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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纸摇了摇头:“谢律,你是否记得?咱们一同去枫叶山庄的路上,你曾跟我说起过宁王。”
“你说起他时,眉开眼笑的样子,我至今忘不了。你说他诗词文赋,说他风流才藻,说他九岁时写的歌谣,说他在阵前檄文将对方将领气坠马下。听说,他还和皇贵妃一脉相承,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阿纸,那天我说那些,不过是想作有趣之事,要逗你开心而已!”
慕容纸冷笑:“而那日……我之所以肯去枫叶山庄,不过只是想要见唐济而已。”
“阿纸!”
“我留你在宫中,不过是看你可怜而已,你在我心中,永远也比不过唐济,而我在你心中……也是亦然。不是正好么?那天遇到的那位小王爷也都说了,你真正想着的那人同样舍不得你!谢律,你去找他吧,别再留在我这里自欺欺人,最后的日子,莫要……再骗你自己了。”
“……自欺欺人么?自欺欺人的究竟是谁?”
身子一轻,整个人被谢律从地上扯了起来。慕容纸还不及反应,就迎上了谢律的唇,咬着他半是亲吻半是掠夺,可他还没想到要挣扎,整个人便又被揉进怀中抱住,谢律低低的声音,闷响在耳边。
“阿纸,那么久了,你还是连骗人都骗不好。我以后……要怎么放心?”
“你这样,我要如何放心……留下你一个人在世上?”
“……”
“我不想死。阿纸,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我想陪着你,我还想要多点时间……能陪在你身边守着你。”
慕容纸恍恍惚惚,只觉得肩上突然一沉,只来及堪堪抓住谢律下坠的身子。
“你怎么了?谢律?!你振作点!”
嗯?我……我?谢律还能清楚听得到慕容纸的声音。可是抬起头,眼前却只剩一片漆黑。
奇怪了,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了。
阿纸,我在哪儿?你又……在哪儿?
谢律茫然伸出手去,像是想要碰触什么,却什么都没有碰到。整个人如坠万丈深渊,便再什么都再不知道了。
***
昏暗的房里,烛火让影子显得森然鬼魅。慕容纸惨白着一张脸,银针扎在谢律手腕,没有任何反应。
“师父,师父!您休息一下吧!师父,您就别白费力气了!他的脉象太弱,身子也油尽灯枯,他不行了,您该比徒儿清楚的啊!”
“不会的……不会……不该!不该这么快的!”
“这还哪里算快?巫蚕血蛊本就是无药可解、小半年内一准毙命的毒蛊。他本能撑活那么几个月已是奇迹,何况中途又用了‘羽化’,那日没当场死掉已是很不容易,撑到今天,也算是奇迹了!”
明知道夜璞说的没有一句话是错的。可慕容纸却还是片刻不肯离开,只叫他和阿沥继续去煮药,自己针石俱上,一寸寸扎进谢律干瘦的皮肤之中。
谢律气息奄奄地安静地躺着。小腹虽然微微凸起,里面的蛊虫却安安静静没有发作。
不是疼了,也不是肠穿肚烂,只是……到时候了而已。
只是他的身子,终于已被蚕食消耗到了强弩之末。
已经……没有法子了。
这些时日,慕容纸眼看着他越吃越少。让他多吃,他也总会强颜欢笑吃下去,之后再忍者腹胀,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吐个精光。
明明整日步履虚浮,却还是跳跳笑笑,只比之前更显没心没肺。
“阿纸……”
冰凉的手心覆在那人额上,掌下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灰败之色,再无往日的熠熠光华,让慕容纸看得心头一抽,眼眶只觉得发涨。
“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你莫胡说。”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之前……能撑过去知道;而如今,撑不过去了……也知道。”
“你还有时间的。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嗯?”
谢律苦笑一声。回到听雪宫的这段时日,慕容纸的声音从未像此刻一般温柔过,仿佛害怕吓到他一般,轻得好像三月春光中缓缓飘落的柳絮。
可是,他越是这般柔和,却越是佐证了谢律的猜测。
我真的快死了。
……
可是,真就这么死了么?
我还、我还什么都……
“阿纸……我当年是……曾对宁王……但是……从我回到这听雪宫……就再也没、再也没有想过他……真的……没有。”
“好,好,”慕容纸轻声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可谢律还是努力翕动着干涩的唇,虚妄地看着慕容纸,眼角逐渐滑落下泪来。
“阿纸……我……我……自打回来家里……该说的话,一句都没说,该做的事,也……一件都没做。”
……
岂止是该说的话一句没说,该做的事一件没做。
谢律自问,你除了惹他伤心惹他生气惹他落泪,你还做过什么?
为什么要回来?既然原本只是抱着求死的心来到这里的,为什么看到他的脸——就笑眯眯地话锋一转,变成了“阿纸,我回来了”?
还不是……看他那时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愤怒之中掩饰不住的点点凄凉和痛楚?
还不是仗着他痴,都过了那么久,却还是喜欢自己。
……
谢律啊谢律,到底……是什么人啊?
阿纸他那么单纯一个人,被你骗得还不够苦么?你怎么能那么坏,怎么能坏到那个份上?!就因为知道他其实放不下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把他原本平寂的心再度搅乱,然后再叫他眼睁睁看着你死——?
你是开心了啊。不必暴尸荒野,临终的时候身边还有人那么爱你、在乎你。
你要他怎么活?
没听到他在哭吗?!为什么没有为他想想?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这样……我一定……好好待你。从一回来……就好好的……好好对你……”
仿佛干枯的身体里仅剩的湿润,全部化作了水滑下枕边。谢律自嘲地扯出了一抹哭笑,终于再不是众人平日里看得到的那副什么都似乎不在意的浪荡模样。
可是,已经迟了。已经太迟了。
最好的韶华,统统埋藏在了京城和疆场;只有最不堪的一面,却留给了自己如今最舍不得的人。
恍惚之中,他描绘着自己从未离开的画面。在这听雪宫中,他渐渐长高了,也长大了,终于不再像小时候一样需要窝在慕容纸的怀中,而是伸出肌肉紧实的健康的手臂,紧紧搂着那个人入眠。
而慕容纸,则会靠在自己肩头,带着一丝不带任何防备的浅浅笑意,甜甜地入眠。
那样不好吗……
跟着阿纸,他应该会长成一个活泼爽朗、坦率正直的青年,阿纸教过他,要真诚,要善良,在自身强大的同时一定要有同情弱小的善良,以前做个好孩子,之后做个好人。
而不是在十年繁华与权谋的淘洗下,逐渐变成一个心思复杂、自以为看破红尘,嘴角总带着些嘲讽的愤世嫉俗,吊儿郎当又自私自利的人。
可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少年骄狂。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一切已不能再推倒重来。
他就要死了。上苍给他的在听雪宫的最后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其实已是莫大的安慰。
可是,却苦了他的阿纸。
“此生……是我负你。我……对不起你。便是万死,也不够……不够抵……阿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有来世,这一世欠了你的……无论多少倍,无论多少倍……我……我……”
……
谢律已没有力气再发出声音。他全身再无一丝力气地闭目躺着,看起来已经昏睡过去,其实意识仍是清醒的。
耳边传来慕容纸压抑的抽噎,一声一声,像是刀子一样戳在心底。
阿纸,阿纸……
回来之后,回来之前,我让你……难受了多少回?
我……到底为什么要回来这里。
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回来?
死在哪里都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死在这里?阿纸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因为我的过错,而把那么沉重的痛苦加诸在他身上?
……
……
“哈啊……哈啊……”
阴暗堆积多年闭锁的宝库,此时库门大开。
慕容纸红着一双眼睛,吐息不止,手指则在那些箱子竹箧之中的翻找里早已划得满是伤痕。
“师父,您到底在找什么呢?徒儿帮您!”
“不,我找就好,知道它在哪。有一个东西,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东西……我曾见师父用过的。我竟忘了!这里还有、还有那样东西,我竟忘了,呵,还有那东西!”
一箱一箱各种琳琅不曾见过的宝物,被慕容纸弃如敝履,从晌午寻到傍晚,满脸的脏灰和着汗掉落。
那是师父曾经拿来救过人的东西,虽然、虽然只见过一次。
或许还有,或许这里还有……
……
“……找到了!它还在。它果然还在!”
木匣之中,躺着一只看似普通的半分黑白的八卦绳结。
夜璞过去从未见过那样东西,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