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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无尤从杭州城出来,找了个树林,休息了一会,想起师父的叮嘱,端坐凝神,集中于椎下穴窍,来静心感受吐纳的法门。如此数次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一股暖流,此回不同于上次:上次是林远相帮,这次则是他自己反复摸索出来的,暖流虽细小分散,却让梁无尤充满了成就感。
他自小听起他人习武,所知的都是一些拗口的经文,而练武之人能学而成才的,十不足一。所以在他的认知里,习武是一件非常复杂而且困难重重的事,没想到今夜如此简单,便感受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他抛开杂念,按照规律呼吸了几下,刚才跑路时引起的胸闷竟然一扫而空,胸膛中一片清凉,梁无尤对林远的钦佩和感激又增加了几分,也更加坚定了他完成所托的决心。
凝神吐纳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梁无尤神清气爽,精力甚至比白天还旺盛了一些。他看了看左右,背好‘青侯’,继续向北奔驰而去。一路上他跑至疲倦,便如此打坐休息,走走停停,待天色破晓时,居然走了约莫一百余里的路程。
梁无尤想到自己的打扮显眼,就近找了一家客栈,随便吃了些东西,打定主意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到得客房,将青侯剑放在身旁,回忆了一番夜间的经历,还未来得及总结,脑海中一股深深的疲倦袭来,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梁无尤看见林远手执青侯剑,遇人便杀,杀出了滔天祸端,他前去阻拦,不想林远看都不看,一剑正朝他面门劈来,梁无尤未及遮挡,从梦中猛然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迅速摸了摸身边的青侯剑,剑还在身边。稍微安了一下心神,思及刚才的梦境,梁无尤惊讶不已。昨夜事出突然,没有向林远问清楚具体情况,下次见面一定要让他讲述此剑的由来和危害。梁无尤起身向外看去,已经是傍晚,这一觉足足睡了五个时辰,可见他昨夜真的累了。梁无尤端坐好身体,吐纳了一会,心中烦躁之气慢慢散了下去,约莫一刻钟之后,他看见夜幕渐浓,收拾好东西,轻轻走出了客栈,找了一条无人来往的小道,继续向北奔去。
一夜无事,梁无尤却是收获不少。他发现身体比起昨夜又是轻盈了不少,大喜之下,天明时分也并没有休息,而是接着赶路。远处雾气迷蒙,似有人声传来,梁无尤放慢脚步,谨慎地往前探去,走了数百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条看不见边际的大河横亘在眼前。河面上水汽迷蒙,再兼河岸边芦苇密布,远远看去,不甚清晰。
梁无尤在黑夜中行走了一晚,看见这大河磅礴雄姿,忍不住长啸一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梁无尤正待在河边歇息一会,前方一艘渔船慢慢行驶了过来,想来是听到长啸,循声而来。
“少侠,可是要去对岸?”
听到“少侠”二字,梁无尤满心的爽快,连连点头答是。也不答话,就上了渔船,拿出了一两银子,放在船上,低声说道:“不用再等他人,直接开船吧。”那老人也不拿银两,调头向北,缓缓驶去。梁无尤站在船头,看着眼前波澜微起,想起船夫所说的少侠之语,心里未免有些意性萧索:自己恐怕是实力最差的少侠了!这也让他安安下定决心,回到杭州,一定要学好师父所传的剑法。
思索间,船已行驶至江心,对岸隐隐约约,轮廓渐显。不料此船没有继续向对岸行驶,船头左调,向着一艘装饰华丽的大船靠去。梁无尤正待发问,只见那船夫双手捧好那一两纹银,毕恭毕敬地向大船上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交去。那汉子神色微变,向着梁无尤看来,梁无尤不想被人了解行踪,低下了眼睛。
小船重又驶回正轨,过了一会,看见那大船远去,梁无尤忍不住问道:“老爷爷,你怎么把银两全部给了他人?”那老人叹息一声,答道:“看来少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莫不说我,这古淮河上下百里,所有的船资,都要交给青河帮。就连我们平日里打的鱼虾,多数也要被他们搜刮而去。”
梁无尤听到此言,大为吃惊,问道:“那你们这么多人,为何要任由他们压榨?”
“他们有武艺在身,我们手无寸铁,能留下一条命就行了,还反抗什么,这几年,死的人还少吗?”
梁无尤怒由心生,但想到自己有要事在身,而且实力低微,忍不住长叹一声。临到岸前,梁无尤偷偷又在船上放下了一两银子。
越过古淮河,梁无尤打尖住下,倒头一觉,又睡到了傍晚时分。他仍旧找了一条小道,继续赶路。一路向北,道路愈发狭小,终于在一片荒野中消失不见,梁无尤看了看星辰,确定了方位,披荆斩棘前行,速度自是放缓了不少,行至午夜,梁无尤已然走到了一片林海之中,静谧异常,就连鸟兽声都听不见了。他找了块空地坐下,正准备歇息一会,突然身后一只大手悄无声息地向他脖子探来,梁无尤余光刚发现异常,另一只手早已抓住他背后的衣服,猛然将他举了起来,向前开始飞驰。梁无尤悬躺在两只手上,只感觉手掌远大于常人,而他手脚悬空,无处用力。他冷静了一下,聚起一丝真气,不料身下之人在山野中飞跑,速度奇快,而此处地势陡峭不平,抖得梁无尤眼冒金星,四肢如同散架,刚聚起的真气就这样被震散开来。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梁无尤感觉自己被轻放到一片草丛中,脊背刚刚着地,便一阵剧痛传来,手脚也不敢用力。正待抬头向前看去,不想一个奇丑无比的脑袋凑在了自己的眼前,两只眼睛如铜铃般大小,满布血丝,鼻孔凹陷了下去,在夜色中吐着白气。这一惊非同小可,梁无尤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传至四周,回声不断,倒比他白日在古淮河岸边的啸声大了不少。
他这一号,把这个恐怖的脑袋也吓得往后一退,梁无尤定了定神,细细看去,所幸今夜月色甚好,只见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不是什么鬼怪山魅,而是一只巨大的猿猴,那猿猴高大异常,不比世俗所见,毛发长而浓密,却无一点异味。此猿见梁无尤在观察他,双手抬起捶胸长啸,啸声凄厉,如慕如泣,于无边山野中蜿蜒盘旋,把梁无尤惊呆在地,不敢动弹。良久以后,啸声方歇。那巨猿转过身子,又转头向梁无尤看来,手指前方,目中含义似乎是让梁无尤跟着他走。梁无尤不敢不从,跟着巨猿行走,暗道此物已经通灵,眼光所及,如同世上常人一般无异。
他随着巨猿穿越层层灌木树丛,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巨猿终于停下了脚步。梁无尤抬眼望去,巨猿身前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古树,极力仰头也看不到树顶的样子。古树有数人合围之粗,离地三尺开着一个树洞,洞口光滑不似人为,想来是自然生长而成。
巨猿招呼梁无尤进洞,梁无尤心头惊惧,一时脚下沉重不敢进去,巨猿呜咽数声,顺畅地进入洞里,不一会抱着一个小猿猴走了出来。看见此景,梁无尤诧异万分,巨猿将小猿猴放到梁无尤身边,只见小猴双腿血肉模糊,左腿伤势尤重,小猴双眼紧闭,显然被伤痛折磨的不轻。那巨猿双手抱住孩儿,眼神中似有祈求,双腿微曲,庞大的身躯颤抖不已。梁无尤心中已经明了:这巨猿是让他救治它的孩儿来的,难怪一路不伤害他。
梁无尤慢慢靠去,巨猿坐下了身子,皎洁的月光下,小猴的伤口肉眼可辨,右腿是普通的划伤,左腿却微微变形扭曲,小腿骨应该已经折断了。梁无尤从小混迹于外,略懂一些接打之术,但是不甚精通,他微微动了动小猴的左腿,它立即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梁无尤屏住叫声狠心将其腿骨转正,然后撕扯下腿上的一块布料,将小猴腿包扎严实。他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就看这小猴福祉如何了。
巨猿看见种种,微微咧了咧嘴,缓缓将小猴抱进了树洞内,梁无尤坐在了地上,后背隐隐还在发痛。转头看了一下四周,全部是黑压压的森林,来路都看不见,毋论找寻风凌谷了。
遭逢此事,梁无尤脑中乱成一片,只好坐正身子,默默练习风息诀,此一练没有停歇,直到了日出,仿似睡了一觉,神清气爽。他从没有如此长时间的打坐练习,伸展了一下四肢,昨夜的疼痛一消而散,原来这风息诀还有这种好处,梁无尤心头大喜,正待找人诉说,猛然想起来这里只有两只猴子,哪有多余的人呢?
站起来后,梁无尤感觉腹中空空如也,所幸昨夜身上的干粮没有抖落掉,拿了出来,就地开吃。吃了一半,突然一团东西从眼前飞来,梁无尤斜身躲开,料定是巨猿所为,正欲开口大骂,却看见掉在地上的是一些山野水果。巨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前面,示意他食用。梁无尤拿起来尝了一下,香甜可口,对比之下,那干巴巴的饼子难吃之极。他风卷残云,几口就吃完了所有的水果。还想再问巨猿讨要一些,蓦然想起身后还背着一把“青侯剑”,赶紧走到巨猿面前,比划了几下,希望巨猿能明白他的意思,带他出去。
巨猿思索了一会,开始向前走去,梁无尤赶忙跟上,走了一会,他却发现这条路与昨夜进来的路截然不同,虽然都是茫茫多的树,但昨夜的路巨猿应该经常走动,稍微宽大,这回的路较之昨夜更加难行,没走几步,就得动手开辟一下。但是巨猿速度很快,又不能言语,梁无尤只好紧跟着它,走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前面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光线也越来越明亮,巨猿终于停了下来,梁无尤欣喜地走过去,眼前豁然一亮,一片开阔,但是令他失望的是,这开阔的地方是一片潭水,远处一道瀑布,悬空而下,击打在几块青色的大石上,青白相映,蔚为可观。面对此情此景,梁无尤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瀑布所在悬崖上面还是黑压压的树林,而且远远看去,比刚才所走之路还要艰险几分。
巨猿似乎是辨别了一下方位,抓耳挠腮片刻之后,开始绕着湖水往前方走去。梁无尤一时进退维谷,若要后退,自己不识来路,若要前行,不知巨猿欲往何处。巨猿越走越远,梁无尤只得咬牙跟上。这片湖水面积不大,但是水色青郁,深不见底,一人一猿在这辽阔的天地景色中,如同二粒豆丸,渺小如斯。行至悬崖旁边,猿猴倏忽跃起,四肢伸展开来,身体贴着岩石攀爬上去,眨眼间就到了悬崖中部,一只手掏进一个洞穴,另一只朝下面的梁无尤挥舞不止。梁无尤抬头向上看去,这悬崖约百余米高,而这巨猿所在也有七、八十米之险。他知道巨猿是让他上去,却不知道所为何事,但是这巨猿灵性过人,必定它的道理。
梁无尤思索一会,靠近了悬崖,一手堪堪抓住一块石头,脚下发力,另一只手顺势向上攀去。就这样攀爬了十米左右,早已双腿发软,汗流浃背,再向上一看,离猿猴还有很远的距离。朝下看去,梁无尤全身发麻,竟直直掉落了下去。那巨猿看见此状,迅速攀爬了下来,瞧了瞧梁无尤,梁无尤摔得头晕目眩,揉了好半天头才拾起身子,恨恨地咬了咬牙。原来,他自小混天混地,却独独有一个毛病,是他心头的痛:他惧怕高处。有一次“帮主们”偷偷带他去屋顶上吹了一次风,吓得他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刚才他忘了这一茬,莽撞之下,朝地面看了一眼,吓得手脚发麻,脱手掉了下来。
梁无尤起身直立,看着如刀般锋利的悬崖,想到师父的托付,心中满是担忧。此时此地,他落到无路可去,无计可施。巨猿见他定定看着悬崖,又身起音落,爬到了刚才所上的地方。梁无尤这次看得仔细:这巨猿起步的时候,就腾起约十米高,而后四肢每有和悬崖接触的地方,并不是向他一样抓住再使力,而是轻轻一点,又腾空十余米,姿态矫健,流畅过人。原来如此,巨猿并没有和常人一样使用蛮力。
梁无尤联想平时所见高手们使用轻功时,也是羚羊挂角,不露蛮力的痕迹。他心生灵犀,闭上眼睛,默默运起风息诀,让这段时间积攒的暖流往四肢流去,直到四肢温暖,暖流渐蓄,他猛然调力,脚底暖流迸发,向四处散去,自己腾空了两三米,还未明白过来,已然朝后摔了过去。梁无尤欣喜地站了起来,不顾脊背的痛觉,又效前法,运起功来。巨猿身在高空,见梁无尤前翻后仰,如同痴呆一般摔来摔去,抓耳挠头了半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梁无尤细细品味暖流蓄力和放力的不同,以及四肢控制方位的感觉,痴迷了起来,直到落日余晖渐落,虽然控制的程度上去了不少,腹中却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练了一整天了。转眼去找猿猴,那巨猿坐在他身旁,看他歇了下来,招呼了他一下,径直往早上来的路上走去,梁无尤也跟了上去。回到树洞,吃了一些树果,梁无尤屏气凝神,开始打坐,巨猿溜进树洞,自然是照顾小猴去了。
第二日天色未亮,梁无尤便喊醒巨猿,走到那悬崖旁边。昨夜专心打坐,对那暖流的感悟又多了不少,梁无尤着急试验,也不看崖上有雾气结为露水,运功跃起数米,扑抓岩石时,入手一片滑腻,复又掉落了下来,但是心头大喜,知道自己的方法有效,等了一会,湿气渐消,微微运功,腾地起身,这次成功地抓住了一块石头,脚掌也落到悬崖上面,再依法而行,数次之后,已经快到那个洞穴了。
梁无尤听到耳边风声四起,衣角飘动,知道所在位置是自己从来没去过的高度,心里产生了莫大的征服感和愉悦感,他凝了凝神,哗然一声,终于纵身跳进了洞穴里。进得里面,梁无尤打量了一下,这洞穴在下面看来狭小,其实空间很大,能容身多人,里面干干净净,洞外也是景色俱佳,实在是休息的好场所,便宜了这巨猿了。再走几步,他看见了一个石桌,和几件酒器,梁无尤大为震惊:难道这里住的不是巨猿,而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但是人去了哪里呢?
梁无尤绕洞查看了一番,发现这石桌和酒具上薄有微尘,想来那人好长一段时间没住过了。再看了看桌子,发现桌下有一卷黄纸,似是人类的笔迹。梁无尤轻轻拿出一看,这笔迹刚健有力,端庄大气,细细读来,心头疑惑渐渐明了:原来手书之人不是他人,正是梁无尤的师父林远。此地也不是它处,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风凌谷。
林远在纸上记录了自己二十年前在此地的一些生活经历:林远为了躲避仇杀,被人暗伤后,孤身逃入此地,等他回头时,连他也不知道出路了。他寻得这个洞穴,做了一些布置,便隐居了起来,受天地气象所感,从所学功法中独创了“风息诀”。而他承自师门的“虎啸掌法”,也在此地愈发精进。他以悬崖下的水潭为目标,日夜练习“虎啸掌法”,使得潭水越来越深,直到力量再也传不到底部了方才作罢。
梁无尤看到此处,心生激荡,但是后面附录的掌法,梁无尤未得师命,不敢查阅,便翻了过去。后文中,林远又记载了这巨猿和他相逢的趣事,直到他身体痊愈,记录由此中断。梁无尤放下纸张,看着洞外茫茫大山,明白这里才是藏剑的好去处。恐怕林远师父再来一趟,未必也能找到此处了。梁无尤心头微漾,郑重地拿出身后的“青侯剑”,放到了书桌上,然后装好林远的手书,转身走出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