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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开场。
不少人暗自疑惑,与陆氏三兄妹同一桌的,究竟何许人也?不穿素衣,不戴孝帕。而且就跟几十年没沾过荤一样……饿死鬼投胎吧?
杨培风吃得很开心。
原本他也没觉得如何,但一想起这是陆畋丧宴,这辈子只吃一回,便喜上眉梢,大口朵颐起来。
小妹不停给他夹菜,看得目瞪口呆,幽幽道:“看给二哥饿成啥样了。”
陆探花有样学样,但被他冷冷一瞥,便悻悻然收了回去。
谁要吃你的口水了?脏不脏!
“小妹有所不知,二哥人生最钟意之事,便是吃喝玩乐睡大觉。而且吃不饱,没力气,碰见一两条野狗都打不过。”杨培风用没有油荤的右手,拍了拍陆禾小脑袋。
陆禾丝毫不躲,双手托着香腮,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在场百十来人,也就这小丫头心思单纯,还沉浸在陆畋离世的悲伤中。
“不准叹气!”陆问沅轻声呵斥。
陆禾立即紧咬牙关,生怕漏出一点风。
简简单单四个字,乐柠亲口说都未必管用。
回龙观道士,修持己身,非常忌讳此类事。
陆健蓦然想到什么,也开始学杨培风大口吃肉,含糊不清道:“子夜,咱们就要出发栖霞峰,一路耽搁下来,原本大半个时辰的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反正直到明天中午,你什么都吃不到就对了。”
“不饿。”陆禾摇头。
陆问沅头也不抬道:“吃饭。”
话音刚落,小姑娘来了精神,半个字也不废话,一个劲埋头刨食儿,吭哧吭哧,吃得极有节奏。
“慢点吃,别噎着。”杨培风忍俊不禁。
小妹与他们不一样。对方很小就被送到道观修行,身边大多都是没有花花肠子的淡泊之人,不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反观自己,非得说出淤泥而不染,那才是真的不要脸皮。
忽然,陆禾抬起头,一只手揉着眼睛,咬唇道:“什么东西飞进去了。”
“揉出来没?”杨培风无奈苦笑。
“没。”陆禾摇了摇头,一根手指头往下拉了拉将下眼睑,脸蛋微红道:“二哥,快帮我吹吹。”
小姑娘一双长眉杏眼,直勾勾望着杨培风,嗓音软糯。
“不吹!”杨培风一口回绝,立即起身,往旁边挪出一个身位,“大姐。”
陆问沅赏给对方一个白眼,终是于心不忍,缓缓起身,轻嗔道:“蠢丫头,比小时候还烦。别动。”
窗外雨声渐渐清晰。
在场不少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再令人眷恋的宴席,终于散场之时。这一顿饭,杨培风很开心。
杨培风小憩了一会儿,就靠在椅子上,有在东篱书院的经验积累,他睡觉不挑姿势,更不挑地儿。
中间醒了一次,不知是谁给他盖了一条毯子。
“噼啪噼啪!”
鞭炮声震耳欲聋。
准备给陆畋抬棺的人,已经在抓紧热身,无一不是身强体健的武夫。
就算如此,陆老爷也准备有数十人,以备不虞。
十余里路程,城外可不比城内的青砖石地。
陆健提着陈酿松花来了,拍拍他肩膀,道:“二哥?我们这就出发,你去不去?”
“算了,酒喝得有点多,被风一吹,头疼。”杨培风笑了笑,出言婉拒。
紧接着,又有人出现在他眼前。
陆问沅、陆禾,以及乐柠。
一个知道他不会去,默不作声;一个无所谓对方去不去,亦不说话。
唯独乐夫人,分明什么都知道,但就鬼使神差地喊他道:“小培风,去送阿翁最后一程哒,以前的事,过去的都过去了。”
杨培风心里偷笑,这可真有意思。他似乎态度稍缓,望向陆探花道:“你觉得呢?”
“当年祖父他……”陆健欲言又止,思忖片刻后,终是喃喃道:“随二哥的意呗。”
杨培风闭上双眼,不再去看。
要杀他,但凶手绝对不能背负骂名,甚至一丁点的流言蜚语,都不能传出。
那么办法有且仅有一个——不在场。
而且并非一般的不在场。
他杨培风但凡在陆景眼皮子底下丧命,对方就一定会受千夫所指。
骂名并非罪名,前者不讲证据。
陆景孝心所在,不得不出城送葬。而你杨培风不去!大不孝,被人害死,怪谁?骂名不在陆景。
至于罪名,乐氏,应该连自个儿被算计了,都不知道吧?
当然,这一切也极有可能,都只是他的臆断。
毕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
没来由地想起江不庭——真君子也!
只不过,从他踏进陆府起,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似乎暗含另一层深意:杨培风,去死吧。
这个时候,杨培风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睁开眼睛。对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俊朗。
陆景先是恍惚了一瞬,见年轻人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心里尤其难受。
对方还不知道,这小小的陆府,如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吧?
他在心底想到理由,装作漫不经心道:“你奠词唱得极有水平,一路去,给你算双倍工钱。”
“双倍工钱,了不得。”杨培风啧啧称奇,这可太为难陆老爷了。
“恩?”陆景眉头一拧,“就一些破烂事儿,记这么多年?”
“什么叫我记这么多年。老陆,你这话就太失公允。你听——”杨培风说着说着,抬头望向房顶,“你的那什么三叔公,看人真准,陆府真进了贼。只可惜,求的不是钱财。”
众人齐刷刷抬头,屏息凝神,却是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陆景动怒了,狠狠瞪向杨培风,“你发什么疯?”
陆禾被吓了一跳,怎么又吵起来了,弱弱道:“爹,二哥不去就不去呗,他头疼,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她扯了扯陆问沅衣袖,“大姐,你说说话呀。”后者一言不发。
“杨培风!”陆景怒吼,“最后,听我一次话,跟我走。”
杨培风深吸一口气,有节奏地轻叩桌面,失声道:“老陆,求你别说了……我壮了好几天的胆才敢进你这门。若真被你吓跑了,该怎么办。”
陆景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煞白,杨培风的话宛如晴天霹雳,将他当众处以极刑。
他已经忘记思考,只如一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逃离此处。
陆禾扯了扯大姐衣袖,“姐。你们有事瞒我?”
乐柠拉住她往外走,“瞎说什么,培风不愿去就不去,我们走吧。”
“不!”陆禾态度坚决,一把挣脱,“你们不说我就不走。二哥,你们怎么了?”
“跟我来。”
陆问沅丢下三个字,漠然转身。
大厅内很快就只剩杨培风一人。
鞭炮声、锣鼓声、抬棺力士的吆喝声。
风声、雨声。
以及房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声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