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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吐出了一半,月华感觉身后的裙角被猛然扯了一把,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抬眼见太皇太后已经是微沉了脸色,心中一凛,话风一转,抿抿唇道:“月华愚钝,委实猜想不出。”
邵子卿讶异地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一眼月华,泰山崩于前而依旧温润不变的脸第一次浮现出惊愕与颓丧,愣怔着看了月华片刻,眸子里的两簇火焰扑闪了两下,彻底暗了,袖子里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归于平寂。然后扭过脸去,再也不看。
陌孤寒的眸光从月华的脸上跳跃过去,眸底的寒意愈加深沉。
太皇太后唇角微翘,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浅酌一口,赞了一声:“凌烟有心了,也难得这样广博的见识。只是这孔雀翎绣图,便如点翠工艺一般,多少有些残忍。哀家这心里,觉得不落忍。”
就不再多言。
廉氏眼巴巴地盼着下文,太皇太后却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其中血腥之处,尔后自顾低头饮茶,看也不看她这里一眼,明显有些厌弃和不满。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好比热脸被泼了冷水,廉氏一腔得意算盘被拨个凌乱,美梦幻灭,还受百官命妇窃窃私语着讥讽挖苦,幸灾乐祸。便识趣灰头土脸地带着常凌烟讪讪地退下去,将怒火全都发在了常乐侯身上。
礼部鸣乐,轻歌曼舞,觥筹交错,酒香肆意,寿宴正式开始。
月华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端茶递水斟酒布菜,从容周到。酒菜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腻的气味在热气蒸腾的福寿阁里酝酿发酵,字字珠玑的吉祥奉承话听得生厌,方才觉得索然乏味。
陌孤寒便坐在太后右首位置,月华不敢看,总感觉那清冷的目光不时会从自己身上逡巡而过,麻麻酥酥的,如芒在背,手心里都沁出一层冷汗来,滑腻不堪。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精神有些不济,折腾这半晌,明显有些疲累。强撑着精神坐了一会儿,吃过寿面,便摆驾回了慈安宫。月华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伺候她净过面,卸了头上沉重的簪环,便撩下湖水绿帐子歇下了。
月华与林嬷嬷静悄地退出去,就有御膳房里小太监端过来一桌席面,说是太后赏赐,月华一直在忙碌着伺候太皇太后用膳,定是饿着肚子的。
林嬷嬷代月华赏过传太后话的宫人,将席面摆放在月华的屋里,太皇太后寝殿里又有人伺候,月华便邀请了林嬷嬷一同用膳。林嬷嬷谦让几句后,便不再客气。
两人对面而食,屏退了左右,月华端起手中茶盏,向着林嬷嬷一拱手:“月华以茶代酒,谢过林嬷嬷适才提点警醒。”
林嬷嬷不急不慌地欠欠身:“月华姑娘莫客气,老奴的本分而已。”
“适才若非林嬷嬷暗中提醒,月华怕是就行将踏错了。”
林嬷嬷微微一笑:“想必月华姑娘是懂得那副《百鸟朝凤图》的玄妙之处了?”
月华毫不隐瞒,便将此绣图的残忍之处一一道来。
“今日见到廉氏,分外眼红,月华心中仍旧愤恨难平,实在忍不住就想揭发出来,给她一个难堪,也好消减几分恨意。”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三次排揎廉氏,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她下不来台面,可算是心疼姑娘。”
“月华不解,既然如此,嬷嬷为何要拦着月华呢?”
林嬷嬷吃了手中的茶:“那老奴今日就托大,代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给月华姑娘几句忠告。”
“正要向林嬷嬷讨教,洗耳恭听。”
林嬷嬷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吟吟地望着月华:“今日福寿堂里,一副小小绣作便惹起暗潮涌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虽然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但有些事情那是心知肚明。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廉氏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姑娘若是将适才那番话说出来,明着,那是杀了廉氏的锐气,但是同时,也狠狠地打了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的脸面,毕竟,那常乐侯可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亲侄子,您说是不?”
月华点点头。
“那廉氏的确不讨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今天也给姑娘出了这口恶气,但若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让外人看笑话那就是另一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常字,姑娘回头得了势,怎样治那廉氏的罪过都行,但是唯独不能被别人当了枪使。咱一家人在对抗外人的时候,那就要精诚团结,不能内讧,自己乱了手脚。否则,姑娘若是不顾全常家大局,太皇太后迁怒于廉氏与凌烟小姐不说,她还能待见咱吗?这就是那人一箭双雕之计。”
月华心中一凛,骤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邵子卿向着自己点头示意的真正用意。只要太皇太后对自己生了不满,那么进宫一事便会重新考虑人选,彻底地放弃了她。自己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那么,是不是就代表,错过了这样绝妙的机会?
她不是盲从的糊涂性子,在得到林嬷嬷授意的那一瞬间,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重新权衡,觉得,自己若是不能将廉氏一举置于死地,这样无关痛痒的把戏,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她顺从了林嬷嬷的意思。
月华说不清此时心里究竟什么滋味,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进宫,偏生此时又多少有些懊悔,总觉得自己辜负了邵子卿的一片好意。尤其是想起他瞬间的黯然,如风吹烛熄,心里更是愧疚。
她努力收敛起万千情绪,略有沮丧地点点头:“受教了,多谢嬷嬷指点,月华还有一事不明,嬷嬷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冒险帮我?”
林嬷嬷轻叹一口气:“老奴伺候太皇太后一辈子,满心满眼的就只想哄她老人家欢喜,只要主子好,咱这做奴才的才顺当不是?”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月华微微一笑:“也难怪太皇太后如此器重嬷嬷。”
林嬷嬷见月华在自己跟前这样谨小慎微,说话字斟句酌,向前探过半个身子,低声道:“依姑娘之见,今日之事是谁暗中做的手脚?”
月华唯恐被林嬷嬷那样老辣的目光看穿自己的心思,不急不慌地垂下眸子,扑闪了两下,摇摇头:“应该没有这样复杂吧?”
“或许廉氏得到这幅绣图只是偶然,但是皇上唯独问起姑娘你,这可就太巧合了。”
“林嬷嬷的意思是说,此事竟然是......”月华佯作大吃一惊,恰到好处地吞吐了下半句话。
林嬷嬷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老奴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姑娘应该猜度得出来。”
月华回想起太皇太后的脸色,总隐约觉得林嬷嬷对于此事仿佛早有知晓,只是在暗中试探自己,所以愈加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
待用过午膳,歇息片刻,便由秦嬷嬷带领着,去太后的寝殿瑞安宫里磕头谢赏。
在那里,月华再次见到了如今皇帝跟前最为得宠的泠贵妃,母家姓沈,闺名心泠,父亲在朝中身居要职,官拜吏部侍郎,是太后娘家的嫡亲兄长。泠贵妃气度雍容,明艳俏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凌人傲气。
她见了月华,便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并且坦然地接受了月华的跪拜大礼,鼻端一声不屑冷哼,透露出浓浓敌意。
倒是太后瞪了她一眼,上前将月华搀扶起来,夸奖几句,赏了珠宝头面,然后月华便退了出来。犹自听到泠贵妃在她身后愤愤不平地叫嚣:“皇上那般厌憎她,倒看她嚣张到几时?”
泠贵妃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月华,相反倒像是故意说与她知道。月华想,这位泠贵妃究竟是没有什么心计,还是张狂习惯了,所以并未将她褚月华放在眼里呢?毕竟这样赤、裸裸地针锋相对,可不是明智之举。
果真她后面的话便被太后低声压了下去。
月华一声苦笑,他厌憎自己?原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