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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近来的天气变化快,总是朝阳暮雨的,一热一冷,再加上没日没夜地被皇上叫去当差,身子终是受不住而感了风寒。这天我刚喝完药,正准备躺于榻上小歇,皇上身边的小喜子又说皇上传我前去御前侍奉。
我有些无奈地笑笑,理了理发髻妆容,便跟着小喜子去了。
暮语遥深,皇上又在灯下看众臣的奏本。现在他手伤已经好多了,无需我再替他执笔,我只要待在一旁奉茶即刻。
我沏好茶后,将茶盏置于托盘上,捧着托盘向他走去。一旁的香炉里正焚着龙诞香,途径之时,内里浓烈的香味直直地沁入鼻腔,我只觉像吸了迷.药似的,身子发软就要眩晕过去。耳里只听“碰”的一声,是托盘与茶盏落地的声音,微烫的茶水溅上身,灼灼地疼。
“怎么这么不小心?”耳畔传来了他急切的声音。
我迷糊之中迟缓地开口:“皇上……奴婢没事……”
这时又感觉到有一只手抚上了我的额头:“怎么这么烫!”顷刻间只觉身子一轻,不多时便落入了一团绵软之中。我极力睁开眼,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再之后的事,我也都不记得了。
悠悠转醒,后脑勺还是沉沉地疼,我睁开眼,便看见是一顶明黄的盘龙暖帐。我大感惊骇,连忙要坐起身来,却觉眼前又是一阵眩晕。
只见屏风后边人影一闪,一缕明黄便这样映入眼眸。我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却被他一把按住了:“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不说,真教人放心不下。”
望着他关切而心疼的眼神,额角冒出的汗珠,还有他还未换下的朝服,我的内心顿时有些异样的情绪在涌动。
这时小喜子把熬好的药端了上来,皇上扶我起身,再将一个软枕垫于我身后,这才接过小喜子手上的药碗,舀起一匙,细细地吹凉,送于我嘴边。我有些受宠若惊,忙道:“这怎么敢劳烦皇上,奴婢自己来吧!”
他却摇摇头,像个固执的孩子:“朕愿意!”
我无言,心中微微地温热,只依着他慢慢将那一碗药喝了下去。
见我喝完药,他的眉头才舒展开。他扶我躺下,又替我压了压被角,这才放心地准备离开。我望着头顶的盘龙暖帐,又看看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掀开了被子要起身。他应是听见了响动,转过了头来,面容透着些无奈。
我急忙起身跪在地上:“皇上,这……这于理不合啊!”
“有什么合不合?”他却扶我重新躺回龙榻上,盖好被子,声音依然像是个赌气的孩子:“只要朕愿意,谁都不敢说你半句!”
迷迷糊糊地睡去,又在迷迷糊糊中醒来,我分不清睡着与醒着的区别,我只觉得冷,分外地冷。我裹紧被子想要祈求多些温暖,然而被子已被冷汗沁湿,更像是棉里藏冰。恍惚间,不知是谁握住了我的手,干燥而温暖,我贪恋着这一缕温暖,只依着不放。
待我再次转醒,睁眼便见皇上正趴在龙榻的边缘,一只手被我枕着,似是已经睡着了。我坐起身来,望了眼铜漏,已经到了寅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似是感受到了我的响动,皇上即刻站了起来,伸手探向了我的额头:“嗯,好在不烧了。”
眼见得我坐在龙榻上,而皇上正站在旁边,我有些无措道:“皇上……奴婢……奴婢……”
“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了。”皇上无奈摇摇头道,“太医说你是得了恶寒之症,简直差一点就……你也真是,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既然身有不爽又何必硬撑着呢!”
我被他说得无言,只得低头垂首。
为什么呢?我也在想。其实我完全可以因病告假的,可我却仍是强撑着去了。或许只是想多看看他,多陪陪他?我也不知道了,我的心底也尽是迷茫。
看我终于醒了,皇上唤小喜子将温着的汤药端来,又是喂我一匙更一匙更地服下。
我茫然地望着他,他是天子,坐拥天下,他的后宫更有佳丽三千,无数的粉妆玉琢,然而他却独独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破例,从最初的昭训开始,到现在的代诏女官,而今在我病倒之时更是让我睡在他的寝宫养心殿,一勺勺地喂我喝药,还任我枕着他的手那么久……
思绪游移间,我听他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后院的屋子潮湿闷热,你这几天还是在养心殿住着罢。”
我惊惶万分:“皇上,这不太妥吧……”抬眼却见他不容拒绝的目光,我终是默了声。
经过七日的调养,我的身子总算是好了大半,在我的再三恳求下,皇上才答应让我回章乾宫后院的小轩住。不过想来,我在皇上的养心殿一连住了七日的事,早在宫里传遍了吧!
也许是怕我又太劳累而病倒,或也是想我多休息调养好身子,皇上一连数日都没再召我去侍奉,闲是闲下来了,可是心中却涌出了些莫名的难以言喻的失落。
了无兴事,见旁侧的桌子上正摆放着纸笔,便铺纸研墨起来。待得墨研成,我拿起笔,见屋外的百日草开得正盛,卵圆形的宽叶上,五颜六色的花朵层叠交错,在阳光的照耀下随风微摆。据说,百日草是象征着爱与思念的花,然而我不懂。我无心而起笔,就这眼前的景物画了起来,然而没有各色丹青,只以黑墨描绘,这画中的花也都失了色彩,再无眼前看着的这样锦色繁秀。
宣纸只画了下半部,上半部还有大片的空白,我心想着还能画些什么,闭目冥思,眼前竟陡然出现了他的模样。依稀是那俊朗清逸的颜,柔和舒展的眉,微薄的唇瓣,还有,眼周那久散不去的雾气……画到他的眼,我突然不知该如何下笔了,笔尖一塌,墨汁便尽数晕染下来,于他眼周向下扩散,就好似流下的泪痕。
不知为何一股烦躁涌上心头,我将那纸画揉成团随手一拋,没想到竟从旁侧的窗子飞了出去,我赶忙跑出去捡,谁料已经有人先把那画捡了起来。
*
我自知画得不好,更何况还污毁了圣颜,忐忑不安地看着皇上把我的画缓缓地展开,低着头,悄悄地抬眼瞄着他的神色。
谁料他“呵”了一声,嘴角竟弯起了一道喜悦的弧度:“这是你画的?”
我收眉敛目道:“一时随心而作,未想触犯了圣颜,请皇上恕罪。”
“不,你画得真好!”皇上虽在笑,眼底却是寞落。
我霎时感觉到了,眼前的皇上竟真就好似画上的那样,笑意浅浅,却目含泪痕。
我突然想为皇上揭去眼周的蒙雾,逝去他眼角的泪痕,拂去他眼底的落寞。
我温婉笑道:“皇上若是喜欢,奴婢可以给皇上再画一幅更好的。”
“不用。”皇上看着那画,似乎越看越欢心,“这幅就很好了,改日朕让人裱起来,挂在养心殿里如何?”
“奴婢陋笔,恐怕……”
“可是朕喜欢。”
“那一切都全听皇上您做主喽。”说完我又小心问道,“不知皇上来此是……”
“只是想来看看你,不行吗?”
我心底如琴弦一拨,幽幽而颤,留有余音。
未待我回话,皇上已握住了我的手,动作如练习了千百遍般连贯而自然。这一回我竟也没有推拒,任由他握着,被他牵着往屋里走去。
虽说我是代诏女官,可以一人独睡一个房间,然而到底还是宫女的规制,比起各宫的娘娘们自然要差上许多。最里边一张普通的木床,床前摆着架素色的屏风,然后外边有张圆木桌子,几个木凳,右边有一个小小的案台,可以梳妆也可以写字。
我替皇上拂了拂木凳上的灰尘,笑道:“皇上去惯了各宫娘娘的殿阁,奴婢这小小的陋室,恐怕皇上还不习惯吧?”
“陋室?”皇上玩笑道:“宫不在宏,有圣则明。室不在华,有荷则莹。斯是陋室,惟汝仪馨。彩芳逐蝶舞,缓香入鼻清。谈笑有良……”
“够了够了!”听见他如此念诵,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打断他,“想来皇上是把奴婢这比作刘禹锡的‘陋室’了吧!”
皇上故作不知:“难道不是吗?”
“前人恬静雅致,风度高洁两袖清风,奴婢可做不到。”
“但你也有你的不同。”皇上却突然看定我道,“诸华之中,莲华最胜。”
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微微偏了点头,躲开他如炬的目光。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痴愣地望着我。
又是雾气,这仿佛遮掩了无数思绪与情愁的浓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得直到就快要凝结成水滴而坠下。
“罢!”最后只听他长叹一声,也再未说什么,便兀自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小声地道了一句:“恭送皇上。”
他没应,只继续往前走。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孤身只影,寂寞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