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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九月二十六日,猛然醒来,好似重生一般,我看着周围的环境,看自己穿着病号服,就知道这里是医院,妈冲了进来,“孩子,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里?”
“是你昏倒在雨中,医院把你送来的,”爸说,“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盈盈居然也凑过来,只是脸色不大好看,“你一天没吃什么,你要什么,我去买吧。”
我突然想到一些东西,对了,可儿,忙问起,“可儿,可儿怎么样了?”
爸和妈面面相觑,才说:“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你个没良心的,”盈盈却过来张口就骂,“一醒来就顾着那狐狸精。”
我意识到口误,可无法挽回,只好说:“宝宝,我错了。”
爸却愠怒又起,“你这浑小子,八成是让狐仙勾了魂去。”
“爸,你说什么?”我问,“什么狐仙勾魂?”
他朝柜子里取出一个竹制画匣,合一丈之长,匣呈木色,打开后是一副古画,爸和妈合力慢慢伸开卷轴:画中是个美貌女子,戴珠钗扎云髻,面容皎白若月色,正手捻纤指捧一鸡缸杯,端坐在绣墩上,着一件素纱披风、半露胸骨,似乎在欣赏眼前的梅瓶中插的梨花,花瓶上萦绕着两三只飞舞的蝴蝶。
那女子相貌,与邵可儿别无二致。却在左侧有一行字,字迹潦草、行书偏楷、落款无名,署期是万历甲子年,书提:花残瓣落蝶无恋,月明难婵娟;何日共赴长生殿,破镜有重圆。
“这幅画,”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你是怎么得到的?”
“我在前年跟一个江湖老行家买的,他说这画里的是一只狐仙,专门勾人魂魄,我当时不信,知道盈盈给我看了狐仙的照片,我才意识到,你是中了狐仙的迷阵。”
“她不是狐仙,”我忙说,“她是我前世的妾侍。”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妈指责,“你跟狐仙哪来的前世?”
“我没骗你们,”我继续解释,“盈盈是我前世的妻子,可儿是我的侍妾,所以这辈子才会走到一起。”
“这孩子疯了,”妈忙说,“谦哥(爸名字尹伯谦),你快去找个茅山师父来,救救孩子吧。”
“看来狐仙还没死去,”爸竟说,“这孩子说什么也别听。”
“你说什么?”我有一丝害怕,“什么狐仙死了?”
“孩子啊,”妈忙说,“那个叫可儿的被撞以后,到医院失血过多,已经在昨晚死了。”
“死了?”我不禁胸中有一股气顶上来,直冲喉结,终于受不住,竟吐血而出,身子难受,又是昏死过来,隐隐中看到爸妈和盈盈紧张的场面。
我回到天虚幻境,又是钟文粹和方杰两个,他俩换了乌纱帽、着大红纱盘领补服,而我则戴了乌纱翼善冠,着圆领的四爪团龙常服。
“二位大人,”我手捻腰带,“不知这次,你们又要我看什么。”
“殿下要知道自己前世,”钟文粹言,“就要从降生开始。”
我脑海里突然有了记忆,一下子涌上头来:我前生是太宗文皇帝的皇子——淮王一脉的后裔,被封藩在江西承宣布政使司饶州府鄱阳县,得蒙先祖的福荫,和景德镇御窑厂关系甚密。
到我这一脉,已经是神宗显皇帝在位,为我皇兄,我十五岁是不幸丧父,皇兄召我进京,两人相谈甚欢,皇兄比我长十五岁,对我甚是疼惜,特赐我云锦两匹,作为我日后成亲所用。
我年届十六,按理应该娶一门亲事,立个王妃继后香灯,让淮府一脉后继有人,皇兄听闻南京礼部尚书郭永盛之女天姿国色,又懂礼仪,遂下旨赐婚,立郭氏为淮王妃,选好良辰吉日拜堂成亲。
母妃蔡太妃甚是欢喜,令王府总管小七携带辎重彩礼,合御窑厂青花一批、鸡缸杯两对、书册宝典、奇楠香、吴邦佐的铜炉等,送往南京应天府的尚书门第,以示对郭尚书的器重。我这藩王,从小就无所事事,年纪轻轻,又鲜有出外的机会,便自作主张,对小七说:“本王近来闲得发慌,听说你要送彩礼给未来的老丈人,本王也好借这几机会看看未来王妃。”
小七很快就懂了我的意思,“主上容禀,郭府千金为皇上御定,以皇上和主上的情分必不会差,至于彩礼,古往今来哪有皇子亲自送上门的道理?”
“你找一套轿夫的衣服,让我乔装换上,”我却说,“如此一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太妃不知。”
小七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不禁问,“殿下,你平日里舞文弄墨还行,有时候连砚台都拿不起,当轿夫可是要有蛮力,依奴才看,还不如换成马夫。”
“换成马夫?”我摇摇头,“马夫可是在外边伺候着,连面都见不着呢。”
“奴才愚见,”小七又说,“不妨跟奴才一般,换成宦官的服饰,面见郭尚书岂不容易?”
“你要本王穿宦官的衣服?”我本不大乐意,可为了见未来的岳丈,只得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
小七让我换了宦官的服饰,乌纱盔头、盘领绿罗四爪龙纹的袍服,一路上过了徽州府、宣州府,马车准备,皆是白天休息,夜里出发,几十号人走走停停的,才到的应天府,在守城的将士指引下到的玄武湖边,郭尚书的府邸。
“亲家母,”郭尚书忙改口,“太妃娘娘实在客气。”
“尚书大人就请收下,”小七说,“奴才不远千里来,先送上礼节,虽说婚期未至,礼节不可不周。”
“有劳公公代本官谢过太妃娘娘。”
我站在小七旁边,一言不发的看着郭尚书,他见了我,问:“这位公公,看年纪是刚进宫吧?”
“大人见笑,”小七忙着圆话,“我这小厮啊,自小害臊,在宫里老实本分,怕被人欺负,所以带了过来。”
“原来如此,”郭尚书开怀大笑,“本官后堂有酒菜一席,为二位公公接风。”
小七却说,“大人错爱,奴才受之有愧,奴才等只得回驿站歇息,还请大人见谅。”
“既然如此,”郭尚书言,“就不烦公公憩息。”
回了驿馆,我忙脱下宦官的服饰,改了白夏布中单,“小七,多亏了你,要不跟老丈人喝喜酒,可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主上不必客气,”小七说,“奴才为主上分忧,乃是本分。”
“本王来到南京,”我一时兴奋,还未到过秦淮看看,听说十里秦淮,可是花街柳巷,叫人忘返留连。
“主上既有兴致,”小七说,“不妨,老奴陪主上一趟,不过在外头不比宫里,主上要自称在下,不得呼令百姓,以免扰民。”
“在下自当记住。”我忙作揖.
换了逍遥巾,换一件湖色鹤氅,一把折扇,走到秦淮边,桥连桥、巷连巷,坐在画舫上,看外头的行人悠哉、姑娘俏皮,无不欢喜。
“船家,”小七言,“请靠岸。”
“好嘞。”停了画舫,我和小七走下,来到一处园子,名为“媚香园”。
小七言,“公子,全南京最大的青楼在此。”
“这里最大?”我停顿片刻,“那就进去呗。”
进门免不了老鸨子过来寒暄,“两位面生,不知从何而来?”
小七便说,“我俩从京师过来,探看友人。”
“哦,京城来的?”老鸨子忙说,“楼上雅座,请二位移步。”
上了楼,看的中间有一个台子,有四个楼梯连接四边,台上放有一把筝,却无人弹奏。
“妈妈,”我言,“素闻秦淮的歌姬只会单独演奏,那边又是何意?”
“公子不知,”老鸨子挥着手帕,“本院的云可姑娘刚刚挂牌,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春宵一夜的,城中多少公子哥儿都想千金买阔,人家云可姑娘可说了,能抚琴一曲能动众人者,愿以身伺候。”
“哦?听起来有些意思,云可姑娘想必是通晓琴律,才会出此难题。”
“公子若想试试,”老鸨子说了,“需交千两黄金作为担保。”
“千两黄金?”我问小七,“你身上有没有?”
“公子,”小子忙说,“这年头谁会带千两黄金出门?”
“你有多少?”
小七摸了摸衣袖和衣缘,才拿出一个小匣子,里边掏出两颗大东珠,“妈妈,不知这个够不够?”
老鸨子拿过瞧了瞧,“好家伙,是难得一见。公子快请。”说着要我下楼弹筝。
我只好下楼去,上了那台子,台下、阁楼都向这边瞄过来,我一直紧张,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小七也下来,言:“公子,小奴在此。”
我并不急着,而是喊:“这是什么琴?分明是筝,姑娘说什么抚琴一曲,如今抚的是筝,我若一曲下去,姑娘说我并非抚琴,岂不是被诓了千两,还得不到姑娘垂青?”
“公子啊,”老鸨子下楼来,“你若不会抚琴,何必强自出头?”
“妈妈此言差矣,”我说,“这筝有七弦、琴有五弦,众所周知,姑娘与妈妈却以筝代琴,岂非指鹿为马?来者一日抚不出琴,姑娘一日便可不接客,千两照收不误,妈妈的算盘打得可准。”
“你,”老鸨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公子的珠子,可要在老身身上。”
一会,一个丫鬟打扮的下楼来,悄悄在老鸨子耳边说了些话,老鸨子遂改了脸色,说:“公子果然博闻多见,此筝却非琴,老身给公子换一张琴,公子若是能弹奏一曲,云可姑娘自是公子的人。”
我只得弹奏一曲,弦声和乐却有滞愁之绪,众人却听的如痴如醉,毕,遂觉浑身乏力,“小七,时候不早了,走吧。”
“唉,”老鸨子忙说,“公子请留步,云可姑娘在楼上等着呢。”
“在下身子困了,”我说,“明晚再来。”
“公子爷,”那丫鬟却喊,“不如让云可姑娘伺候公子留夜。”
我回头一看,众人都在议论纷纷,只好说:“既然云可是本。。。。公子的,今后,云可不准接客,不知妈妈可愿否?”
“公子开了口,老身岂有不遵的道理。”
我才愿意走上楼去,丫鬟领着我进门,小七在外等候,一进去,闻的奇香一片,丫鬟忙说:“奴婢告退。”
丫鬟刚出门,小七迎了上来,“你让我家公子今晚在此过夜?”
“这个当然,”丫鬟说,“我家小姐年方十五,正是青春少艾,伺候你家公子,最合适不过。”
“公子在里面过夜,”小七忙说,“我可怎么办?”
“我哪里知晓你怎么办?”
小七坏笑,“今晚你陪我过夜。”
“不干,”丫鬟拒绝了,“我可是要伺候小姐的。”
“你家小姐伺候我家公子,”小七盯着她,“按理你就得伺候我,我可跟你说,公子若替你家小姐赎身,你不也跟着她出来。到时候到了我们府上,我就要公子把你赐给我,到头来,你迟早是我的人,还不如今晚就伺候我,往后我会好好待你。”
那丫鬟思来想去,只好说:“不过,我只是个丫鬟,平日里就睡柴房。”
“这个简单,你跟妈妈说开个大房,我出钱就是。”说着掏出一个银锭。
我站在门边,还不敢走近,那女子扎了云髻、着一件雪纺披风,转过脸来,明眸朱唇,见我害怕,只得跪在我面前,“奴家初次接客,不懂礼数,还请贵客担待。”
我扶起伊,“莫要如此,我从未来过女子房间,不免有些担惊受怕。”
“听说公子从京城来?”云可起身,抓住我的手,伊手很冷。
“当然,我是来南京。。。。。探亲的。”
“听公子琴声,大有郁郁不得志之意。”
“你听出来了?”我一下子释怀,“这么多年来,还没几个人听出我的意思。”
“闻弦歌而知雅意,”云嫔说,“公子若非不得志,也不会来此消遣。”
“你真是冰雪聪明,”我挽着伊手,“既然这样,今晚你就侍寝吧。”
“且慢,”伊却说,“公子让云可不准接客,云可感激万分,可是公子,奴家若不接客,要了公子千金,又不得赎身,千金用尽,公子人走,奴家姿色也老去,到头来还是老无所依。”
“这也对,”我思忖着,“我家在京师,待我回京禀告父母,替你赎身、迎你过门,如何?”
“公子恩情,”伊跪下了,“可奴家可是不良人家,哪里受得起公子的门户?”
“你只管放心,”我说,“我今晚睡了你,自然要迎你过门。”
此后数晚,我都在媚香园过夜,和云可共枕同眠,才离开的南京城。
回到饶州淮府,我向母妃提请,想退掉郭府的婚事,迎娶云可入门,不料太妃震怒,大骂:“你这不肖子孙,郭府千金可是多少王孙公子上门提亲也求之不得,你若不是皇上御赐,本宫拜访,如何娶得来?”
那时候我少年意气,“母妃,我跟云可真心相爱,求母妃成全。”
“大明开国两百年来,未曾有亲王迎娶青楼女子,尔贵为皇亲贵胄、宗室血脉,虽非朝中重臣,却也是封立一方,岂可有辱斯文、自甘堕落?”
“太妃娘娘容禀,”旁边的嬷嬷慢上前说。
太妃只好吩咐,“王儿,先退下吧。”
我走后,嬷嬷才说,“娘娘与主上各有盘算,若是要强的,肯定不通。”
“你跟本宫也有几十年了,”太妃忙说,“有什么法子,难道真要小妮子进门?”
“进门是必须的,”嬷嬷却说,“何不顺了主上的意思?”
“大胆,”太妃怒斥,“你该不会真要本宫退婚吧?”
“娘娘听老奴说完,”嬷嬷继续言,“这王妃之位,肯定非郭千金莫属,至于那个秦淮女子,不如留作侧妃或是嫔,一并纳进来,上报礼部经历司,也无不可。”
“青楼女子手段多者呢,”太妃担忧,“即使是个嫔,也会浑身解数让主上迷恋,如此岂非引狼入室?”
“是引狼入室还是送羊入虎口?”
“什么意思?”太妃知道嬷嬷的言下还有意。
“一入宫门,都是咱们的人,若要给这小妮子一些厉害,还未得可知,宫里头的供奉、人员,可全在娘娘手上,即使进了门,娘娘要多给就多,少给就少,要扶郭娘娘就扶,要打压小妮子就压,那帮奴才都是见风使舵的,娘娘的意思,她们岂会不知?”
“说的也是,”太妃点了点头,“她既然想进宫做娘娘,我可就要她尝尝,做娘娘的滋味。”
“老奴可听说了,郭千金是个蕙质兰心、不会用手段的妇人。”
“这个无妨,”太妃说,“有本宫这个婆婆在,我看谁敢欺负她。”
“我等到时候自然扶持郭娘娘。”
太妃沾沾自喜,“小妮子,淮府可是本宫的地盘,任你有七十二般变化,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