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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央医院回家的路上,求岳回味着齐松义的话, 越回味越想笑。齐管家谈个话真够累, 夹在太爷和少爷中间, 一句话许多敬语, 还得拐十八个弯来说, 难怪他们没电视没手机也不觉得无聊, 估计唠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艺术和乐趣, 你猜我解的,蕴含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游戏性,是猜度心意的游戏。
这种含蓄婉约的谈话风格用意象来形容的话,可能像是刚从蚕茧上缫下来的丝,软归软、柔归柔,太多了就使人窒息。以前周裕也喜欢这么说话, 被金总喷得改了, 但不知过去的金少爷说话是否也如此风格, 要是一家人讲话全是这德行, 就不怪黛玉兽在这个家里要发疯了。
好在他虽然说话兜圈, 脑子还是很清楚。隔天他给金总送来一张单子,列明了金忠明起居饮食的各种审美喜好, 说:“白露生虽然心细, 太爷的心思还是我明白些, 叫他照着这上面写的办,太爷心里必然高兴。”
教导处居然临考给小抄,金总惊喜得像被黄鼠狼拜年的鸡, 不料把单子看了一遍,竟是大失所望——金忠明审美迷之重口,点名要“海绵大软床”、“四季美人图”、“房中多用玻璃镜”、“墙上加设百宝阁,诸‘玉堂富贵’、‘马上封侯’等不可疏忽”、“另厅中要多用颜色彩灯,富贵喜庆为上”。
总结一下,太爷想把房子装修成东莞洗脚房。
金总:“……”瞎了。
他简直不敢把这单子拿给露生,恐怕仙女黛玉兽看了要现场去世,谁知露生细细读完,抚掌赞叹:“这些尽是恶赖富丽,齐管家果然明白。”
金总品不出“恶赖富丽”四个字究竟贬义还是褒义:“他是不是在坑你?”
露生瞟他一眼,抿嘴儿又笑:“这些装饰的确很俗,但俗有俗的用意。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个人家宅的装饰,多半表达他的立场和决心。如我这般吟风弄月,无非是标榜自己与众不同,但从政讲究的是中庸之道,越俗就越中庸,叫人看不出你的立场,泯然于众人,那才是保全自身的上上之道。”
“……”
金总忽然领悟,就像后来干部们都穿翻领夹克、夏天短袖白衬衫——难道这些衣服真的很好看?丑绝了好吗?但别的领导都这么穿,所以从上到下的,简直成了政府的软制服,他老爸也有这么一柜子的“亲民专用夹克衫”,有领导出席的场合,跟领导保持一致就好。
同样的,民国这个时代,不讲革命朴素,石瑛那样的清廉朴素反而是小众,大众就是玉堂富贵,马上封侯。
他看看露生:“爷爷是不是担心我改税的事情,所以要我现在低调一点,跟着主流走?”
“我说了半天,你才明白?”露生笑道:“有所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你和石市长一向亲厚,实业部的邀约也是拖了许久才答应,你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你!”
对大众来说,骤然从政,祈求富贵才正常,要是太过于标榜自己,大家就不免要猜测你是不是要搞事情了。
改革是蓄势待发的霹雳,而不是自吹自擂的炫耀,在霹雳之前,要学会忍耐。
夜色朦胧,照着窗外菊影摇曳,已经是清秋的景象了。露生推开窗,自撷一枝菊花在手里:“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太爷是深怕你锋芒太露,所以连这种细枝末节都替你想到了——原本我也是这个主意,但又怕自作主张,惹他生气。有了他这句话,我尽可放手去办了。”
金总外行看热闹:“叫我们说你们就是想太多,他做事拐弯,你还拐弯解读。”
“那要是我不说,你又怎么办呢?”
“怎么办?”金总大咧咧笑道:“反正是他住,又不是我住,我管他住皇宫还是住洗脚房呢?他快乐就行。”
露生拿菊花打他的头:“没心肝!跟你这样人,用心都是对牛弹琴!”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黛玉兽没辜负组织的期望,一个月后,金公馆三喜临门的大宴开了三天三夜,一贺金老太爷七十一岁高寿、二贺金家宝邸归迁、三贺金大少马上封侯。来宾们皆瞻仰了金公馆皇家洗脚房的辣眼装修,穷酸人自嘲笑“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势利人见荣德生、穆藕初、冯耿光皆送匾额题字,各个艳羡“名流之家,不同凡响”,唯有内行人心中称善,会心一笑而已。
宴会上仍有报社来记者照相,金总也请了李小姐和他老爸,李荣胜远在北京,只封了贺仪送来,李小姐不知搞什么鬼,也没到场。一群记者还想听金总装逼:“金先生,你喜任实业部参议,明年在政坛和商界,有什么打算呢?”
金总不负众望:“开养猪厂。”
记者:“……”
这场俗艳的大飨在城中热议了几天,如金忠明期待的那样,它平息了金家资金拮据的谣言,也让金家参政的形象模糊起来,除了金总本人略爱装逼,其他都和普通官商家庭没有什么不一样。
金总也觉得很满意,金忠明到底还是含糊地接纳了露生,这一次提点他参与家庭里最核心的工作,其实也是默认了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虽然见了面还是龟毛唧唧的臭脸。
金总的要求很低,别打人就行。
唯一在城中流传的,是金家第三天豪奢的螃蟹宴,虽然有仿效红楼梦的嫌疑,但奢侈的行径决不在宁荣二府之下。荣国府只是吃螃蟹,金家却要蟹上开花,除了传统套路的蟹黄饺、蟹肉羹,更有急从阳澄湖送来的五两雄蟹,蟹身弃而不用,单取半只手大的蟹钳佐酒。这主意也是露生想出来的,螃蟹最好吃就是中秋后的大爪子,甘甜细嫩,且饱满芳香。这东西跟瓜子一样,乐趣在于取食的过程,铜夹子咔嚓一声,雪白的肉露出来,橙红的壳捻掉,银签子剔进嘴里。
再来一口热酒,爽。
金钱虽然恶俗,但享受是真的享受。这富于新意的餐后点心令来宾交口称赞,当时的场面简直是姨太太嗑瓜子plus,姨太太们在屋里嗑瓜子,老爷们跟金老太爷在客厅里磕蟹钳。又有娇童美妾一旁伺候,真尼玛集腐败之大成。
秋天是吃螃蟹的季节了。穷人们没钱这样挥霍,但两三只蟹还是吃得起的。南京、上海,到了这个季节便有满载的蟹船,往来于运河、长江和黄浦江上。
十月里,沈月泉如约前来南京,也是搭了这样的蟹船。
他弟弟看他年事已高,要陪着一起,徐凌云也是放心不下。月泉摆手道:“我自己一人便可。斌泉体弱,不要跟着奔波,凌云在这里还要唱戏养家,别误了约请。我去看看南京是什么情形。若是有什么不好,也免得一窝蜂去了,着人笑话。”自己想一想,又说:“若他真心,咱们不要他半分银钱,就凭他调遣又如何?”
徐凌云知他性情清正,虽是艺伶出身,却有些文人雅士的胸怀。只是这几年他年纪大了,虽然嗓子不倒,究竟体力上艰辛,要以唱曲养家糊口,实在艰难!前些年是得穆藕初知音相敬,传习所有些收入,这些年他知道穆先生商路坎坷,所以无论怎样困苦,都不叫穆藕初知道。他弟弟多病、他自己又年高,空怀一身绝技,既不受人赏识,又无力量自荐,左支右绌,弄得十分艰苦。
边想边帮着收拾了行李,看着他家徒四壁,屋舍清寒,心中酸楚,又见衣箱琴笛,干干净净收拾在一边,多有穆藕初和俞粟庐过去相赠的东西,都仔细摆着,不叫损坏了,落在眼里更是难过。
想起白露生在这里的时候,虽然最末几天说得和气,那也是因为跟俞振飞投缘,要单说跟他们这群人的交情却没有几分。冷静下来想想,其中难免攀高结党之心。心中忐忑不定,遍寻身上,摸出几个磨光了的大洋,硬塞给月泉,只说:“一路当心。”
供人赏玩的行业,永远比别人更明白世态炎凉,说高了是伯牙子期、巍巍洋洋,说低了不过是氍上戏耍如猫犬。要在这样的行当里守一颗精纯从艺的心,太难了,是自己要把自己逼死的。
且说沈月泉自己订好了旅店,先在南京城里独自看了一回。他十数年未曾来南京,举步漫目,深觉此处果然是国都所在,虽然不如上海繁华,那一派荣盛气象却是自有格局。到几个戏园茶座里,转了两圈,不时听见人说“白露生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月唱过没有?名角里最懒就是他!”
旁边人笑道:“他懒是他懒,你惦记什么?初一十五,他总去得月台票一场的,看你到时候不挤着买票!现在骂得起劲的也是你,回头来屁颠屁颠去听的也是你。”
那个骂的悻悻地嘀咕:“春天他还卖力的很,月月都开场的,这两个月是做什么去了。”
闲人七嘴八舌地恶笑道:“他忙什么,你不知道?有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谁辛苦唱戏呢?要给我那么大的螃蟹爪子磕着玩儿,我也不来卖力气!”
沈月泉听这话难听,心里按不住怒气,将茶杯向桌上重重一放。那几个说闲话的吓得“唬”地一声,再看是个老头儿,也不理他,磕着瓜子又嬉笑。沈月泉走出茶馆,想想自己甚是可笑,为白露生抱什么不平?自己这个路见不平的毛病,七十岁了!还不能改!
站在路口,自己思忖了半天,觉得白露生虽然得洪福班真传,这个为人宠嬖的私行却有些失于检点,当时眼前看着好,背后不料是这样的。又接连不断地听说金家奢侈行为,他心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此享乐家风,与穆藕初实在是天上地下。单看白露生忙着交游玩耍,竟是连戏都懒得唱,如此惫懒,怎能为人师表?
想要掉转头回去,想想不能负了穆藕初的托付,况且斌泉和凌云都等着消息——因此原本打算偷偷地听一场白露生的戏,此时也不听了,就在茶馆借了一部电话,打到白老板府上。那头说白老板正在会客,不便亲身迎接,叫周裕开车接了沈先生过来。
沈月泉随着周裕,从角门进去,见小小一间院落,花木掩映,一地秋叶碎金,并不着人打扫,但地上除了落叶亦无半点尘垢,露出下头栖花的青石地砖。白老板独坐小书房的窗下,手里抄着什么,听见他清柔的声音,随口哼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想必是客人已经走了。
小丫头见周裕领着人进来,先一步通报了,露生止了哼唱,满面含笑地迎出来,沈月泉看他穿一件杏色的暗花绸衫,娇嫩颜色,倒给他穿出不慌不忙的一派闲雅,卷着袖子,很利索干练的模样,倒比杭州见他又清瘦了些。
露生请沈月泉书房里坐了,叫小丫头沏茶摆果,微笑着说:“应该是我去接您过来,实在失礼,刚才有些生意上的客人缠住了,您别见怪。”
沈月泉看他双目生辉,肩轻腰直,不像是溺于玩乐的样子,听他那两句清唱,也是气正声清,松懈怠惰者决不能有这样的喉咙。自己先生了一缕误会的歉意,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书桌上一沓淡彩香笺,铺开的笔墨纸砚也没收拾,道:“是我冒昧来访,耽误了你忙碌。”
“不忙,正想着沈老这个月该来了,所以在抄这个东西。”露生笑着,把抄写的东西拿给他看:“我拣选了几个差不多的戏,先录下来,沈先生看哪一出好。”
他不说食宿的事情,沈月泉反而心里合意,知道他是有意不叫自己觉得寄人篱下。脸上微微一笑,拿过他写的戏单,打眼见上头是《荆钗记》,不觉更笑了,脱口问他:“为什么不唱牡丹亭?”
露生笑得恬静:“我要直说,沈先生该骂我小心思了——我好不容易请来了俞公子,怎能让他轻轻巧巧搭个戏就完?必要他大演一场才好!”
——大凡言情的旧戏,总是生轻些、旦重些,难免让旦角夺了生角的光彩,露生选的这些戏却是生旦相当,在小生上额外又有出彩的桥段,是特意给俞振飞留了表演的余地。
沈月泉老行家,一看自然明白,他来时怕的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传习所的合作,自己一人屈居人下不算什么,俞振飞刚刚下海,若叫他压了风头,岂不吃亏?见选了这些戏,不由得心中感佩,心说无怪这白露生受贵人宠爱,他在为人处世上,是很懂得温柔小意。
难得是白老板嘴甜会说话,教他把来时的担心都打消了。
心里正计较,却听露生又问:“沈先生觉得这院子怎么样?”
沈月泉略略一怔,看这房子不大,两三间而已,难道是要请自己在这里客居?刚想说“我已经定了店家”,露生含笑起身,引他到门外,叫周裕开了后门上的锁——开门居然别有洞天,是整修一新的两进大院子。
周管家抿着笑,将手一伸:“沈先生看看,这就是咱们传习所的新地方。”
——原来露生心中一直惦记传习所的事情,就趁着金公馆修缮的当口,连同榕庄街小宅也一起改了。一个多月,早期晚歇,不辞劳累,竟是将两边都打点得妥妥帖帖。
金总倒是说过,“你这也太踏马辛苦了,沈月泉要来,招待他好吃好住就是,房子的事慢慢搞,累坏了怎么办?”
黛玉兽哼道:“你懂得什么?天天看颐和路那俗气房子,看得我眼珠子疼,榕庄街这里不相干的,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漂漂亮亮的,解解那头的俗气!”
金总要笑疯了,果然洗脚房还是给黛玉兽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这他妈都要另盖一间发泄情绪了!
沈月泉随他缓缓步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两进大院,前面厢房全打通了,作上课的教室,后面花园里错落精致的小楼苑,是供教习们居住的,这全是露生一手操办。见门上已经做了杨木小牌,写着“教习所”、“练功房”——较苏州所在更宽敞气派,真有个学校的样子了!
周裕将门一间间推开:“您别看地方不大,小爷可尽心,里头外头都是新刷再粉,足足折腾了一个月!”
这一所新苑可说是集成了白小爷一生文雅心得,露生自己心中也颇为得意,笑盈盈地说:“这原先是我住的地方,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大,单隔一个小院子就够了,沈先生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搬到这里,我们做邻居。”
——沈月泉哪还有话说?此时心头万千滋味,又是欣慰、又是喜悦,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露生见他感慨不语,莞尔一笑:““还有一件事,这新院落还没取个名字,我才疏学浅,不敢自专题跋,沈老看看叫什么才好?”
沈月泉知他不肯冒传习所的大名,心中更妥,望一望四下里屋舍清朗,微笑捻须:“若论我们昆剧中的名作,无非临川四梦、一人永占,但说词曲精妙,还是汤大家为上。他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如今昆剧草莽藏珠,也算是盛世遗珠,就叫‘盛遗堂’如何?”
——但愿能再兴江南清曲,耀盛世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