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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趴在大迎枕上,黑色的发像瀑布似的覆下来,柔顺的,明亮的,很漂亮。好景,好物,好人,唯眼前是一片朦朦。
她哭的够了,才歪着身子想下床,不想一个惊雷打下来,骇得她连连缩进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头顶上滚过隆隆的春雷,落进耳中,只成了嗡嗡不断的嘈音。
皇帝翻了个身:“几更天了?”
“四更天,还早。”她“唔”了一声,本能地回应,末了才发觉,皇帝已经醒了,正看她。她低着头,尽量不叫皇帝瞧出异样来,因微微笑道:“陛下可是被雷声惊醒的?”
皇帝笑了笑:“惊蛰前后,总爱打雷。”他眉眼温柔,帝王绣床之上,全无素日威严,他看着她,抻了抻手:“你怎样,睡不好?”
“臣妾觉浅,一贯这样的。”她柔柔应声。眼前是皇帝,九五至尊的皇帝,这汉宫天下,皆是他的。他名讳,天下人都是要避忌,便是这“惊蛰”二字,亦是为避帝王讳。“惊蛰”古称“启蛰”,大汉天下传自景皇帝时,这“古称”,自然敌不过君威宫规,一并避去了。这样的荣耀与高位,皆承他刘氏一脉。
他却肯待她好,对她笑。若再要痴心妄想,她便是不配了。
皇帝忽然沉色,虽则仍是笑着,但眉间,却淡淡攒着一抹郁色:“婉婉,朕方才说梦话了?”
她一怔,却很快敛色笑道:“是呢,陛下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哦?”他假作不经意,却像孩子一样躲藏不及,眼中分明有“期待”,或者是三分“不敢置信”,他伸手过去,轻轻从她鬓间划过:“谁,朕在叫谁?”
她心底泛起一抹苦涩,却强作欢笑,像只狐狸似的钻进他怀里,皇帝一怔,却像多年前的记忆又回来了,在他脑中重叠,往事历历,疼的那样彻骨,却真切。
是她。
只有她,才会精怪的像狐狸一样,钻进他怀里。只有她才会穿红色大氅,立在雪地里,轻轻唤他“彻儿”。像朵赤色的莲花,绽放在莹白的雪地上,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他却有那样强烈的预感,似要伴他终老了。
她是精怪的小狐狸。却只有“她”,唯一个“她”,才是这样的。后宫佳丽千千万,恁是那样多的宫妃从他怀里流连又走开,却都只像一场风景,看过就忘。陈阿娇,那三个字似尖刀,轻轻在他心头游走,剐的他夜不能寐。然后,她残忍轻淡地走开,留他一人坐拥丹陛皇权,却,思念入骨。
孤单无边。
阮婉温柔地环过手,轻轻圈住帝王的脖子,皇帝轻动了动,眉间似攒着笑,却似乎无法察觉帝王是打心里快乐的,喜怒不形于色,皇帝生来会伪装。她蹭进皇帝怀里,轻轻呵气:“陛下……您刚刚说梦话,在叫……”美人笑着,贴着皇帝的鬓发,吐出两个字:“婉婉……”
“婉婉?”
他的眉攒的更郁,竟像个生了惊的孩子。
美人咯咯地笑:“是呢,陛下说梦话也在唤臣妾的名字……婉婉,真好听。”那样乖巧地贴着帝王起伏的胸膛,温柔乡,是最流连,最难忘,她鬓发生香,柔情如水,抻手轻轻地,自皇帝胸前滑下……
“婉婉,”皇帝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婉婉……?”
惊蛰。
琼阁瓦檐之上,沉闷的春雷一声挨着一声,像滚金的车轱辘子隆隆滚过,雨声在雷鸣之后,酣畅地润酥春/色拂照的大地。
一骑绝尘,差人披着厚绸雨蓑,疾奔在雷声下的长安驰道上。
军情万急。
是潮冷的夜,承明殿内明烛煌煌,才过三更,一个闷雷,惊醒了掌灯稍盹的宫人,小宫女子险些泼了灯油,被值夜的老嬷嬷揪了来训斥:“捧着脑袋罢!这样大意的,娘娘一贯厚道,倒愈发养刁了你们这些个小婢!凭你漏些油,丢了脑袋不打紧,发了引子走水来,可要怎么好呢!”
小宫女子压低声音讨饶:“好嬷嬷,饶了婢子吧,婢子再也……再也不敢啦!”
嬷嬷向宫内指了指:“若娘娘一个的,担保你无事。可这回……陛下歇承明殿,若然陛下恼了你,只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小宫女后怕地吐吐舌头,心知一贯心慈的嬷嬷可算是饶了自己,下回值夜,可要开着眼呐!莫说漏灯油,便是掉根头发丝儿,也是万万不可的。
便这么想着,内寝殿却有声音:“婉心,婉心来……”
小宫女子膝行而进:“回娘娘话,婉心姐姐今儿不当值,婢子守命。”
许久,才听见皇帝沙哑的声音传出来:“罢了罢了,子夫,你好好安睡,朕不起了,也无事,左不过守着宣室殿一堆折子等天明,朕累。”
卫子夫笑了笑:“陛下再睡会儿吧,臣妾等着,断不会误了上朝的时辰,过了五更天,便侍候陛下起。”
皇帝好难得陪她一回,她自然心花怒放,也是陛下有心了,她已有了月份,原是不当侍寝的,全赖皇帝惦念,总有那么几夜,得空来看她。
后/宫雨露不匀,能有这样的福分,她该是知足啦。
惊蛰天,长安城内百姓扫祭白虎,依例惯常,好生的热闹。皇帝忽然便忆起儿时,他龙潜,还是胶东王时,随馆陶姑姑车骑行出皇宫,阿娇也在,小小的两个人,挤在车中,击掌顽作小游戏,长安的街道,通达热闹,阿娇撩开帘子,只看见满街的新鲜物什,笑的可开心。
百姓们杀牲祭白虎、蒙鼓皮,他探着脑袋,就像见着另一个世界怎样也摸不着的新奇事物,那样好玩,那样新鲜。阿娇也是一样,两个小小的人,在长公主的车辇中,咯咯地笑着。
此后御极天阶,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快乐。
也许,阿娇……仍是一样。
“惊蛰了……”皇帝忽然问道:“子夫,你未入宫时,在家中,也会祭白虎么?”
卫子夫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一时未反应过来皇帝所言是何,正欲纹饰时,却见皇帝已转过身去,是惊蛰的夜,仍充着寒气,皇帝嗽着,肩膀微微地起伏。
那背影,竟有一丝孤单。
春雷仍隆隆。
婉心惶惶冲跑进来,差点撞翻黄铜烛台,仓促地一屈膝,直挺挺跪了下来,仍是带着喘,粗声的……圣驾前,未免显失仪了。
卫子夫微有不悦:“婉心,撞上了怎样的事,惊惊乍乍的。”
婉心喘息未缓:“陛下容禀!”
卫子夫惊骇不已,想来是朝堂出了大事,若不然,亦不会三更天里,派人寻皇帝寻到后/宫来了。她正凝郁,皇帝已经坐起了身,动了动唇,只吐一个字:“禀。”
是攒峰眉,好漂亮的眉骨,只掬这么一簇,便似敛尽了万水千山,不愧是帝王,那样的骄傲与从容,自十六岁践祚起,便这么安静地应对惊涛骇浪。
就像今晚。就像无数个险象环生的夜晚。
卫子夫想,她是爱皇帝的。她必是爱皇帝的。这样的气度与从容,普天之下,也唯只这一个男人有。
“禀……禀禀陛下,六……六百里加急……”婉心跪谒在地,竟吓的生了口吃。
他微怔。眼中却仍是这样的处变不惊,再闭眼,又是只吐一个字:“宣。”
宣。
皇帝胸藏经纬。
玄色朝服,十二章纹,腰间系蟠龙藏青丝带,冕冠十二旒遮了半额,一动,簌簌之声如草木之兵,他微扬头,帝王目光如炬。
承明殿外殿。线香正袅袅。
那蓑衣人跪着,惊蛰天的风雨已将舟车劳顿的差使累的再也说不上多余的话,他的眼皮耷拉着,雨水不停地从湿漉的发间挂下,几乎是一束流、一束流的,不间断,愣是这么滴湿了脚下一方青琉地。
皇帝闭着眼睛,已将那一丝惶恐,全都揽进瞳仁里。在这个失魂的雷雨之夜,丹陛上皇权无边的帝王,第一次,那么怕,那么害怕……
不是上告朝廷的北漠匈奴战事加急讯息,皇帝尚年轻,他从不畏惧失败,但他也会害怕,怕一封战况呈书,带来永远无法修复的伤害,让他堕进地狱,此生,此生再也不会快活……
北疆无事。
有事的,乃堂邑侯陈氏的叛军。
他等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前线战事的消息,原以为,少年天子声威正盛,挂着临江王名号的陈氏,不过是他眼中的跳梁小丑,一粒微尘。他的平叛大军,将带着凯旋的消息,直入长安,一路旌旗相衔……
是汉军大胜。
但……
六百里加急的军情,从那个差使的口里说出来,却比吃了任何一场败仗,更教人难堪——
“禀陛下,叛臣堂邑侯陈午,于阵前,阵亡。大将军请示陛下……”
陈午阵亡。
少年天子的唇微微发颤。自十六岁践祚始,他从无畏惧外戚后权,皇父留给他的江山,并不那么稳固,表面是海晏河清,他刘氏子孙内里,却暗潮汹涌,但他从来不曾畏惧过。他是皇帝,不管是风雨飘摇,俨或海晏河清,都是他的天下。
他从不曾畏惧。
但这回,他是真怕了。
陈午死了。他杀了陈午。
阿娇一定怨死了他。
他和她之间,终于隔着那么一道沟堑,永生难逾越。
作者有话要说:汗,作者在江南呆惯了,于是这……作者查了下资料,江南的惊蛰,的确气温已经回升,春雷滚滚,雨量增多。但西北、华北的惊蛰,还没有春雷,一般要到清明才打雷。于是……长安的惊蛰天,自然也不会打雷。。但作者都这样写了,咱凑合看吧。。。
内个,上一章,稍提示一下,请注意阮美人和卫子夫……的……关系,嗯,是关系,这是个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