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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金总刚拿到订单的时候,心里就不大满意。
纱布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军需, 厚利, 但它很难打出品牌。毕竟老百姓不是天天用纱布, 比起早晚都见、循环消耗的毛巾来说, 纱布的消费群体实在太小了。
再者说, 这是打一炮就散的生意, 总不能为了自己做生意,巴望着上海鏖战十年吧?就是向医院推销,难度也比跟商店推销毛巾大多了。
与其说金总现在需要钱,不如说他需要打开一个贸易的全新通路,他想创立一个能接替三友的品牌——品牌比利润更重要,这是连民国商人都明白的事情。这个时代已经逐渐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 不然画刊报纸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广告了。
所以石瑛打来电话的时候, 求岳沉吟了一会儿, 只是当时没有说出来。打个比方, 如果他现在是个导演, 想要的是赫本泰勒和费雯丽,再不济至少是个张曼玉, 石瑛送来个……Angelababy。
金总:“……”简直想给自己贴一个允悲的表情包。
有总比没有好, baby就baby吧, baby好歹有流量,抗战就是纱布baby的流量高峰期。
流量这种东西,即便不能带来利润, 至少,它能够带来人气。
他三点睡,四点又醒,还是被露生惊醒的。露生蹑手蹑脚地披衣服下床,求岳在后头拽他裤子,悄声笑道:“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也不知道。”
露生脸红道:“小声些!叫人看见什么意思?”又拿衣襟胡乱擦他的脸:“你再睡一会儿,起来记得把脸擦干净!”
他两个睡得横七竖八,脸上还沾些墨,露生嘴上也是一块黑。两个人跟猫一样对着脸一顿慌张瞎挠。求岳把枕头摸过来:“你睡傻了,还在这留个证据。”又笑:“带这个枕头鸟用没有,拿来当写字板了。”
露生窘窘地接了枕头:“谁知道你这一晚上大笑大说的,幸好咱们动静不大,回去睡吧!我也再眯一会儿。”
求岳打个呵欠:“厂里我先去,你在家里补一觉,顺便把账看看,重点看看棉花还剩多少,我只记得现纱,花仓我没算。”
“你也睡傻了,昨天晚上嘱咐过了!”
求岳笑道:“是今天凌晨。”
他撅着屁股美滋滋地睡到八点多,上午带了周裕到得厂里,把订单给姚斌看了一遍,只将免费捐献的事情藏住不提。金总打着呵欠大吹牛逼:“昨天晚上张治中的后勤处长过来,跟他喝得醉死了,要不是老子能喝酒,哪有这么爽的单子?”
周裕在一旁懵逼,哪来的后勤处长?后勤处长的毛也没见到啊?
金总随口放屁:“你不知道,这些兵痞子,太能喝了,幸好他只喝酒,不要回扣。我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凌晨把陶处长送走,上午我他妈就鞠躬尽瘁过来看你们。”
周叔心中吹过各种五颜六色的迷茫表情包,心说你喝到凌晨?那我看见的是什么?周裕同志平时五点起来叫丫鬟们上工,今天四点突然尿急,他不想用前面的旱厕,偷偷来蹭后院的舒适马桶,好死不死正撞见少爷和白小爷衣衫不整地在门口拉拉扯扯,好像刚刚彻夜大战一百次。
小爷怀里还抱个枕头!
周叔惶恐地回茅坑躲了一小时,差点被熏到便秘。为什么总是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他直觉这其中必有蹊跷,端起扑克脸一本正经。
又听少爷顺嘴狂怼姚斌:“你说你在句容这几年到底是干屁?订单弄不到、生意弄不起、天天被我小爷爷精神强|奸,傻逼包子说的就是你。”
“……”少爷你的嘴是真的臭。
不过盛气凌人当狗腿的感觉真的好爽啊!金家委屈了一年多,终于又能张牙舞爪了!
周裕同志简直要把持不住自己的扑克脸了。
姚斌挨骂也满脸堆笑,做生意的,有钱就是爹。他心中惊讶的是另一件事——其实少爷来之前他就听说金家有了新的靠山,但没想到这个靠山如此之硬,先只以为是石瑛一人,没想到后头还有张治中。
依附了张治中,也就是说,金家投蒋了。
金家一向自诩不涉军政,看来现在是不得不下水了,穷极了自然做婊|子,傻少爷倒还明白骨气不能当饭吃。
他心中飞转,此时要怎么站队?口中谨慎笑道:“既然是张军长下订,不知订金什么时候过账?”
金总心道这个狗逼果然奸猾,两万元订金支票在石瑛那里,原本今天下午就当送到。他来厂里之前先致电张嘉译:“订金不要送来,石市长你帮我拿着。”
石瑛不解其意:“你正是用钱的时候,为什么现在不要?”
求岳道:“石市长,少拿你的钱你还有意见?我这个人做生意很诚信的,出货再给订单。金家再穷,不少这一点订金的钱。这就是我合营的第一份诚意。”他有点心虚,又补一句:“你不会贪污……吧?”
石瑛又气又笑:“想贪污我还给你送支票!干你的去!缺钱了再来打电话!”
金总嬉皮笑脸:“开玩笑嘛嘻嘻嘻。”
官瘾癌有时真的挺萌的,他们不会贪污,只要政绩,而且有时候爱面子得简直可爱。把钱放在石瑛那里,金总很放心。
今天走的其实是险棋,在没有全盘把握之前,求岳不想让石瑛空欢喜一场,不然反而让他在张治中面前无法交代。
要等到绷带做齐,再告诉他这批绷带不要钱。
张嘉译到时候一定开心得像条二百斤的狗子!
此时他睨一眼姚斌,向他吹一口酒气——早上狂拿茅台漱口的——醉了吧唧地笑起来:“老姚啊,姚厂长,你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把订单从姚斌手里摘回来,向他脸上晃一晃:“你看清楚,这是张军长亲自签的,印章!看见没有!他能骗我的钱?!”
姚斌尴尬地赔笑。
金总神神秘秘地附耳过去:“我跟你说,蒋公和汪院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这笔订单就是我们表忠心的机会,越快越好,一定不能马虎。干得好了,后面还有一万件的订单,战争财,来得快!”他拍拍姚斌的胸脯,猥琐一笑:“你在厂里是有股的,这个还用我说嘛!”
姚斌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金总感觉这还不够真实,伸着脸又道:“这个事情都费了我很大力气,我许了那边一个漂亮丫鬟做小老婆,肉疼啊!”
翠儿在家里打了个喷嚏。
姚厂长和金大少一起猥琐欢笑。
他心中急速跃动,之前江北的纺织大厂长朱子叙暗暗来寻过他,问他有没有意思带股另投,他还犹豫了一阵子。现下看来,这犹豫什么?金家到底是金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又要飞上天了!
金总见他笑得满脸开花,心里也是一阵哈哈哈哈,他扶着周裕站起来:“事不宜迟,今天就赶紧把纺厂清扫开工,粗纱也全部开车出细。今天所有工人不要休息,连夜也要把工开上!”
姚斌点头不迭——这有何难?对资本家来说,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虐待工人了。一夜不睡算个屁,只要能挣钱,哪怕死一批也没有鸟事!
纺织厂其实应当分为棉纺厂和织造厂两个部门,直到21世纪的今日,纺和织仍然是纺织业两个相互关联又互相独立的板块。纺厂出纱,是将棉花经由前纺、纱纺、筒捻等多个环节,把肮脏的原料棉变为成捻的粗纱。再开纱机加工,变成细纱。在有细纱作原料的前提下,织厂能将这些细纱织造出成品的毛巾、棉纱料和布料。
金求岳观察句容厂的结构,推测当初金忠明是先开毛巾厂,之后感觉细纱进货有些太贵,句容这里又可以产棉花,因此加设了棉纺厂。两厂在镇子西头联成一个厂区。
只是这几年句容厂疏于管理,姚斌也说“毛巾销路不好”,因此织造厂长期关闭,只做维护,不开机。运转维持的只有棉纺厂而已。
之前两天,金求岳在厂里巡视,那个时候他就未雨绸缪,要求姚斌打开织造厂,给毛巾生产的开工做准备。姚斌只是敷衍推脱,一会儿说机油不足,一会儿说人手不够,最后干脆说开机就是浪费钱,没有订单,开机不是白浪费粗纱吗?
连细纱的车机他都不想开。
求岳忍了两三天,今天扬眉吐气。姚厂长不待扬鞭自奋蹄,为钱开天辟地,这时候也不说缺人了,机油也无中生有地到位,姚厂长简直发挥社会主义的精神,战天斗地,亲自带着监工到工棚里,把轮休的工人也全部骂起来了。
午饭当然也不许吃。
工人们怨声载道,可是不做就要挨鞭子。二月虽然开春,朔风仍劲,监工们皮鞭沾着盐水,凝成薄薄的一层霜花,打在身上,有如倒刺。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加把劲,快把织厂擦洗开机。
求岳在楼上吮着小茶壶,冷眼旁观,吩咐周裕:“告诉姚斌,收着点,老子的工人是拿来挣钱的,打死了他赔吗?”
周裕一溜烟地下去了,没一会儿,鞭子的声音停了,姚斌在下面朝工区二楼的金大少点头哈腰。
金总愉快地跟他挖鼻孔。
这一天从上午直忙到晚饭时间,姚厂长勤劳得午饭都不吃了,拿着一碗燕窝粥,英勇地不下前线。
进度比想象得要快,但也没有夸张到原地起飞。
求岳在楼上用了点镇上送来的小菜,他搔着光头沉思。
句容厂的人实在太少了。
海龙旗下也有纺织和服装部门,从现代的眼光推算,句容厂在民国属于中等规模的小厂,设备是中等,生产能力和上工率是小厂。如果按实上两万锭的工人计算,至少需要一千多人才能满转开工。
这几年人员削减得很厉害,现在厂里人手只有七百多人,四百人是在册员工,其余三百多人是季节性的短工。这些短工平时在家务农,春种秋收,棉花收获之后,正好应着农闲季节,来厂里赚家用。
不得不说,资本家真的很会节省开支。
这会儿为了加速上工,姚斌直接派人带着银元,又去镇上拉短工了。
楼下在激烈地发生争吵,是几个原本在织造厂做事的技术工,之前他们做挡车的粗活(技术含量很低),工资也照挡车工来开,姚斌要他们晚上就开工,工钱却还按挡车工算。
每个制造环节都有相应的工种,部分工种非常简单,当天培训当天就可以上岗,粗纱环节很大比例是这类人力工。织造环节的工人则相对要求较高,民国时期还是有梭织机,对工人的要求就更高了。
几个工人不愿意,姚斌又想打人。
求岳一面朝下面搓茶叶,一面松了一口气,还好,厂里还有技术工,也就是说纱布的生产没有太大问题。这些工人敢闹,就说明他们有血性。
不知待会还能剩下几人,求岳希望他们能血性到底。
他回头叫周裕,周裕在小马扎上袖着手打盹,求岳烦躁道:“跟姚斌说,工钱这种事情不会用骗的吗?又不是今天立刻就结工资,要开动脑筋!打他娘个X啊,吵死了。”
“……”讲道理机器的声音比吵架大多了。
周裕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焦躁,赶紧窜到楼下,这会儿他狗腿得十分气焰嚣张,噘着嘴把姚斌挤兑了一顿。
以前少爷可不让他们这么狗仗人势,从来没享受过替少爷喷人的待遇!
做狗腿真是太爽了!嘻嘻嘻!
他在那头高兴得摇头晃脑,旁边的工人都愤怒地盯着他们,这些资本家和资本家的走狗,在一起又在商量什么奸计!
看看楼上抓耳挠腮的金大少,有几个人想起他救钟小四的事情,想冲上去找少爷说理,杜如晦一把拉住:“算了,跟资本家讲什么道理?即便要说,也不是今天,大家人困马乏,先把事情做完吧!”
钟小四从后面摇摇晃晃地过去,他拖着一大桶擦地的水,机器已经整理完毕,现在是要打扫厂房。接下来他还要搬棉花、搬粗纱。
他今天只吃了一块干窝头,连水都没喝上。
杜如晦看他脸色不好,接过他的桶:“小四去旁边躺一会儿吧,你这快要不行了!”
钟小四沉默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要挨打的。”
大家心里都难受,小四是童工做上来的,拿的还是童工的钱!半大的孩子,在这里熬,姚斌就是欺负他连父母都没有,不通世故!
忽然从楼上飞来一个纸包,正砸在杜如晦头上,又蹦到钟小四怀里。姚斌正在被周裕挤兑,没顾上看这边,几个监工也没看见。
钟小四看看杜大哥,莫名地打开纸包,里头是几只烧鹌鹑。
他惊讶地抬起头。
楼上的人摸着光头,朝他龇龇牙。
大家都不明白金大少这是何意,但有的吃总比没有强,哪怕是糖衣炮弹,先吃饱要紧!几个老工人都心疼小四,将纸包一推,悄声道:“快去后头吃了,给我们留点骨头就行!”
小四饿极了,顾不上道谢,揣着烧鸡就往厂房外跑。谁知有个人正往里头走,两人撞个满怀,一个娇俏声音怒骂道:“不长眼睛!撞坏了小爷打死你!”
钟小四只觉得眼前香气扑鼻,仙女一样天香缭绕,他惊吓地抬起头,那人稳住手里的食盒,向他温柔一笑:“你这孩子,原来这样冒失?”
是白总管。
小四脸也红了,赶紧把烧鸡藏在身后,结结巴巴地鞠躬道:“白总管好。”
翠儿在旁道:“起开起开!谁跟你是相识呢?臭死了!”
露生嗔怪地看她一眼,又向小四笑道:“还没有谢谢你的松鼠,真是可爱,少爷也喜欢得了不得!你吃饭了没有?翠儿拿个肉馒头给他。”
钟小四见他身后好大排场,跟着一群黑衣大汉,抬着不知什么仪仗,又伴着两个美貌丫鬟,几乎如同贵妃出巡。他连话也不敢说了,满脸通红地鞠个躬,跌跟头绊倒地跑没影了。
这里露生向翠儿道:“下次不许这样和工人说话,他们也是人,你怎么动不动就说人家臭?”
翠儿吐舌道:“这些下三滥的,怎配和小爷说话?不教训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几分几等!回头教人把小爷你也看轻了!”
露生摇头道:“我唱戏时,难道做工的给钱,我就不许他进来听?人也别太高看自己!”他正色盯着翠儿:“别人说你那些话,你难受不难受?既是受过气的人,如何转过头来又给他人气受?”
翠儿不言语了。
露生抿嘴儿瞧着她:“以后还这么说?”
翠儿又吐舌头:“小爷教训的是。”
两人嬉笑一阵,露生转头对丁老大道:“丁大哥在这儿等着吧,少爷叫你们,你们再进去。咱们这个排场,不知道的还当是要杀人呢!”
翠儿伶俐道:“我这盒子里是饭菜和酒,咱们院子里先吃上。”
丁老大望一眼翠儿,拱手道:“那我们就在外面听吩咐。”
露生独个提着食盒上来,金求岳等他半天,等得心急,见他笑吟吟地走上楼来,顿时放心,两人促狭地相视一笑。
求岳便向楼下周裕道:“叫姚厂长上来,一起吃饭!”
姚斌不作他想,和周裕走上楼来。求岳在监工的办公室里坐着,露生已摆开一桌的酒菜,不理姚斌,只向求岳娇声道:“见你这时候还不回来,等也等死了,家里没有好菜,将就着吃罢!”
金总向姚厂长笑道:“老姚坐下喝两杯,今天晚上估计还要连轴转,怕你吃不消!”
他这话说得一语双关,露生几乎忍不住要笑,好容易憋住,端着架子,只给求岳倒酒,不管姚斌。
姚斌偷偷打量这个戏子,真是貌美如花,说男不男说女不女,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是骂人的,放在白小爷身上是贴切的夸赞!男人的俊和女人的俏,他一个人长全了。只是脾气太嚣张,金大少倒是淡淡的,心笑这些兔子,不知怎么变着法儿往人床上钻呢!
他也不计较,自己接过少爷的酒壶,自斟自饮,又向少爷敬酒,口里道:“今天大喜事,只怕三老太爷待会儿要来打秋风,少爷可想好怎么应对?”
金求岳差点儿喷酒,连露生都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们真他奶奶的会凑热闹,要真是承你吉言,今天就是一网打尽,节约时间节约人力,感天动地!
露生故意疑惑道:“三太爷打什么秋风?”
姚斌笑着饮了一口酒:“看来这几天家里还是安宁——白小爷有所不知,三老太爷在我们厂子里是有股的,今天少爷拿了张军长的订单,这笔厚利,还能瞒得过三太爷?”他向下面一扬头:“那几个监工里,多的是他们家的人。”又摇头喝酒:“这些钱要是留在厂里,利滚利还能扩大生产,只是三太爷那个脾气,怕是干柴也给你刮下一层皮!”
他在这里进谗言,求岳拦着道:“说这些干什么,这种事情轮不着他来听!”
露生更疑惑了:“打秋风?张军长的订单你是不要钱的,打什么秋风?”
这回轮到姚斌喷酒了。
金总淡定地挖鼻孔。
白小爷歪歪脑袋,继续暴击:“你不是说要把这批绷带免费捐献给张军长吗?这有什么钱可捞呢?”
姚斌看着金大少,整个人震惊.jpg。
金大少瞄了白小爷一眼,含糊其辞道:“这个嘛,这个,我好像忘记跟姚厂长说了。”
门在他们背后哐当一声推开,三老太爷绿着脸站在后面:“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