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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刚把礼盒递给保姆,走到旋转楼梯口,就见着戴着老花镜的余潜正走下来:“哟!稀客?”
萧牧知道这是说他,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余教授……”
余潜笑了笑,也猜到是易杨因为某些原因才让萧牧做陪的。萧牧上大学的时候,和易杨一样令他印象深刻,不过是因为他总逃课去参加空手道社团活动。
余潜把他们带到二楼书房,闲聊了会儿,便对着易杨微笑,易杨知道余潜这是在询问他是否要让萧牧回避,毕竟今天易杨是带着任务来的。
“萧师兄知道我的事。”
对于这样的回答,余潜很有些意外,他倒是不知道向来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易杨怎么会和看起来有些粗线条的萧牧交情这般深的,但他还是愿意尊重易杨的决定。
余潜示意易杨躺到沙发椅上,随后从抽屉里拿出本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一串代码。这是易杨昨天手机发给他的一段做过变音处理的录音里对方在催眠结束时对易杨下的指令。易杨如果听了很可能有窒息的危险,所以只能拜托余潜来记录。
此时,易杨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躺好,放松身心,任凭施为。很快,他便随着他所信任的余潜的暗示进入了催眠状态。余潜有着多年累积的经验,在确认易杨的状态后,再次要求他“往深处走”,渐渐地过度到深度催眠状态。
易杨的意识变得更为活跃,他的听觉追随着余潜大的声音,如同海绵吸水般,摄取着指令。
“这是属于你的园子,姹紫嫣红,燕语莺啼,你闻着花香,顺着水流声兜兜转转地走……你穿过月洞门,见到一座白墙灰瓦的小院——这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余潜顿了顿,给予易杨足够的时间去环顾那一处他们事先一同预设的场景,“你走进院门,看到一座坐东朝西的小馆,你抬头看看那匾额上写的什么?”
“玲珑馆……”易杨喃喃着,这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拙政园的一隅,也是如今已摔得粉碎的回忆。
“门开着吗?”
“锁了。”易杨试着推了推,没推开,“锁上落满了灰。”
“拂了灰看看锁上有什么。”
易杨依言行事,片刻后道:“上面刻着字,很模糊……”
“仔细辨认一下。”
“寿山……寿山艮岳。”
清脆的咔哒声。
“锁开了。”
“好,把锁扔进池子里,继续往里走。”余潜将语速尽量放缓,声音放低,以便更接近易杨的潜意识,“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靠椅、长案、屏风……屏风后面有一道暗门。”
“去那里,推开那道门。”余潜引导着易杨步入正题。
“那是道移门,实木的,很重……”易杨的眉头微微一皱,抿紧了唇,“不过我还是推开了。”
“门后有什么?”
“台阶,延伸到黑暗深处的石阶。”
“你的左手边插着个火把,摸到它,点燃它。”余潜帮助易杨通过想象塑造能帮助他前行的工具。
“点着了。”易杨的声音带了些小心翼翼,“但还是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试着走几步。”余潜耐着性子指引,“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有些冷。”
余潜为易杨并没有别的不适而松了口气:“好,那继续往下走。”
这一次,易杨沉默了很长时间。余潜静静等待着,这一条通道,是他引导易杨为自己营造的通向潜意识的捷径,易杨唯有下到深处,才能解开那道记忆的枷锁。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梦境与现实会有一定的时间差,很难说清这样的等待要持续多久。
一旁目睹这一切的萧牧很有些难以理解此刻的状况,当初心理学只是他的选修课,而他所认知的催眠和此时眼见的这一场造梦的戏码简直是天壤之别。当易杨邀请他陪同,并告知是为了解开谢锦天催眠他忘却记忆的指令时,他的心中便存了诸多疑问,但尽管十分好奇,他还是遵循余潜定下的规则,只缄默地旁观。
此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呼吸声和净化器运转的些微的吵杂。
好在易杨在十分钟后,终于又继续了他的描述:“到底了。”
“好,将火把插到一边,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道门。”易杨仰头怔怔望着,“一道看不见顶的石门……上面镶嵌着敦煌的壁画。”
“什么壁画?”
“九色鹿。”易杨从下至上地端详那壁画的内容,“九色鹿救了险些溺水的打柴人,打柴人保证不泄露它的行踪,然而却出尔反尔,带着国王来追捕九色鹿,要用他的皮毛给皇后做大衣……被士兵包围的九色鹿斥责了打柴人的以德报怨,国王听了十分惭愧,不但放了九色鹿,还下令凡有射杀鹿群的当诛五属,自此四海升平、国富民安。”、
“除了壁画,这道门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和两侧无边无际的墙紧紧相连,没有丝毫缝隙,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它。”易杨说到此处又拧紧了眉,“这里的空气有点稀薄……”
“深呼吸。”余潜试图帮助易杨抵御那必将道来的不适,“尽可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道门上,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机关。”
易杨沉默了须臾,终于豁然开朗道,“九色鹿!壁画里所有九色鹿的眼睛都是锁孔……”
“几个锁孔?”
“从下至上,六个。”
“六把钥匙全都挂在你腰上。”余潜试图通过暗示引导易杨积极想象,“第一把上面刻着‘87’,找到它,你知道该怎么做。”
易杨低头找出那把钥匙,解下来,半弯腰将它插ru第一个锁孔,向右拧动半圈,伴随着清脆的喀嚓声,锁开了。
“第二把——‘汴京’。”
易杨踮起脚,重复这个步骤,但却发现抬手的动作牵动了胸口的疼痛,那疼痛来得如此突然,令他回忆起了方才空气稀薄的不适。这一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很难再压下去,以至于他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有些急促,略微艰难地完成了第二道锁的开启步骤。
“深呼吸,放松。”余潜发现了易杨的变化,也知道这是在所难免的,“第三把钥匙——‘玉壶冰’。”
易杨找出了那把钥匙,却忽然发现第三个锁孔已经不是他触手可及的了:“我够不着。”
余潜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困难,继续用一贯的方式来帮助易杨,“找找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以垫脚的东西。”
易杨忍着自胸口不断扩散到四肢的不适,四下环顾着,又抬头打量那道巨大的石门,终于他发现了一些异样:“鹿角。”易杨微微喘息道,“壁画上的鹿角都是立体的凸起。”
“你能攀上去吗?”
“我恐高。”这是易杨天生的软肋。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最了解易杨的,还是他自己。
“调整呼吸,闭上眼,感受一下你身体里蕴藏的力量,你可以做到的,在此时此刻。”
易杨顺从地深呼吸几次,合上眼,去搜寻源自心灵深处的动力。在积极的自我唤醒下,渐渐的,一股暖流汇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心口的烦闷也被驱散了大半,当易杨再次睁开眼时,他开始试图攀爬。
他脚踩在最下面的鹿角上,手攀住上方的鹿角,随后他用力撑起自己的重量,艰难地抬起一条腿,搁到原本右手的着力点……这样的姿势十分别扭,但奇怪的是,他做到了,当摸到第三个锁孔时,易杨毫不犹豫地将钥匙与锁孔契合在了一起。
“开了。”他听到那熟悉的机括运转的动静。
“很好。”余潜为易杨的勇敢感到骄傲,“第四把钥匙——‘12’。”
易杨的信心倍增,然而这一次的攀爬,却并不如方才顺利。因为那种堵在胸口的烦闷感,随着他的移动,又卷土重来,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的双脚变得沉重,就好似绑了两块秤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费尽心力,以至于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可这些并没能阻止他的动作,他知道,阻力越大,便说明他离最终的目标越来越近。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终于,在用了双倍的时间攀爬至下一组鹿角时,他如愿开启了第四道锁。
“别放松警惕,第五把钥匙是‘挂落’。”余潜提醒着易杨,他能从他细微的神情变化中揣摩出他此刻的心境。
易杨接收了这道指令,低头看了眼腰间仅剩的两把锁,可就是这一眼,令恐高的他被一阵天旋地转、心惊肉跳所左右。他没想到自己已经攀爬到了这样的高度,分明眼看着并没有多少距离,可这般望下去,竟像是挂在悬崖峭壁上,而下面,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连插着的火把也成了指甲大小的一点星光。
易杨喘息着收回目光,可那一眼所带来的恐惧已令他四肢疲软,寸步难行。他死死咬着牙关,感觉到手心沁出的汗已令他抓住鹿角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一旦他滑下去,那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而下一个攀爬的目标,竟然离他有两米多的距离。
“下一个锁孔离我太远了……我不可能够得着。”
“你够得着,你知道该怎么做。”余潜用强势的语气抢白着,他必须让易杨相信他有自己克服困难的实力,唯有这样,才能真正对抗潜意识里最难对付的防御。
要怎么做?易杨试图让自己忘掉对于掉落悬崖的恐惧,仰头思考着,但其实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努力拽住手上的鹿角,用力撑起全身的重量,随后在一条腿抬起踩到鹿角上时,猛地向上一跃。
这种感觉很微妙,耳畔的风声划破了空气中的阴冷,他的身子先还是那样的沉重,可就在他决定冒险的刹那,他整个人似乎都金蝉脱壳,褪去了外壳的桎梏,轻盈地攀上了他所期望的高地。
抓住那鹿角后,易杨还有些不可置信,他从未想过他可以如此轻易地做到他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很多时候,因为性格使然,他都放弃得太早,说是与世无争,其实不过是缺乏豁出去的那点勇气,他并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也许正是因为这多年来形成的固化的思维模式,才使得他与许多机遇失之交臂。
人一旦承认了自己的渴望,有了以命相搏的勇气,那些看似难以逾越的障碍便都变得不足挂齿。
将第六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易杨仿佛脱胎换骨,虽然他仍旧被一阵阵的晕眩所困扰着,但胸口的烦闷早就一扫而光:“我做到了。”
在现实中等待了许久的余潜因为这一句而长长吁了口气:“非常好,只剩最后一个了……”
然而话音方落,易杨便听到了一阵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地动山摇,周遭的石壁迅速龟裂,那土崩瓦解的去势瞬间蔓延到了石门,以至于石门也剧烈震动着前后摇晃。
“怎么了?”余潜发现易杨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易杨没有回应,此刻的他,已经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脚下一滑跌落下去,幸而他在跌到谷底前抓住了一块凸起,手脚并用地稳住了重心,他大口喘息着抬头看去:“地震了…我掉到了第三个锁孔的位置。”
余潜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他很庆幸易杨并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否则他便会立刻从这个幻景中惊醒,因为潜意识的剧烈震荡而受到波及,而这打草惊蛇的举动也会使得他的心理防御机制更为顽固,以至于下一次的解锁会变得尤为艰难。
“现在感觉怎样?还能再爬上去?”虽然余潜希望能够一次成功,但他也害怕易杨会因为过于冒进而受到来自他自己的伤害。
“能。”然而这一次,易杨并没有退缩,他不再需要余潜命令式的鼓励与催促,此刻的他,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他已经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不再回头也不再退缩,他发现全力以赴并不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只要他还活着,还有最后一丝气力,他都不想再轻易地违背自己的本心。
头晕与窒息感愈演愈烈地拖累着易杨,剧烈的晃动令他每一个动作都生死攸关,可也正因如此,他越挫越勇,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他内心隐藏的倔强和那倔强所驱动的百折不挠。终于,在漫长煎熬的再次攀爬中,他来到了石门的顶端——那第六个锁孔的所在。
“第六把钥匙——‘2015’。”
接收到余潜的指令,易杨一把扯下腰间的最后一把钥匙刺入那锁孔。伴随着机括的运转声,整道石门忽然从下至上地裂了开来,一道白光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中透出来,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易杨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他的不适已烟消云散,他眼前的黑暗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地亮起了三块并排的银幕,而那银幕上投射的,都是他早已忘却的记忆。
毕业那年夏天,他和那人骗夏雪说在医院实习,随后一同坐大巴到安徽去看师傅参加的全国空手道大赛。那晚他们住在同一个宾馆里,易杨望着那人熟睡的背影失眠了一整晚。
大三那年暑假,易杨总在六点二十前便躲在漕河泾附近的某条小巷子里,日复一日地偷拍着在车站等车的那人,再将照片印出来,夹在《国史大纲》里。偶尔被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愫折磨得心力交瘁,他便锁了房门偷偷翻着那些珍藏,可刚沉迷地描摹一下那人侧脸的线条,便双颊滚烫地缩回了手,“啪”地合了书,扑到床上埋首在臂弯里,鄙视着自己的卑微与卑劣。
前不久的秋日午后,易杨看到了婚纱照里他的单人照,忽然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拽住了他的心使劲揉搓,跌跌撞撞地回到曾经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楼下,浑浑噩噩地着那厨房透出的微光,随后便听到一阵刺耳的铃声,偏过头,那人便出现在他的身旁,目睹了他的失控。短暂的失去意识后,他崩溃地靠在他身上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地问着“为什么”,可只有风声作答。
三幕同时播放完毕,眼前又暗了下来,也正因此,听觉愈加敏感。易杨先是捕捉到悉悉索索的宛如蛇爬行的动静,紧接着,那声音转为模糊的话语,随后逐渐清晰。
“我阿姨庙里求来的,说给谁拴上,谁就是你的,一辈子都跑不了!”
“别哭了,等长大,我们买套大房子住在一起,你想养几只就几只。黑的,白的,花的……”
“够了!”
“忘了这段记忆,它只会令你痛苦。”
“让你从痛苦中解脱的办法,便是暂时的忘却。”
“他们这类人,总是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分明是异类,却要求公平地对待。”
不知何时,易杨已泪流满面,那些话语循环播放着,直到渐行渐远……
终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试图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他顺从地坐上了返程的列车。
易杨睁开眼时,仿佛经历了一场轮回,奇怪的是,在梦里分明哭得凄入肝脾,醒来时,脸上却只剩下历经沧伤的淡然与麻木。他扭过头,看到了一脸凝重的余潜和满是担忧的萧牧。
也唯有这一种略带心疼的目光,才令他的心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温度。
“谢谢老师,我没事了。”
这话的可信度就像醉鬼总说自己没醉一样,余潜不无担心地测试了一下易杨的感官认知,知道他是完完全全地“回来了”,这才稍稍放心些,伸手抚去易杨额角的薄汗:“没有谁再能伤害你了。”
这一句,险些令易杨红了眼眶。自父亲去世后,再没有谁像这样自然而然、不求回报地关心过他,樊逸舟对他有所求,有执念,而余潜是唯一一个以给予他超越师徒情谊的关怀的长辈。
“谢谢您。”
除了这一句,他再说不出别的,怕自己一不小心便哽咽了。
“谢我什么?谢你自己吧!”余潜扶易杨起身,“等合适的时机,自我分析一下,你潜意识构造的那些场景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这对你今后的成长也很有帮助。”
易杨微微颔首。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虽然不会主动询问,但余潜仍旧十分在意那个伤害他爱徒的人。
易杨苦笑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戒指上。
“放下,彻底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