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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曼殊沙华一夕的崩败。皓腕蓦然划过何姑姑青色的衣裳,赤色衣袂扬起又随之下落。高梳的发髻与满头珠翠触碰地面,一声闷响。金钗珍珠玉石在地面上滚动。乌黑的血液自容洛口鼻中渗出,狰狞地攀爬过她的衣襟和显露一块块紫红斑痕的肌肤——
“殿下!”何姑姑惊恐地扑向容洛。将容洛抱到怀中,她望向左右惊惶失措的众人,厉斥道:“快叫太医!——太医!”
众人终于被点醒。一声声“太医”传下去,脚步攒动不休。何姑姑伸手将容洛口鼻的血迹抹掉,那厢谢贵妃跪坐至身边,颤抖着伸手入袖一把撕下内里的亵衣为容洛半捂住鼻,眼中已经掉下泪来。而容明辕站在一旁,欲上前帮忙又不知作何,眼中框边绯红若血。
“这般无用。贵妃失礼。”
太医还未到。皇帝厉斥仆婢速召太医。一时慌乱间,玄青衣角袒露何姑姑身旁。而后便是一双节骨分明的手掌将容洛揽走。谢贵妃未能作何,即看见重澈将容洛小心翼翼地抱起。神色或铁青或镇静,晦昧不可说。
容洛的头颅偏往他怀中仰起。血液瞬息染透他的前襟。重澈微微向谢贵妃颔首,同皇帝先道一声“失礼”。语调快速却不失清晰:“殿下是中毒之相,请陛下令宁将军封锁南天门,并责令任何物什不得再动——臣下先行一步。”
语罢,重澈低眸深望一眼容洛,抿唇。快步前往太医署。
此时他是否失礼已无人计较。皇帝将他所言依照吩咐下去,瞧见不远急奔而来的谢家一众与宁杏颜,冷冷一眼是落至向凌竹身上,甩袖追着重澈而去。
今日是公主及笄册府之日。太医署得清闲,众位太医无需出诊,有一句没一句互相说话。盛太医在一角查看药箱,间或□□几句,面容闲散,余光一直凝视门口。登时见着重澈猛然冲进来,立马奔出药台之后。轻扫一眼他面容,看向他怀中口鼻渗血不止的容洛,骇然一下:“大殿下!”
“中毒。口鼻自两刻前渗血。腕间与脖颈上均有紫斑。”抬步越过盛太医与一众听闻惊呼起身的太医。重澈步入后堂,将几方摆放书籍的案几踹到一旁,扯下衣桁上不知是哪位太医的披风铺在蒲席上。再将容洛缓缓放下,并以一只手搁在她颈后。神色暗沉之间,他扫一眼上前探脉的盛太医,沉沉低声:“冕服上有东西。”
盛太医当然知晓。早在一日前容洛就将今日谋算与他如数说清。只是时辰太急,他还未能与重澈仔细说明。稍稍踌躇,他推开容洛的袖袍,瑟缩地施针:“乃是……马缨丹与虞美人。”
静默一时。重澈脸色深了几分:“何人交予她的?”
语气依旧平常,落在盛太医耳中却格外骇人。汗水从后颈一路落入脊背,盛太医稳住施针的手势,悄声回道:“谢家。”
此言一出。重澈蹙眉,抬手帮容洛抹去嘴角乌血,微微为她倾了头,让呕出的毒血不会重新呛入她喉鼻之中。不再做声。
数十针刺入穴位,抹去污血的巾帛令清水中溢满厚重的红色。皇帝一众也到了太医署。
“如何?”皇帝踏入后堂,瞧见重澈为容洛扶正臻首,亦无他言。侧首向盛太医:“可查出是何缘由?”
盛太医揖首:“已经得知。”又看向谢贵妃:“大殿下血中有腥、涩、碱之感,大约是中了雷公藤之毒。而殿下冕袍中的襦裙则遍布毒汁。微臣方才以水化了稍许尝试……是马缨丹与虞美人的花汁。二花属极毒之花,花汁灼人,身上紫斑正因此而来。”
说罢微顿。对谢贵妃稽首:“花汁毒人,因娘娘与陛下未到,微臣不敢为殿下更衣,看清毒性深浅……不知娘娘可否请一姑姑为殿下脱衣?再由微臣仔细查探。”
谢贵妃受惊不清。在一旁瞧着容洛更是极其担忧。抬袖沾一沾泪,她道:“本宫来就是。”
“花汁有毒,娘娘请接替重尚书,更衣一事由奴婢来便是。”何姑姑挡下谢贵妃架势。同皇帝福一福身,径自上前。
时辰不容耽搁。谢贵妃也不争执,接下重澈。请众人退出后堂,便让何姑姑为容洛脱开衣衫。重澈临门回望,看见容洛露出的背部上紫斑层叠,极其骇人。
件件衣衫被送出后堂,血水被奴婢送出门外,盛太医请谢贵妃为容洛褪衣之后,又再进去几位太医。施针放血一番,清下腹中毒酒的汤药灌入喉中,又用牛乳与汤药洗过三遍肌肤,后堂的太医一众终于退出。谢贵妃华服上血锈斑斑。何姑姑双臂、衣袍之上皆为血染,触摸过秋水纱的双手肿胀青紫,瞧着让人眉眼不由打结。
唤太医用牛乳与汤汁为何姑姑洗一洗双手后,谢贵妃丝毫不在乎自己形容不整,当堂向皇帝跪拜而下。
“明崇恭顺有礼,向来不问它事。今日及笄本为可幸之事,不想被歹人陷害——请陛下明察!”
此言无疑在说向凌竹。今日一切皆因向凌竹为容洛送来的那杯“祝好酒”而起。呕血,昏厥,紫斑,这种种,无一能与向凌竹脱开关联。
“妾身如何会害明崇!”向凌竹心中惊恐万分。她未曾想到今日会出事,心下自然也大胆的猜到此事或为容洛所做。但事事矛头指向她身上,她嫌疑不可免除。
她反问一出,皇帝却不曾言语,仅仅直视她双眸。良久,皇帝发声:“你与时霖素来不和。”
后宫与前朝利益相关。谢贵妃与向凌竹彼此相斗他自然知晓,可他到底是皇帝,如何不知道谢贵妃与向凌竹相斗的好处。谢家眼下势大,向氏本为他暗中所控势力之一。二人争斗不休,亦等于谢家与向氏会互相制衡。他急切要收回谢家手中权利,倘使谢家专心向氏,朝中多少会疏忽许多。那些谢家遗漏的时间,足够他在朝中招揽、安插自己的势力。
瞧见皇帝眼中深色,向凌竹心中一悸,几步跪下。形容恳切:“大人的恩怨,妾身怎会牵扯孩子!且不论此,妾身纵使有害明崇之心,那缘由如何?妾身无子,对几个孩子都是极其喜爱的,明崇亦不例外。将心比心,妾身若害明崇,明崇何辜?”
一番话有情理。端地是多年黑水淌出来的好本事。可容洛一早打算到她这副贤后的面目。
“殿下确实无辜。”抹净手上水珠,何姑姑在谢贵妃身旁跪下,“奴婢有话表述——请陛下恕罪。”
她是容洛身旁人,方才的行为又着实忠主。皇帝稍微打量于她,冷声掷地:“今日你为明崇犯险,无论任何,朕必赦你无罪。”
“奴婢谢过陛下。”何姑姑磕了个头。看向向凌竹,“奴婢不知娘娘如何能睁眼说谎。娘娘与殿下积怨已久,前些时日还常常留殿下在慈仁宫中在宫中责骂,难道这些娘娘都忘了么?”
语出惊人。
谢家一众惊异,谢贵妃则面露疑虑,而元妃一众缄口不言,看似死守秘密,实则习以为常。
容洛这一月来日日给向凌竹请安,待宫妃离去后又再度折回慈仁宫中激怒向凌竹,元妃与容洛沆瀣一气,亦知晓此为容洛谋算。而不明的宫妃,偶尔也会在慈仁宫外听到一些,抑或又是从一些奴婢口中听闻。不过向凌竹一日为后,就无人敢对此嚼舌头。
“责骂?”向凌竹扬眼,目光锋利地剜在何姑姑脸上。在看向皇帝之时却变得冤枉而可怜:“妾身不过是顾念公主近日仪礼与及笄,时常叮嘱,怎会辱骂与她?”
是她疏漏,竟未曾想到那日日的造访都是为了圆满今日陷害。而容洛算计也实在狠毒,名录在她手中,她是吃定了她不敢把她得知燕南身份一事告知皇帝,才敢让人大肆诬陷她!
但此事又怎是她能敷衍过去——毕竟宫妃多少知晓。
“娘娘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流利,不知是否常常习练?”嗤笑一声。元妃看向皇帝:“娘娘确实时常留明崇在宫中,偶尔辰时巳时经过慈仁宫,还会隐隐听见娘娘大发雷霆的声音。便是说这是娘娘在教导明崇,可……妾身怎么记着明崇修仪之事一报陛下,二报贵妃,唯独不报娘娘呢?”
说多错多。以往的狄从贺知道这个理儿,可向凌竹偏偏不知。
她常居高位久矣,从来元妃再气焰嚣张也不敢这般对待她。如今见元妃字字如剑,怒火几乎要她烧昏。但她如何敢晕,现下每一分变动都足以要她的命。皇帝手中虽缺不得向氏。但向氏却不及谢家。更不必说今日容洛及笄,谢家、宁氏、黎民百姓诸行,都是看着容洛在喝了她递过去的酒才呕血昏厥。众目睽睽,皇帝要给的交代太多太多。
她启唇欲辩解。恰是此时,一旁站立的重澈突兀开了口。
“微臣听母亲说,前日花朝,大殿下曾与皇后娘娘及向氏的小娘子发生了争执。”一言出。众人皆望了过来,皇帝面沉如水。重澈不置理会,对皇帝稽首一揖,“前时陆都尉的夫人去见母亲。言谈中与母亲说起,臣与容洛好友多年,不免留心。还望陛下见谅。”
假若他不关注那才惹人生疑。当年连隐南见容洛孤独,从官员家中挑来宁杏颜陪伴容洛,后又顾及容洛玩伴稀少,令容洛入崇文馆中念书。他那时面上沉迷声色犬马,实际也十分顾念容洛。无事时总会悄悄去崇文馆看容洛,也知晓容洛与重澈关系非常。
允首。皇帝低扫一眼面色畿白的向凌竹:“可听闻仔细?”
容洛与他言辞不一,但打算也从未害怕过牵涉政事。本是谢家外孙,不顾念母家,便是伪装过分,难教人信服妥帖:“为的前时向小娘子诬陷薛六郎‘非礼’逼亲一事。”
一句话将所有窃窃私语砸碎。室中无声。药台后煮着一翁苦味浓郁的药汤,此下咕噜噜地响起来,不触碰都令向凌竹格外头疼。
向氏仗着向凌竹为后,私下做了多少事,历历数下来便是用尽青丝也数不清。其中或有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有彻底瞒过皇帝眼目的,对比起来,瞒过的总比皇帝谂知的要多。
而诚如容洛所想。向绫罗做出此事,是向氏,是向凌竹授意。为的便是试探世家会否愿意与向氏结党。但她不知的是,向氏试探的不止薛家一家,重澈手中还握有更多的、牵涉试探的世族名帖。
此事不为皇帝所知。恰好皇帝又从来不愿向氏发展出盛名。
汤药沸腾出药锅。寂静中盛太医向皇帝施礼,双目拂过皇后颜色变幻的惊惶脸色,动作轻缓地将一锅汤药盛进碗中,交由在内室的秋夕伺候容洛服下。
“此事是妾身糊涂!”向凌竹转过了心念。忙向皇帝告罪,但只认一桩使:“此事本该告知陛下,只是妾身见父亲在朝中辛苦……这才鬼迷心窍,陛下要罚便罚妾身——可妾身绝无害公主的意愿!便是要害,妾身也不该如此愚蠢。公主及笄之礼如此盛大,臣民皆在盯着妾身,妾身怎敢对公主下手!”
急急叩首。发髻的珠翠杂了满发,向凌竹切切辩解:“况且、况且冕服衣衫均为妾身为公主布置,如是妾身欲在秋水纱上浸毒,那怀疑的必定是妾身,妾身如何犯得着做这般事来让自个儿受罚?”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冤屈无极:“陛下明察啊!”
“娘娘需要什么明察?”攒着染血的衣袍,谢贵妃横眉冷嗤。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顾及什么礼数面貌,“冕服是你替明崇备下!酒水也一贯经由你手,那酒盏还是裘掌事端来的,你还要再说什么?难不成要明崇没了,才算是你的过错?”
每每发问皆如刀刃,步步紧逼着向凌竹在一步步靠近悬崖。
牙根紧咬。向凌竹不知如何能辩驳。深深躬腰三叩头颅,她言辞泣血:“妾身从无害公主之意。从前无,现在无,往后更不会有。望陛下明鉴。”
她现今无所证据证明自己清白。说是□□皆由容洛所下,在座诸人都不会信。她只能赌——赌皇帝仍需要她,仍需要向氏。赌皇帝对谢家的十足忌惮。
只要皇帝仍然惧怕谢家,后位必定只能是她一人。
“酒盏?”翛然肃穆中横出一道讥讽的调子。宁杏颜抬手握过裘掌事手中的酒壶,塞入薛淩月手中:“你且瞧瞧,这与前些时你见过的九曲鸳鸯壶是不是一路货?”
浓浑的酒浆洒在薛淩月手中。他也顾不得许多。此事为臣子的其实不应当参与,眼瞧一旁从未出声的谢琅磬与谢玄葑便可知。宁杏颜记着容洛,将他拖入局中,他也不能在置之身外。握过酒壶,手指在酒壶把手上细细一摸,就在把手内侧触到了一粒小小的开关。
九曲鸳鸯壶原是前朝妃子害人所制。壶身内里分作两半,一半盛清酒,一半装毒酒。害人之时为自己倒酒,则倾倒的清酒;为被害之人倒酒,则打开开关,让一方小小的夹片关闭清酒一边,联通壶嘴与毒酒的酒囊,如此倒出便会是毒酒。机关巧妙小巧,如是不仔细,根本无法发现。
此物薛淩月不曾见过,只是查办玉家时他曾随叔父一同前往,听闻叔父详解方才得知。而宁杏颜所知,不过是自小在隆福宫陪伴容洛,见过连隐南以此物算计他人,只消一看便能认出。
容洛对此更是无比清楚。宁杏颜一点不信她认不出裘掌事手中物什。但看此景,大约也能知悉她的目的。
微微望一眼后堂。宁杏颜暗叹。浑当一切不知。
辨认出酒壶乾坤。薛淩月把酒壶捧到皇帝眼前。皇帝一语不发,更未接过。
裘掌事瑟瑟地跪落地,一副惊异骇然的模样连连叩首。仿若才知晓此物是九曲鸳鸯壶一般。
“盛和。”盛太医退出后堂,皇帝终于开口。宽厚的手掌握住袖袍,下颔一扬,他命令道:“你去看看。”
盛太医躬身接过酒壶。摁下开关各倒了少许酒液尝试,仔细辨认出内里□□,复向皇帝复命:“是雷公藤无错。内里大约掺了半枝,因而殿下才会口鼻出血不止。”
这下是坐实了酒浆害人之说。
“毒酒必不是妾身所为!”满目血丝。向凌竹摇首,“定是裘掌事!妾身今日自起身便同孟宝林在一块,后又与陛下一同预备公主的及笄礼,怎会有时间准备!定是裘掌事!”
“娘娘!”裘掌事瘫坐,十分不敢置信地凝望着向凌竹,“奴婢从未得做此事,娘娘怎能这般对待奴婢!”
她虽受何姑姑收买,但到底念着从前情义,也对向凌竹有忠心。该透露的消息全埋在肚子里,半句也没有露给容洛。却怎想向凌竹会这般对待她,于她说弃就弃!
主仆两互相撕扯,原本迷离的局势更为飘渺。嫌疑如今全在向凌竹身上,但苦于向凌竹诡辩,也无证据证明。
“马缨丹与虞美人容易销毁。”元妃拢袖而立,斜眸在向凌竹与裘掌事之间来回望一眼。依照原本筹算行事,“雷公藤是今日才用于酒中,早时一众皆在朱雀门,必定来不及销毁。仔细搜一搜就是。至于娘娘今日是否与孟宝林在一起——孟宝林,你踌躇作甚?”
话头迁来身上。孟云思陡时吓了一跳。步伐迈出又收回,终究面上一横,跪落向凌竹身旁:“今日娘娘起身后却同妾身在一起,只是中当有一二刻娘娘不知去了何处……妾身去寻时,发现娘娘正将什么交给宫中婢子……”
向凌竹脸色大变,甩袖将孟云思掀翻在后,一声厉喝:“诬陷!”
原先可靠的亲信不知何时也背叛了自己。向凌竹暴怒。旋即跪拜:“陛下信妾身!妾身从不敢残害皇嗣,更何况陛下珍视明崇,妾身便不顾其他,也要顾及陛下才是!”
“依你所言,诸事与你无关?”元妃冷笑,“秋水纱你差人所制,下毒被孟宝林亲眼瞧见。明崇如今只有十五岁!倘若她无特赦,也是要唤你一声母后的!堂堂皇后残害小辈,娘娘,你问一问自己,良心可安?”
“本宫有何情由害她!”孟云思的临阵倒戈终成为了压垮向凌竹的最后一根稻草。向凌竹满目赤红,“倒是容洛成日不安好心,今日之事说不准还是她为了构陷本宫使得一出苦肉计!”
“好了!”振聋发聩的厉叱在室中响起。皇帝面色沉黑。余光睇向的谢玄葑与谢琅磬早已注视他许久。他本想弄清线索,现下却越来越乱。更别说要保下的向凌竹此时已然崩溃——他已经不能再犹豫,也必须给谢家一个交代。
弃向凌竹。
念头浮起。皇帝睨向向凌竹,侧首使了眼色,喑哑地对崔公公命令:“去吧。”
便是按着元妃说的做了。崔公公领会,拱手领过吩咐。带着左右千牛卫一同退下,行过重澈身边时投去问询一眼,重澈沉眸。右手在袖袍的遮挡下向白鹿写出“杀婢子、明德宫、花”等七字。
明白他意思。白鹿悄悄在人群中匿退出去。旋即,又是两位不起眼的奴婢快步混入宫道,前往明德宫的方向。
约莫三刻。白鹿从外步入太医署,重新站立重澈身旁,像是从未离开。不一会儿崔公公领着千牛卫归来,手底捏着一包雷公藤与一块巾帕。将雷公藤交予盛太医,崔公公打开帕子,露出几片沾染泥土的花瓣。饱满而鲜红欲滴的花瓣,蔫黄的花蕊,是虞美人无误。
给皇帝看过。崔公公扫视皇后一眼,面对皇帝询问是否搜过明德宫的眼神,微微摇首。回禀道:“方才奴婢去了慈仁宫,除雷公藤外,还在后院拾到了几片花叶。且奴婢前往时,正撞见了被掩埋一半身躯的巧渔。周遭还有凌乱的脚印,约莫是埋葬的人听闻响动,事先逃离。未能擒住贼人,陛下恕罪。”
“你恕什么罪。”容洛陷害自身的想法荒谬,那下毒便与向凌竹脱不了干系。皇帝鼻息一翕,神色冰冷:“戕害皇女,残杀奴婢——凌竹,为后多年,你倒真是好本事!”
此事假若没有杀人灭口,那始终都是有余地的。向凌竹听闻责问,面色一白。斜眄后堂片刻,她牙关一咬,沉气敛眸,叩首而拜:“此事乃是凌竹鬼迷心窍。凌竹愿自请落发,去往观中为明崇祈福。还望陛下念及凌竹往年功劳,给凌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事到如今一切不必再说,但她多年辛苦稳固后位,决计不能如容洛的心意。她方才失言,又听闻皇帝厉喝,已经回过神来。再瞧皇帝言语、眉梢眼角俱是弃她而去的意味,她也知此时不能再辩驳,唯有以退为进这一条路可走。
而前往观中之言,实际也不过是提醒皇帝她不能被舍弃——毕竟失去她,那一位的存在就再无可瞒。
皇帝眼中一深。还未开口,向凌竹便摆出了更低的姿态。挪膝对谢贵妃跪拜下去,“时霖,今日是本宫有错。愿你原谅。”
结结实实一个响头。
“明崇性命堪忧。”谢贵妃冷眼,“娘娘此礼此言,时霖收受不起。”
“娘娘认错于我等无用。此次你害的是明崇,认错应当对明崇。不是我与时霖。”谢贵妃不知计策。态度在情理之中。元妃与容洛斟酌过为难皇后的限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落发诵佛于皇后已是最大的惩罚。而此事已将皇帝与向氏关系挑唆,于向凌竹是重创。二人的目的达到,也为下来谢贵妃蚕食后宫,容洛寻到“禁脔”争取了时间,已无需再做为难引皇帝生疑。
她知进退。皇帝也不觉她如此怎样奇怪。扫眼看往连连应声的向凌竹,皇帝脸色深沉,对她提醒自己一事极为不满。对崔公公吩咐:“皇后品行不端,戕害皇嗣。即日落发为尼,前往青云观为明崇公主祈福三月。一应人等皆不可跟随。待回归后禁足慈仁宫。非诏不可出……”深深抿唇,皇帝睇向谢玄葑。启步踏入后堂,面色无奈:“宣下去吧。”
虽与打入冷宫并无两样,到底保住了后位与性命。向凌竹松了一口气,见谢贵妃凶狠望来一眼,呵腰颔首,再看向步进后堂的孟云思,牙间发出声响。并未注意重澈斟酌收眼,似乎已然得知什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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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洛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她对自己下手以图重创向凌竹之事终还是被谢贵妃知晓。谢贵妃尤其理解她用意,却不可接受她深陷险境。在她醒转后便将她斥责了一番。字字句句沾染悔恨与进退两难,几乎将午晌的时辰灌满。而元妃亦不可避免的遭了训诫。但终究此事有谢家做推手,因而也并不将谢贵妃责问放在心上。
中间谢家也来了一回。亦是不愿她再如此。
容洛领了情,并不理会劝说。于她而言,只要利用得当,她自己同样是不妨的。
将身体重新养好。她再次出宫之时,已是一月后。
三月初一,春。万华重生,和风徐来。
在宫中告好一切。清晨让随她出宫的仆婢先行前往公主府,避过百姓瞧热闹的嘈杂。容洛一一交代好元妃与厉美人诸事,与谢贵妃告别时,已是夜半。
亥时。街坊花灯高悬,累累明灯从永兴坊一路簪挂至长乐坊。路上行人往来车水马龙。偶时或见坊中管事的不良人与人喝酒划拳;或见抄着一口扭捏长安话的胡人在店门外同客人计较宝石铜器;又或是王公子弟同游长街,而后在脂粉摊前拉住同伴,说要与家中妹妹带一盒口脂……
轻松自在的感觉涌上百骸。一切好似昨日尤见。
——这才是她的天地。她亦从未离去。
车架摇晃。檐铃响动。明崇公主府已至。恒昌在马车外打起帘子,何姑姑放下脚蹬,秋夕挽着她步下马车。
公主府外不许设摊。因此颇为冷清。但前行几步便也能看见花市。容洛有心去赏玩,奈何天色不早,何姑姑早前替她打理府中事宜,也被百姓知悉脸孔,着实不好避开。
惋惜轻叹。容洛朝公主府步去,当头就看见一个身形欣长的男子站在府门之下。素白纹珠兰的圆领长衫,发髻以玉冠高束,间里系着一条雪白的绾带,面上是赤红色的狰狞罗刹面具。
看不见脸。但容洛与他相识多年,一眼认出:“重澈。”
一声令何姑姑三人一嚇。
“你果然认得。”
轻轻一笑。手掌扣住面具,重澈抬手将其摘下。与容洛相视,端详过她素净的面容,低声启唇:“我束冠了。”
只这么一句话,容洛已明白他的意味。
多年前两人曾一同在崇文馆读书。那时她八岁,重澈十三岁。二人相识已有三年。
那时连隐南还未亡故。每每闲暇,总会来馆内看她念书。有一日清光正好,报信的宦官从宫街一路步入门中,说是连氏的郎君请旨赐婚。要连隐南前去。
连隐南于连家事务尤其重视,听闻“赐婚”一事,长身离去。那时她对婚事并无概念,只是听宦官所言,心里忽然就对婚事有了好奇。但宁杏颜当时是个愣头脑袋,薛淩月更不是个谈论此事的好对象。她与重澈亲近,素来有话直说,因此趁奶娘瞌睡,先生出外,她便佝偻着腰跑到重澈身旁。
重澈身世不同,对前路看得十分明确,也是很好学的。看她过来,眼皮未曾抬一抬,直到她用手肘一再的绊他的手臂,他方才老气横秋的低声道:“你且回去。莫等太后回来,看你连字都没写几个。又得挨罚。”
惩罚自然是背连隐南批改过的奏章。可她彼时性子松快。才不理会。巴着桌子便径直问道:“重澈,你可想过成婚?”
重澈执笔动作一顿。许久才沉一沉下颔。
她高兴起来,连问:“那便也想过那娘子应当是什么样貌啦?同我说,同我说。”
“同你说什么。”岂料重澈满面赤红,当即便要让奶娘捉她回去。但她年幼,虽所知比常人多,却也十分顽劣。重澈捱不过她耍赖,终于吐了点声音。只是细如蚊讷,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听到重澈说的是:“你这样的。”
她当时愣怔许久。瞠目结舌许久又嗤地笑出来,笃定道:“我也想未来夫君与你一般。”
闻言。重澈反倒不再脸红。手执墨笔一笔一捺抄着文章,应承道:“那我束冠便向你提亲。”
昔时她当玩笑。可二人渐渐长大,有些与儿时不同的情愫在暗中滋长,这便成了他对她的允诺。
前世她封府时他为政务奔波,来提亲时谢家已经落败。她受制皇帝,为保他凛然拒婚。后欲孑孓一生,却又被逼四嫁,终是至死未能如愿。
而这一世,虽无其他缘由,她也并不愿居于后宅——一个成为妇人的公主,能改变她的将来,可亦等同于谢家与母亲皆被抛弃。
凝望重澈。不知如何接话。
“走吧。”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眸中掠过一丝无奈。重澈向容洛伸出手,轻笑道:“今日初一花灯,我带你去看看——记着你很喜欢这样热闹的节日。”
她未封府前偶尔也偷偷出过宫。出来必是重澈接应。有一次玩闹正巧碰上花灯,她从未得见过这种坊市里的节日,万分喜爱。还曾问过重澈各坊花灯的日子,算着时辰要他带她出宫。
那两年连隐南才过世,她虽与祖母无多依赖,但毕竟难过。亦担忧父亲的忌惮。可说十分倚靠重澈。
看着重澈掌中的薄茧。容洛忆及许多年前的种种,略微敛目,伸手握住他的袖角。复对何姑姑吩咐自己晚些回府。方示意重澈前往闹市。
“明崇大殿下的面目亦有许多人识得的。”稍稍倾唇。重澈将手中的鬼面贴上容洛脸面,双臂绕过她耳侧,帮她系紧面具的两条巾带,“如今不比几年前。各家的公子贵女已经可以随意上街了。”
“我知道。”透着面具望着他,容洛伸手摸向面具,眨一眨眼,“我不喜欢赤面罗刹。银白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