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远行

天涯明月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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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良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又用手掌搓磨着自己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说:“这就是命,谁让我们生在了这年月,有什么办法?我翻来覆去地想,走出去也许有生路,留在这村里,只是个等着死,老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

    老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

    即便是没有饭吃,旱烟总是要抽的,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干燥的烟叶,用满是老茧的手揉碎,巧妙地填在羊腿做的烟锅里,非常享受地抽起来,这一刻,他才不会考虑生活的艰难。

    进入沉默模式,谁也不说一句话……只听得在不远处有几声狗吠,使得这山村显得更加凄凉。

    两人最后商定,明日早晨,收拾好行囊,带上家里的老老小小在村东口会面,然后去西城。国良为这个大胆的决定感到异常兴奋又感到些许的不安。

    国良老婆张氏起初不同意走,理由很简单:不管这家如何贫穷,总是自己的家,一旦出去了那就是没有线牵的风筝,没有根的野草,到处漂泊,居无定所。但仔细一想,昨天得罪了那个黑脸长官,说不定什么时候来报复,是打是骂,是刀是绳,谁也说不好说,再说,现在村里天天有人饿死,过不了多久瘟疫也就开始了。老话虽说“好出门,不如薄家里坐,”可如今情况不同了,唉!这话得反着说。你想想,守着四面冷冰冰的墙,图什么?越想越难过,张氏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当然,决定要走也简单,这个家自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张发黄的破羊毛毡,可能是最值钱的东西了,张氏收拾了一布包破烂,把羊毛毡也卷了,拿草绳系了,算是路上带的行李。至于装粮食的柜子,里面早已空空如也,留着吧,万一以后回来了还能用。

    国良又把门扇和常年积攒下来的牛马粪卖给了王保长,换了点熟面以备路上吃,子信看着父母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就问:“爸妈!我们要去哪里呀?”

    “去……去要饭,”张氏说。

    “啊?去要饭呀?”子信惊叫起来。

    国良故意咳嗽了一声,示意张氏别这么说。他擦着一口铁锅说:“你妈跟你开玩笑哩,我们去西城咯,”

    “爸!”小霞说:“是不是西城有好吃的?”

    “对!有好吃的,好吃的还多,”国良肯定地说。

    张氏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地望着国良。

    两孩子憧憬着未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突然,隔壁传来呼救声:“国良叔救命啊,救命啊!”

    这是俊礼老婆的声音,国良急忙跑过去看,推开破旧的大门,只见俊礼的老婆小侠和村里的老光棍魏东在院子里拉扯着,小侠披着头发,一只手推着魏东,一手护着她那干瘪的奶子。

    “咋回事?”

    “他……他欺负我,呜呜呜!”小侠见到国良,泣不成声。

    魏东的脸白一块红一块的,把裤子往起提了提,说:“没啥事,我们闹着玩呢,”

    国良斥责魏东:“人家俊礼不在屋,你过来干啥?”他顺手把顶门的木棒拿在手里:“还闹着玩玩?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事闹着玩?按辈分,小侠把你叫爷呢?”

    “对着哩,是叫爷哩!”老光棍魏东从怀里掏出一块饼说:“我是给她来送吃的呢,看看,玉米面馍馍,现在多精贵,我都舍不得吃咯,”

    “你别听他瞎说,”小侠泪汪汪地说:“一大早的,他敲我家窗户,叫我开门说给我拿的吃的,我还以为他是好心,就开了门,谁晓得他进来就……就把我往炕上抱,”

    “你说,这是一个当爷的人干的事吗?她婆子刚去世了,你是啥人……啊?你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么,还记得吗?有一年,你打死了一只狼,为村民除了一害,大家有多崇拜你的,你咋变成个这了?”国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猛烈的火力攻击魏东,希望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并且,今后不要再有邪念。

    魏东瘪着嘴,歪着脑袋,眼睛不停得眨着。左手抠着右手腕,似乎感到了羞愧。

    “我……光棍这么多年了,也理解一下咯,再说了,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了,谁知道谁能活到啥时候,能享受就享受一下么,”魏东小声嘟囔着。

    “你,你放屁!”小侠大骂。

    “反正俊礼也来不了了,你也想有人给你做伴,我晓得你的心思……”

    小侠火冒三丈忍无可忍,转身在堂屋门前拿一把短毛笤帚,仗着国良站在她这边,使劲气力朝魏东劈头盖脸地打,国良突然喊:“你看,俊礼来了,”

    老光棍魏东被小侠打又是被国良吓,连连后退,最后,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地跑了。

    小侠扔下笤帚,坐在门槛上,委屈地哭泣:“我还把他当好人呢,他就是畜牲啊!”

    “老家伙不敢再来了,”国良安慰说。

    “再来,哼!我拿刀砍他,”小侠止住哭声,狠狠地说。

    “我和老李今天就走了……”国良将顶门棒放下说。

    “去哪里?”小侠惊讶地问。

    “打算去西城,”

    “西城?”她惊讶地张着嘴巴半天。

    过了一阵,小侠目光呆滞地看着大门外。喃喃地说:“晓不得俊礼啥时候回来,”

    “嗯……说来也就来了,俊礼人好,不会有啥事的,这你放下,”国良把空旱烟锅叼在嘴角,一本正经地抽烟,他继续说:“晚上门闩好,谁叫都不要开,”

    小侠慢慢地点点头,国良告辞而去。

    与国良一起远行的老李,如法炮制了一番国良的做法,把家里的门扇以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同样得到了少许的炒面。

    两家的孩子们当然不知道逃难意味着什么,以为跟着大人出去,只是换个生活的环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倒是心情很愉悦和甜蜜,甚至还觉得应该在外面多待些日子才好,回来还可以给其他孩子讲讲所见所闻,让他们刮目相看。

    大人们的心情就截然不同了,张氏看着这没有门扇的房屋,知道再回来,几乎没有可能了,心里难受得像锥子扎,退一步讲,就算没有死到外面,回来了,这家还能待下去吗?连烧炕的马粪都卖掉了。若冬天一来,不是饿死,也得给冻死。所谓“家”不过是四面墙而已。唉!做梦也没想到,世事会把他们逼到这步田地,县衙里的老爷们,早都跑到有饭吃的地方去了?不是说爱民如子吗?怎么只是说说呀?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村里人听说他们要离家出走,都拖着疲惫并忍受饥饿的身体前来为他们送行,或者是为了目睹一下他们异乎常人的“壮举”,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拉着国良和老李的手,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停了停,带着哭腔说:“孩子不要赶夜路……日落了就找个地方歇息,唉!我知道你们也不想走,这一去,遇见的都是生人呀,”老者说着话,眼圈就红了。国良虽没哭,但表情比哭还难看,轻咳一下说:“知道了,老叔,你回去吧,”又对着其他人说:“都回去吧!我们找到有饭吃的地方了就给你们捎口信啊,”

    小侠也挤在人群中,她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国良叔,等俊礼来了,我们去找你们,”

    国良点点头,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小侠明白他的意思,使劲地点点头。

    事实上,不管是留在村里的人,还是要出去的人,都面临着严重的生死考验,别看大家现在还相互说着话,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一辈子也就算交代了。

    然而,无论生活怎样苦难,似乎总是消除不了王国良内心的“诗情画意”,他和 老李带着家人慢慢出村,看着村口那些送行的人,看着天地间一副荒败的故土,此情此景,那唐朝杜甫的诗又在他脑海涌动,于是,他自顾自地诵起诗来,这次声音也大:“啊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仿佛在这荒山的某一个角落,那诗圣用悲悯的眼睛望着他们。

    老李却不知他念的什么,究竟说了个什么意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他最希望在路上能捡到一块谁不小心丢失的干馍或土豆,或者捡到一只死狗啥的,要是在田野里碰见一窝鸟蛋,那再好不过。老李的老婆秀华也是读过几天书的,她的衣服虽然打了好多补丁,但穿得相对干净些,她不像一个纯粹的庄稼人,仿佛是伺候城里有钱人的女佣。她对国良说:“他叔,要不是闹这旱灾,你这会儿还在学堂里给娃娃们讲课呢,”国良一听,苦笑了一下说:“唉!谁说不是呢,至少当先生那会儿能吃饱饭,还有十几块钱的工资,生活也过得去,”老李却“哈哈”一笑:“国良,你以前是教书先生,现在和我们一样了,一起逃难,”国良点点头:“以前我们也一样,”秀华瞪了老李一眼,揶揄地说:“能一样吗?再咋说,人家也是有文化的人,出口成章,你哩?”老李就不说话了,面带愧色只顾走路,

    他们一路向东,因为西城就在东方,这似乎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至于生命到底能不能延续到那里,或者那里是不是他们理想中的天堂,他们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上帝说了算。

    天上是淡淡的黄云,地上是无边无际的黄土,王国良他们开始正式踏上漫漫逃难旅程。谁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些什么事。

    他们走了二十多里路,已是傍晚时分,大家早已饥肠辘辘,坚持着翻过一座小山坡,来到一个叫迟家庄的地方,本希望这里的情形与别处不同,能讨到一点剩饭吃,谁知仍旧是个破败不堪的村落,看样子只有五六户人家。夜幕降临,没有一丝响动,连个狗叫乌鸦鸣都听不到,更不曾看见一丝光亮,这种情形着实让人感到无比压抑,也许这里早都没人住了。国良心想,走了一天的路,也累坏了,就在这里歇息吧,老者说了,不赶夜路,是有道理的。

    于是,大家进入路边一户人家的院落,国良象征性地问:“掌柜的在吗?”自然没有回应,老李一看正屋门开着,就准备往进走,秀华却喊住了他:“你先别进去,敲敲门问一下呀,”老李不耐烦地说:“女人家就是事多,这哪有活人?再说门是开着的,还敲啥?”他不听秀华的劝,一只脚就迈了进去,众人在门槛外观察动静。

    老李进得屋来,右看左看,突然,“啊呀”得大喊一声,慌忙从屋里跳了出来,众人也吓得直向后退。几个孩子都要吓哭了,国良问:“咋啦咋啦?”秀华立时责怪起丈夫:“我说啥来着,先敲门……看把你急得就往里钻,”

    老李定了一下神说:“国良,里面好像有人,”

    “有人?”国良有点惊讶。

    “好像是个死人,”老李说。

    “啊?”国良张大了嘴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虽说这些天来,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但在黑漆漆的晚上,又在这陌生的环境下碰见死人,确实让人感到有点害怕。

    “咋办?”老李问国良,国良的老婆张氏却说:“那就换个地方歇脚呀,这……不好,”

    秀华却说:“不行就在院子里的围墙角凑活一夜吧!我实在是不想走了,脚都走肿了。”

    国良意识到自己作为这个逃难小团队里的核心人物,不该显得太过无能,他清清嗓子说:“哎呀!哪有活人怕死人的道理,再说了!这死人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穷人,没有大惊小怪的,让我去看看,”他从口袋了掏出洋火划了一根,硬着头皮进了屋,在微弱的火柴的光亮下,隐约看见炕沿下一个人坐着,没有声息,应该是死了。大体看来是个男的。国良实在没有勇气再细看那张狰狞或者安详的脸,他喊老李进来,老李只是答应着,却不见往进走,秀华却提着包袱进来了,国良又划了根洋火,这一划却让他高兴万分,在眼前的矮桌子上,有个装着东西的布袋子,秀华也看见了,她说:“不会是面吧?”国良上前捏了一下,说“哎呀!好像是面,”国良划了第三根洋火,这下终于看清楚了,这是半袋子粗糙的玉米面,老天爷吆,这里还有玉米面?国良却陷入沉思,既然有这面,为啥这个人会饿死,难道这面里有毒?不会吧,也有可能这面不是他的,那是谁留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