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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皇上点头道,“当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时,我遇见了她。她就着一身月白色纱裙如仙子般乘风而来如,我永远忘不了第一眼望见她,她那一泓清澈的眸子。她不仅治好了我的伤,还从自己的门派里调来粮食和草药资助我军,更与我共同作战。不久后我军便重整了势气杀出重围,最后直抵京城。皇城沦陷,我终于登基做了新皇帝,我知道她向往的是无拘无束悠然淡泊的生活,而不喜欢做困在宫廷里的金丝雀,但她却说为了我愿意留在宫里,于是我排除万难,执意立她为皇后。我本以为我们从此就能执手一生,白头偕老,可是谁知……谁知……”
“之后怎么了?”我已料到真相尽在眼前了。
谁知皇上却顿住了,良久,他竟捂住脸呜咽了起来,好一阵才抬起头,满脸泪痕:“为何我身为一国之君,不但不能保护她,反而让她为了我自刎而去。”
我悚然一惊:“原来昭元皇后不是获罪被赐死,而是自刎离去?”
“是,都是为了我。”两行清泪顺着皇上双颊流了下来,“当时我的皇叔肃亲王起兵谋反,竟言月儿出身不明又魅惑君上,是为妖后,以此讨伐。”皇上紧攥着双拳,指节发白,“奈何我军虽兵力强盛,却中了敌方奸计,叛军直入攻入城下,血战一触即发。就这样,月儿为了我……如果当初我不是执着于皇位,也许月儿就不会……”
我寂然无言,想来皇上平日里无不肃穆威严,为何会在我面前频频失态?
这时皇上似乎已从悲戚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寻常的威仪,之间他伸手入袖口,取出一枚玉佩来。我霎时愣住了,那是一块与我娘给我的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在这块的最底处,刻着一个“月”字。
“你知道吗,说来就是奇怪,你从样貌到气韵与月儿并不相同,当时朕在御花园望你的第一眼,却真的仿佛看见了月儿的影子,”皇上望着我,缓声道来,“当朕望见你那枚与月儿一模一样的玉佩时,更是惊讶万分,朕总是隐隐觉得你与她之间有着某种关联,但这种关联又很模糊,让人思虑不透。”
我依然是无言。这时我想到了刘煜泽,我记得刘煜泽在望见这枚玉佩的时候,也是神情大动。然而最终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夜语阑珊,宫里的打更声已不记得敲过了几回,二人又不知相对坐了多久,遥远的东方开始出现一道白晕,不多时便变成了淡红色,然后一点点加深扩大,映满了大半边天空。朝霞的红与夕阳的红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我想着。或许是因为一个是由黯淡到明朗,一个是由炫灿走向沉寂,于是人们望见朝霞总想到的总是蓬勃与生机,而望见夕阳多感惆怅而叹息。
正出神间,忽闻李公公于帘子外道:“皇上,该上早朝了。”
待我服侍好皇上穿好衣裳并送走了皇上,天已是大亮,尚香捧了我的衣衫首饰进来,一脸兴奋道:“而今小姐的圣眷越来越浓了呢!”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然而,站得越高,也会跌得越重。”
镂金丝钮昙花纹蜀锦衣,下配金丝白纹雨丝锦裙,裙边系着素雪宫绦,如缎的青丝被绾成一个瑶台髻,其上缀以华珠,颗颗莹亮如明星闪烁。尚香正要再为我插上一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被我制止住了:“就这样吧!打扮得太张扬,未必是好事。”
尚香却翘起了嘴,语气里有些不满:“如今皇上那么宠爱小姐,难道还怕了她们不成?”
我没有说话,只是暗自担忧。清吟一向心思缜密,做事稳重,我很是放心,而尚香从入宫到现在仍是小孩子心性,天真单纯,甚至完全未谙深宫行事之道,只怕将来招惹祸端。
正想着,我扶着妆台起身,忽闻一阵极其陌生的香气飘然入鼻,我四下顾望,最终才发觉这缕香气竟是来自我身上的衣裳。我诧异地转头望尚香,只闻得尚香道:“小姐原本熏衣用的苏合香用完了,分例要等下个月才能到,奴婢着急寻遍了库房,发现还有一盒迭衣香,便拿来以顶不时之需。”
我了然似地“哦”了一声,细细嗅着这股陌生的香气。我深深一嗅,即有一阵浓郁的芳香入鼻,初觉微辛,后渐淡而清澈,有如青草清凉的气味与甜樟脑的气息传来,一时间竟觉神清气爽。
“这香倒是奇异,此前从未听说过,闻起来也和寻常的香不一样。”
“这可是北国的供品,珍异得很呢,还能镇静安神,去忧解烦。”尚香得意道,“茗皇贵妃将此香赐给小姐,看来是很看重小姐啊!”
茗皇贵妃赐的?我的心一颤,恍惚中记得那天我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途遇茗皇贵妃,我因彻夜未眠而神情恍惚,她便即刻说将此香赐予我,说是能够宁心静神,有促眠之用。
这时清吟进来催道:“这都已经辰时三刻了,小姐还得在巳时前到凤仪宫向皇后叩首问安啊!”
我恍然一惊,忙踏出玉晚宫上了辇轿,往凤仪宫的方向赶去。
终于赶在巳时前到了凤仪宫,一时心急,我未等侍婢通传,便疾步踏入了殿内。未料前脚才踏入大殿,我便望见了那抹让我惧怕又依恋,欢喜又哀伤的身影。我收了收心绪,稳步走到大殿中央,向皇后道:“臣妾玉晚宫夏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曾喊过无数遍的话,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在场,我感觉到我念的每个字都在颤抖。
皇后说了句“平身”,在起来的瞬间我偷偷抬起头看他,然而却对上了另一双眼眸,寒冷锋锐,如无数冰刀劈斩而来。然后是煜倾与李沁梅向我行礼:“参见母妃。”李沁梅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我,在她下拜的瞬间,我又看见了她眼底张扬着的胜利,最后她的嘴角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转瞬消弭于无迹。
皇后与我寒暄了几句,便遣我与李沁梅出了大殿,留煜倾一人谈话。
方走出函德殿,忽见眼前一片红色的瓣影翩飞零落,轻柔地触到我的鼻尖,又悠然飘逝。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凤仪宫内植的四季秋海棠,此时正值花期,枝影扶疏,淡绿色的叶子中间,一朵朵红色的小花静默地开着,微风过而瓣飘零,纷纷扬扬,花雨似锦。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呵!”李沁梅突然开口,又是一抹别有深意的笑,“然而这海棠虽盛,梨花却是枯寂无华。可惜了!”
我又往一旁看去,只见四季秋海棠上还真植着几株梨花,只可惜早已过了花期,黄叶枯枝,别是颓败。
“一树梨花压海棠”典自宋代苏东坡嘲笑好友词人张先的调侃之作。据说张先八十岁时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妾,兴奋之余作诗一首: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苏轼知道此事后就调侃道: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梨花是白色的,海棠是红色,以此暗喻老夫少妻,“老牛吃嫩草”。
我心下明了其意,却并不说话,然而心底终是纷乱难言,便匆匆告辞了。
她也未挽留,只是笑,笑得愈加森冷。
*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宫里的时光都是闲度过去的。
不知是否是因为上次的事心生了芥蒂,紫泱来玉晚宫的次数日渐零稀,到了最后即使来了也只是相对无话,后来又听说她与茗皇贵妃一派相处得近,我只是淡然笑笑,并不言语。随着时日的见长,悯瑶的肚子也渐渐显山漏水了,虽只有三四个多月,但也已能看见微隆的小腹了。
这天夜里,我又与悯瑶在迎香阁小坐闲聊,一起挑新进衣物的绣花样子,然而到底是灯光昏暗难以看清,我便起身欲多取几支蜡烛来。想来悯瑶也有此意,亦与我同时站了起来,怎料我恰好踩住了悯瑶的衣裙,悯瑶站立不稳,顺势便往一边倒去。我悚然一惊,忙去拉悯瑶,却反被悯瑶拉着往她的方向倒去。
我俩同时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我赶忙爬起身去扶悯瑶,却见她脸色惨白如纸,紧皱着眉头痛苦地喘息,冷汗自她额头涔涔地流下来。我伸手一触她身旁,摸到一片粘稠,翻掌来看,竟是满手鲜红。悯瑶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惊慌地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哪还按捺得住,忙跑出去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惊破的残夜,擦亮的灯火,喧嚷沸腾的人语,杯盘倾倒碎落的响音,憧憧频现来往进出的人影。静夜仿佛是突然被人撕裂了一道口子,狰狞地显露出其本质深处隐藏着的躁动和不安。
今夜,对于许多人来说,注定将是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