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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还有何事吩咐?”晋临转过头来,却看见庞涓并未看向自己,两眼死死的盯着案上的棋盘,脸色竟是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良久,庞涓忽然拾起一粒黑子,缓缓点在棋盘之上,晋临疑惑的朝棋盘看去,他自是懂棋之人,眼见那粒黑子竟是点在了白子大龙之中,细细观来,这粒黑子竟然生生将白棋大龙的眼位破掉!
“哼。”半晌,庞涓脸色终究恢复了原状,嘴中啧啧有声。
“好一个假痴不癫!”
宋涛独自一人走在大梁城的通衢大道上,不自觉的回望已然紧闭上大门的上将军行辕,眉梢微扬,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今日庞涓之邀,他自是必来的,毕竟庞涓其人自傲且善妒,他在这大梁城盘桓了多日,自己宋涛之名想必早已传入他的耳中。以庞涓的性格,没理由不见自己一面,即便只是为了掂量掂量自己成色也罢。
自己若是拒不赴约,岂不是让他更加戒备。或许在庞涓心中,有着魏人身份的风尘士子对他的威胁更胜过那已瘸了腿的孙膑——魏君或许不会相信一个齐人,然而对于拥有真才实学的本国人,没理由不放手一用,就如昔年一文不名的庞涓一般:从未有过上阵杀敌的经历,却依旧能够被拜为大将,领兵出战,并一举大破赵国,北拔邯郸,西围定阳。差点将赵国南面领土整个纳入魏国版图。
说来庞涓当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亦是懂得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用那军务司马的名义笼络宋涛,从而使其心中感恩戴德,利用宋涛急于表现的机会,考量他的真才实学。只可惜宋涛并不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这世上,他对庞涓性格的了解大概只在孙膑之下,自是不会中他的圈套。
宋涛亦心知,今日自己所言所行,想来已将庞涓心头的顾虑打消了十之八九。临走之时,看庞涓脸上那股倨傲之情,也不枉自己为了让精明如斯的庞大将军心生蔑视,而刻意输了一局棋给他,说起来这还是宋涛入到战国之世后,与人对弈第一次告负,若是传到了洞香春中,不知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同时连那论集上的话也假称是出自孙膑之口,不仅更加让庞涓对自己放松警惕,也彻底撇清了孙膑的关系。
不过宋涛也没有太过自得,想来这庞涓没道理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这几日只怕还需谨言慎行的好。
忽然想起刚才让自己迷惑的事情——那庞涓直言并不为《孙子兵法》而设计陷害孙膑,关于这点,其实宋涛亦是心知,一本兵书断然不会有如此大的魔力,让两个曾经的同门师兄弟手足相残,若真是嫉妒孙膑之才,大可将其除之而后快,能当上魏国大将军之人,绝不会是心慈手软之辈,至少庞涓不是这种人,何必对其施以膑刑,并百般羞辱?
宋涛前世自然也曾见过孙子兵法,他决计不相信一本薄薄的兵书便能让如今本已是名震天下的庞涓如此利令智昏,得到了绝世兵法又能如何,若是在战场上不能灵活运用,不就和后来那纸上谈兵的赵括一般。
正如庞涓自己所言,“兵无常形、水无常势,那战场上瞬息万变,如何是一本死物能够一言蔽之”。况且以宋涛之见,孙膑之所以能够两败庞涓,固然有他精通兵法之缘故,然而其对魏国君臣心理、特别是庞涓心理的熟悉和了解,能在最正确的时候做出最准确的选择,这才是孙膑率齐军两败庞涓所率魏军最主要的原因。须知《孙子兵法》中可未曾记载诸如围魏救赵之类的计谋,那所谓的三十六计更是源于南北朝,成书于明清时期。
综上所述,宋涛隐隐觉得庞涓之所以会对孙膑如此残忍,不仅对其施以膑刑,更让孙膑如今在大梁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必定还有其他原因。只不过知道原因的人大抵都不会告诉自己,庞涓不会说,那孙膑自是更不会外传。话说,自己今日失约没有去见孙膑,不知此人心中会作何想。罢了,明日再与其解释,想来此时他也已经被夷符接回去了吧。
忽然一辆马车从宋涛身旁疾驰而过,差点擦到沉浸于思绪的宋涛。微蹙起眉,瞪了驾车的马夫一眼,忽觉那人有些眼熟。在仔细端详,那马车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思量许久,那嗒嗒的马蹄声已然消失在街角,宋涛这才想起来,这马车不就是那日国梓辛载自己把酒夜谈时所用的么。难不成他已从安邑回来了?
对于国梓辛,宋涛心头还是甚是挂念的,所谓贫贱之交不可忘,国梓辛能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对自己以礼相待,光是这份情谊便足以让宋涛铭记于心。如今见故人归来,如何不让宋涛欣喜。只是马车之内的人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宋涛驻足思虑片刻,便打定主意往国梓辛所在的驿馆走上一趟,无论其人回来与否,至少能表明自己的诚意。
国梓辛所在的驿馆,宋涛还是依稀记得如何去的。转过几条街道,眼前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在一间还算宽阔的宅院前宋涛停了下来,身边老槐树上栓着一匹栗色马。
宋涛轻叩了几下宅院的大门,不多时一小厮将门缓缓打开,瞥了一眼敲门的宋涛,面露喜色,侧身笑道:“是宋先生,请进,请进!”
“宋涛冒昧登门,不胜惶恐。”宋涛微笑着拱手道。
“这是哪里的话,宋先生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大人物,您这一来可真是蓬荜生辉啊!”那小厮笑态可掬。
“呵呵,今日宋涛前来是想请问下国先生是否已从安邑回转?”宋涛并没有进到宅院,依旧是站在门外开口问道。
“国先生?”那小厮先是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有些困惑的看了宋涛一眼,开口道,“不知宋先生这消息是从何得知,我家老爷并未从安邑回转大梁。”
“哦,是么?”宋涛眼底的亮色倏然转暗,回望一眼拴住树下的栗色马和马车,仍旧有些不死心的问道,“那这马车...”
“哦,因为大梁城这里有些琐事,所以老爷派小的从安邑先行回转大梁来处理。”那小厮很是恭敬的答道。
“原来如此,倒是宋涛唐突了。”虽如是说,但宋涛依旧掩不住那抹小小的失落。
“不过老爷在安邑的事务也完成了十之八九,想来不日便会回大梁城了,宋先生稍安勿躁。”那小厮笑着说道。
宋涛点点头,拱手说道:“既是如此,那宋涛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如此,小的恭送先生。”小厮微躬下身,目送宋涛远去。轻轻合拢大门,摇了摇头,正欲转身回屋,却发现身后竟是立有一人。
“啊,老爷。”小厮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自家主人,不由得立马行礼道。
宋涛遍寻不到的国梓辛此刻正静静的站在宅院的天井内,微蹙着眉,若有所思,仿佛对小厮的话充耳不闻。
“老爷,那宋先生已经走了。”片刻之后,小厮见国梓辛一语不发,忍不住出口提醒。
“嗯,省得了。”国梓辛终于轻轻开了口。
“小的见那宋先生寻不到老爷,似乎颇为失望。”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国梓辛,小厮接着说道,“既然老爷您已然回转大梁,为何不与宋先生相见呢?”
“怎么?你觉得我此刻应与此子一会。”国梓辛斜乜了小厮,淡淡道。
“这...”那小厮微微一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既然宋先生...”
“有朋自远方来?”国梓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仿若喃喃自语般,“君视吾为友,吾视君为谁?非梓辛不愿见君,实不忍矣...”
国梓辛的语调越来越低沉,到了最后竟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宋涛回到洞香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寻了个常在大堂和洞香春外走动的小厮询问今日那孙膑可有来洞香春寻自己。小厮却说乞儿孙膑只在洞香春外待了不长的时间便离去了,不知怎的宋涛心中竟是有点点的失望,不过这一丝失望旋即便消散开去,毕竟无论如何,在宋涛看来今日的确是自己失约在先。
回到自己的宅院,宋涛给自己沏了壶茶,旋即跪坐在软榻上,安静的凝视着烟雾袅袅的茶杯,若有所思。
确实如后世史书所形容,那庞涓的确是一个从骨子里渗着自傲也渗着自卑的一个人,很难得见到如此鲜明对立的性格能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说庞涓自傲,在此人心中,天下文治武功数自己第一,无论是见了谁,哪怕是宋涛这样的布衣白身,如今在大梁城薄有威名,他便要考校一下学问,以期证明这世间的士子皆是不如自己。
而说庞涓自卑,的确如此,单从一个细节便能看出,今日在上将军行辕中会客,这位魏国上将军竟是身披甲胄出现,此举何为?不过是想以身份来使宋涛心生畏惧,以期在气势上压过宋涛一头,那副华丽的盔甲既是他身份的象征,却也是他掩饰内心薄弱的防卫,他不愿在一介布衣面前露怯,这说明庞涓并不是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完全将市井传闻视作空穴来风,而是从心底真正重视自己的存在和威胁,所以他才会一身正装出现,这点从后来宋涛假意说自己尊崇儒学时,庞涓长出一口气可以证明,因为他由此确信一个腐儒是绝不可能得到魏君的重用,进而威胁自己在魏国的地位的。
而至于孙膑,宋涛忽然想起,据后世史书中记载,多是形容此人为人坚韧不拔、心智奇高,乃是不世出的一代名将,堪比孙武、吴起。然而对于此人的性格,却是少有提及,宋涛有时也会不自觉的想,所信非人,而经得大难,历尽九死一生得脱险境,却又落下终身残疾的人,其人的心性究竟会是如何?
从这些日子的接触来看,尽管孙膑不时掩饰,然而那股发自内心的怨毒仍旧能为宋涛清楚的感觉到,如此一个整日活在仇恨中的人,究竟心中是如何作想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的宋涛并不能完全体会孙膑的心理,然而他亦是心知仇恨的种子是会在人心中渐渐萌芽的,历史上多少才俊为仇恨所蒙蔽双眼,走上一条根本无法回头的不归路?宋涛只愿聪慧如此的孙膑不要走上这条道路。
俄尔,他不禁自嘲的笑了笑,未来所发生的事情,史书上不是都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么,孙膑靠假痴不癫之计从魏国逃脱,入齐之后得到齐威王的信任,以军师之职辅佐将军田忌两败魏军,最后逼得庞涓自刎于马陵道,既是如此,自己何必杞人忧天呢?世间万事有因必定有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宋涛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本来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就很伤神,而且宋涛也觉得自己并不是孙膑那种不世出的智者,甚至连庞涓都有所不及,至少人家庞涓能凭自身的才能当上这魏国上将军,而自己呢?
不过就借着前世里所闻所见所学在这洞香春中赢得一席之地,而这在战国之世的芸芸众生中,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
想着想着,宋涛眼皮越来越重,只觉整个人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仿佛传来人声,正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迷迷瞪瞪睁开眼,门外怯生生的站着一个女子,揉了揉眼,这才发现来人是大小姐贴身的婢女。
“宋先生,大小姐请你到后厅一叙。”那婢女轻声说道。
“哦,宋涛马上就过去。”宋涛站起身答道,那婢女点点头飘然而去,宋涛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将睡意都赶走。
那丫头这么晚了还找自己做什么,难不成又是小女儿心性犯了,要出去夜游?想起上一次出游回来,那许老一脸无语的样子,可是把两人好好给训了一通,对自己说大小姐这么晚了还心血来潮跑出去,为何不劝阻?宋涛觉得自己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谁知道那丫头那根筋不对,非要去夜游,自己劝阻得了么?
结果被许老头儿臭骂了老半天,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今日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丫头的那些稀奇古怪想法了。宋涛在心头暗暗发誓——这也太坑爹了,为什么出主意的是你,挨批的却是我呢?
宋涛一面想着,一面往后厅走,路过棋室的时候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甚至不自觉以手掩面,免得被熟识的棋士逮住了,再被冷嘲热讽一遭,那可就丢人丢大了。幸好今天所有的棋士都在认真对弈,无暇顾忌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