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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知道被疼是一种运气
1、
第二天是清明节,司空豪下葬后的第一个清明。
静山陵园里一大早人就很多,石板台阶上的人流几乎摩肩擦踵,司空良抱着大捧的花束看不清路,差点被人撞得从台阶上滚下去。
幸好裴知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弟弟衣领,可是那衬衫领子扣得紧,小可爱又四体不勤,挣扎半天、差点被勒晕了过去,到了司空教授坟前磕头祭拜的时候还在不断咳嗽。
"怎么咳嗽了,感冒?"陈正霆在隔壁陵园拜完了陈家的祖先之后找过来,见小外孙这么咳,一叠声地关心,"你喉咙这儿怎么了?!"
黑色棉衬衫柔软的领子里露出红痕,分明是谁掐他了啊!老头子急眼了,不由自主就瞪裴知,一句"是不是你干的"写在了脸上。
裴知装作没看见,转身去背对着他们,在花篮里挑了一束绒球雏菊,他越过矮树丛、走向隔壁的裂帛之墓。
这里已经摆好了一大捧白晶菊花,花瓣上露珠滚滚,应该是清早萧晨来祭拜过了。
裴知将雏菊放下摆好,隔着绿意盎然的矮树丛,隔壁司空豪坟前、祖孙三代人低声争执着,偶尔几个词飘过来、被听力出众的裴知捕捉到。
无非是陈正霆旧事重提,陈世妜和司空良都生气抗议,陈正霆就又说起裴知十三岁时曾将司空良头朝下摔在地上--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裴知天生就是个暴力狂。
这些话当着裴知的面也曾说过,没有什么稀奇的。刻在基因里的东西确实难以改变,裴知自己都知道,否则周围人怎么会都害怕他?他进永盛集团五年,集团利润几乎翻了十倍,每年他都主动给员工们加薪加假期,但是他们背后叫他"暴君"、"雷神"。
负罪而生的人,与被爱被祝福之中出生的孩子总归是不同的,俗话都说父债子偿,他被厌恶、是应该的。
只是希望我们晨晨没有选错人,裴知望着墓碑上萧晨的字迹想,我们善良的、勇敢的、坚强的晨晨,希望她能得到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些,而不要被我连累。
"贺小姐,"裴知在心中默默地向墓中人承诺:"我会尽力照顾萧晨。"
隔壁坟前,司空教授坟前祭拜仪式都做完了,陈正霆被司空良推着送走了,陈世妜收拾好坟前鲜花,隔着矮树丛叫裴知:"你在那儿干嘛呀?快回来,我们差不多走了。"
裴知从裂帛之墓走回来,顺便拎起之前放在走道里的一篮白色睡莲。陈世妜看见了,好奇地问他:"怎么还有一篮花?"
"哦,"裴知的语气听起来很寻常那般说:"这个是给我爸的。"
陈世妜看了裴知一眼,表情不像是吃惊或者难过,倒像是在瞧裴知的脸色。
裴知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昨夜萧晨的话,尽量克服着一种不习惯的感觉,他提着一口气试探地说:"其实我爸的墓也在这里。"
风里吹来烧化纸钱的灰色屑屑,裴知黑色衬衣上沾了一片,陈世妜伸手去轻轻摘掉,"那,一起过去呗?我陪陪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裴知默了两秒,"嗯"了一声。
从司空豪的墓走下去,走过五排台阶才能绕到裴建国墓前。裴知当初选墓地时特地选了靠近山下池塘的那一面,因为他爸喜欢莲花,这个位置能在莲花开的时节赏整夜的池塘月色,可也有弊端--太靠近山坡陡峭处,右侧的路上石板被水蚀空了,踩上去会溅起淤泥。
裴知走过那段路,转身想要提醒妈妈,却看到他妈拎着黑色长裙裙摆、直接绕开了右侧石板踩着小路走过来,熟练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妈,"裴知心上巨震,茫然地看着她,"你来过?"
"哦……"陈世妜慢慢走到墓碑前,她有些迟疑地说:"嗯,偶尔会过来看看。"
"你爸这张照片选得真好。"陈世妜努力使得话题轻松一些,她对儿子微笑,小心翼翼的、抱歉的。
为什么她会觉得抱歉呢?裴知心痛地想,明明他们父子那么对不起她。
"裴知,"儿子的一直沉默令陈世妜撑不住了,她无奈地苦笑,"我处理感情问题确实很糟糕……对不起啊,给你带来了很多痛苦。"
在自己的感情里肆意爱恨虽然没有错,但给孩子带去了无可挽回的童年阴影,陈世妜一直感到很抱歉。裴知怨恨她吧?她总在心里这么想,这个儿子这么优秀这么善良,她这个当妈的却这么糟糕。
失落的陈世妜轻轻地叹气,这样的妈妈,裴知感到非常陌生,他总以为陈世妜恨透了他爸爸,根本不可能有所留恋。
"你没有,是我……是我爸和我,带给你很多痛苦。"他低声压抑地说。
陈世妜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他,"什么呀,才不是呢!"她坚定地说,说完才想起裴知所指的事,她有些尴尬地苦笑,"你爸的确……但是,"美好追忆的光芒在陈世妜眼中闪闪烁烁,"幸福更多。"
二十八年了,母子俩从未谈论过这件事。彼此都心疼对方,彼此都觉得抱歉,彼此都……为了对方、忍着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裴知的心中地动山摇!
"妈……"他想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但是刚一开口就喉间酸痛,他忍住那一阵揪心之感,沉默了下去。
天上阴云渐起,一早淡淡的阳光被吞噬尽,阴丝丝的风吹进墓园里每一个人的心头。陈世妜在这风里走近她的儿子,做出了一个很多年都没有过的动作--她伸手抚摸儿子的脑袋。
这一头刚硬的发质,跟她深深爱过的裴建国一模一样。"你也不想想,你妈我,要不是因为爱,还能因为什么嫁给一个人男人、还跟他生孩子?"
"我以为,你一时糊涂。"裴知低着头,哑着嗓子说。
"……"陈世妜用手指在大儿子脑袋上崩了个响指,"放屁!"
裴知抬眼看她,母子俩在裴建国灿烂笑着的遗照前面面相觑,终究两人一同笑了起来。都是不擅表达感情的人,笑也是淡淡的。
"好了,走吧。"陈世妜忍不住眼眶的发酸,借口转身离开。
可裴知叫住了她,"妈,"三十三岁的裴知,终于能说出埋藏心底这么多年的话:"当时,我没能保护你,对不起。"
对不起,每一个弥漫着酒后恶心气味的深夜里、你遭受的言语羞辱和残暴殴打,那些都来自我的生父。
对不起,我当时没有能力保护你。
对不起,外公察觉的时候问我、我撒谎了,我曾经是伤害你的帮凶,真的对不起。
还有……明知道他不值得原谅,我却无法不怀念他,这些年一直在怀念着给你带去巨大伤痛的人,我真的、非常对不起你。
陈世妜没有回头,因为此刻已经泪流满面,她背对着儿子、潇洒地挥挥手。
"拜托,我跟你爸离婚你才五岁,谁应该保护谁啊?"她满脸是泪,声音哈哈笑着说,"你当时不尿床就已经很好了。"
原来这些年,母子两个都在担心着对方心中伤痛遗憾,也都在自己心里深深怀着对彼此的抱歉与爱。
"哎,"陈世妜擦了眼泪,转头怀疑地看向裴知,"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啊?"不是这家伙的风格啊。
果然裴知脸色有异,顿了两秒才答非所问地说:"萧晨说我的名字是入骨相思知不知的知--是吗?"
哦,是因为萧晨啊。陈世妜遗憾地"啧"了一声,"我如果能生个萧晨这样的女儿就好了。"说完她斜了裴知一眼,要是能娶回来当儿媳妇也是一样,就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搞的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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