!”然后,她又展开手里那份被蹂躏得七零八碎的报纸,“你看,随手拿一份报,就有寻人启事,翻过来还有什么学界沉痛缅怀革命女性……天呐,我一个没上过学的人,都学会了这种官话,一天得听无线电里说多少回这样的新闻,我才……哎呀,我的命苦啊!”接着,瘫在地上哭了一场。
宋子铭被妻子这一闹,吓得也倒在了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报纸,果然到处都登着青年男女出走的新闻,还有一大半都是竖着跑横着回来的,倒让他不敢有什么脾气了。
恰是此时,王婶敲门请大家去厨房里吃一点宵夜。
趁着一家人都坐在一起,宋玉芳忽然提到了弟弟的学业:“爸、妈,津方的化学不大好,你们也是知道的。这门课的补习老师不好找,我自己也是半吊子。我想……请同事来试两天?”
宋子铭听了不由大惊,以为这是豺狼虎豹正式要埋伏到家里来了,嘴里的东西喷了一桌。
宋津方嫌弃地站起来道:“爸,你叫人还怎么吃啊!”
“怎么说话呢?”宋玉芳拍了拍他肩膀,从王婶手里接过水杯,递给宋子铭道,“爸,快顺顺气。”
宋太太呆若木鸡地愣了半晌,半天才问道:“束脩贵吗?”
宋子铭冲她看了一眼,两个人靠眼神议定,要退为进。
宋玉芳看不懂父母的眼神交涉究竟为了什么,只管坦然地回答道:“不要钱的,因为我同事也没有把握完全记得课堂上的内容,只是来试一试。”
宋子铭点了一下头,低着眼睛,悄声说道:“那以后,让王婶晚饭都添一个碗。”
“别……别吃了,你给我说的书刚讲到武松喝了酒遇见大虫,快……快给我往下说,最后是谁吃了谁。”宋太太寻了借口,偷望着了宋玉芳一眼,然后拉着宋子铭赶紧回到书房去商量。一走出厨房门,就忍不住皱紧了五官,用齐声问道,“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男的?”
宋子铭揩了一把汗,背脊僵直着,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恐惧:“八成是的,但你不要乱说话。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家闺女可是说过,谁在婚姻大事上干涉她,她就送人一具尸首的。”
宋太太脚下一软,几乎是跌进了书房:“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我没听过呀?”
宋子铭关门的时候,低声大了一句:“我听过……”
宋玉芳跟到门边望着他们,不由自言自语起来:“爸妈最近都怎么了?”
“这你都不知道,思想巨变,全国都巨变!”宋津方咕嘟咕嘟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拍着胸脯子邀功道,“没发现爸妈比从前可温和多了,有了家庭民主的苗头了。这还多亏了我,把学校图书馆所有的新派杂志都挨个借了一遍,每天给爸爸的书桌换新思想。”
宋玉芳撇着嘴笑了一下:“本性真这么能改就好了。”
宋津方一下子又泄了气,不停地甩着双腿,抱怨道:“姐,你要我怎么做给你看,你才觉得我是个大人了呢。”
宋玉芳端起碗来,笑道:“考个好学校,那就真是长大了、长知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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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七年的春天,对于银行业来说,宛如一个寒冬。推翻新则例的传闻愈演愈烈,央行改革受阻,势必会引起民间对国内银行业的看空。
中行股东在京发起股东总会,要求董事会拿出应对方案。
时任中行总裁的冯光华,走进大会现场前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却要硬着头皮站在主席台上,安抚军心:“各位股东,到会的同仁们,我知道你们都急于要知道,关于新旧则例的问题。上海的股东已经代表我们董事会,分别面见了大总统,以及代总理。就目前的形式来看,总统与总理一方面,皆允为维持。只要有挽回的余地,我们绝不会,也绝不能答应!”
这时,有几道身影闪入会场。其中一位直接奔向冯光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彻底击溃了他强装出来的镇定。
何舜清则走到最前排坐下,神色凝重地向孙阜堂解释道:“众议院今日议决恢复民二旧则例,咨送参议院……”说时,眼望向张庆元,默然摇头。
台上的冯光华看着手里的稿子,忽然感到自己连中国字都看不懂了,他匆匆走下主席台,从后边的侧门径直出去,奔回办公室去向财政部确认这个消息。
这个举动自然引起会场的一片哗然:“怎么不说下去了?出什么事了吗?”
张庆元气馁地垂手掩面,指缝间变得有几分湿润。
“可你是副总裁呀!”孙阜堂拍着他的肩膀,喟然长叹。
何舜清先一步走到话筒前,用沙哑的声音宣布:“各位,议程……议程出现一点小小的变动,下面请张庆元副总裁代为主持。”
头一次,这是头一次,股东会议上,没有任何的掌声,场面一度难以维持。
张庆元拿手狠狠搓了一把脸,红着眼圈,抬着灌铅似的双腿,缓缓走上主席台。告知全体股东,安福国会推翻新则例,已经不再是传闻,也不是秘密,而是两院议会正式受理的提案,一旦通过三读,民六则例将不再具有执行效力:“我很遗憾,我……各位股东,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当务之急,我们内部一定要保证诉求统一,无论对方以多么无耻的行径推翻新则例,我们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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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行与安福国会的较量,从桌下正式搬到台面上来。北京分行取消了员工的正常休假,除了照旧办理业务,也承担了一部分争取舆论支持的工作。
业务员纷纷出动,游说在京的大客户,向他们表明,一旦恢复旧则例,幕后黑手一定会伸向金库,损害所有股东以及储户的利益。
这天却是个例外,一队人马刚出门不多久,便折了回来,在一边大声议论着:“别提了,天安-门那边挤满了学生,根本过不去。咱们就站着看了一会儿标语,全是骂zheng府的。虽然是为了巴黎和谈的事儿,但骂得我心里特别痛快!”
那边讨论得正热烈,大门一开,傅咏兮气冲冲地进来了:“还见客户呢,我为了不迟到,从坐汽车换到人力车,结果车夫听着号外觉得生气,说今天不开工了,不要我钱都可以,反正他这会儿要声援学生去。”
宋玉芳撕下旧的一页日历,看着上头的日期,嘟囔了一声:“四号。”然后回头向同事们说道,“难怪呢,今天是礼拜天,学校都放假,自然就有时间出来抗议了。”
傅咏兮因为赶路,胸口正剧烈地一起一伏,加上一股愤慨的热血,整张脸都像烧红了一般:“要不是咱们银行出了大事儿,整天整夜地加班,我也会去的。我们可是战胜国,怎么弄得这样狼狈,还要把山东割给日本人。这场大战我们流的血难道少了吗?好不容易盼来了和平,日本却跳出来狠吸了一口血。我们的国格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