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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他进来。”
楼音扶着腰,缓缓走到梳妆桌前,对着铜镜独自出神。
“可是……”香儿有些不明所以,“那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万一是乱臣贼子想混进皇宫,皇上就这么轻易传他进来吗?”
枝枝斜瞄了香儿一眼,说道:“若真是来路不明的人,御林军会进来通传吗?”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香儿一同往外走去,“我替你去通传吧。”
茫茫大雪给皇宫盖了一层雪白的棉被,枝枝穿着红色的斗篷,手里提着一盏灯,身后跟着两个娇俏的小宫女,在白皑皑的路上留下一串脚印。
雪天路滑,枝枝走得慢,待她到了宫门口时,御林军将大门打开,忽然就灌进来一阵猛风,枝枝差点站不住,夹杂着雪花的风让她一时半会儿睁不开眼,用手抹了一把眼睛,这才发现宫门外站了两人两马。
骏马迎风而立,两人如雪中松竹,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显眼。
季翊穿着月牙白的袍子,裹着石青灰的鹤氅,一头黑发以白玉冠高高束起,站在风力,眼神透亮而犀利。
枝枝远远地看着,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气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场。枝枝突然觉得,这才是季翊该有的样子。以前在大梁为质子的时候,人们总是夸他温润如玉,可见过他私底下样子的枝枝总觉得他不该是那样的,但究竟该是怎样的她也说不上来。
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他天生不该屈与人下,他的眼神里不该有隐忍与克制,就该是现在这样,明明只是站在雪地里,却有傲视天下的眼神。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她的皇帝。
“季……周皇这是?”枝枝看着他头发上的雪,以及衣衫上的树枝枯叶,很明显就是连夜赶路而来,奇怪的是眼下虽青黑一片,眼里却没有一丝疲惫。
季翊牵着马,说道:“来与大梁皇帝商议要事。”
枝枝看了一眼季翊的周身,除了郁差,再没跟上别人,“就两个人,两匹马?”
季翊依然面不改色,“人带得多了反而是拖累。”
枝枝屈膝福身,说道:“那请周皇跟奴婢来。”
皇宫的大门再次打开,枝枝手里提的灯灭了,索性便丢了开。后面跟着一个光芒万丈的人还需要什么灯呢。
枝枝走在最前方,季翊身后跟着郁差,两个小宫女低眉顺目地走在最后。一路上引来了不少宫人的侧目,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两年前,那时枝枝也常常带着两个宫女去迎接季翊入宫。
只不过那时季翊是质子,楼音是公主。而现在季翊是皇帝,楼音也是皇帝。
流言总是少不了的,当楼音像天下公布她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季翊时,宫人们倒不是特别惊讶,只是如今看着已经身为皇帝的季翊突然又这么正大光明,毫不掩饰地往大梁皇宫里走来,确实吃了一惊。
很明显,季翊是得了她们皇上的传令才进来的。皇上……还真是一个不顾世人评价的女子。
这条通往养心殿的路,季翊是第一次走。他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许久,才见枝枝停了下来,转身向他一福身,“奴婢先进去通传。”
说完,枝枝便打开了养心殿的大门,往楼音的寝宫走去。
与外面的天寒地冻不同,楼音的寝宫里温暖如春。枝枝抖落身上的雪,在火炉前搓了一下双手,然后才走近了内殿,看见楼音正坐在梳妆桌前一笔一划地描眉。
楼音很美,枝枝非常清楚,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楼音亲自动手画眉了,以往都是交给宫女来做。
“皇上,他来了。”枝枝说道。
楼音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眉毛一下子就画出去了些,她拿丝绢沾水擦掉了多余的地方,然后戴上一只云鬓花颜金步摇,说道:“让他进来。”
楼音坐在梳妆桌前,感觉有些胸闷,她将身上穿的狐毛袄子脱了下来,只余鹅黄色的罗裙。然后她听见了门开了声音,轻微的脚步声一步步接近,最后定格在了身后。
楼音没有回头,手里把玩着一支白玉小簪,说道:“你怎么来了?”
没有得到身后人的回话,楼音倒是不奇怪,他总是这样,“周国大局还未稳当,你就这样丢下朝政跑来大梁,不怕你的师父又夺了你的大权吗?”
“他死了。”
楼音猛然回头,吃惊地说道:“死了?你杀了他?”
季翊没有回话,目光定格到了楼音的肚子上,他眼里初为皇者的犀利之气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春日般的温柔,在这严寒里融化了积雪。
他一步步走上前,步伐有些迟疑,神色里有着好奇与探索,“阿音,这……是我的孩子?”
楼音别过头,说道:“先说车师尉都国的事情吧,他们……喂!”
季翊从楼音背后搂住了她,将头埋进了楼音的脖子里,鼻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芬芳的气息,“阿音,我好高兴。”
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季翊的心跳几乎一颗间骤停了。他知道楼音怀了他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听不见身边大臣说的话,连他们的身影都变成了双重的。
一瞬间,他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场景,楼音生孩子时会怎样,孩子是男是女,孩子长得像谁,孩子会喜欢什么,以后孩子婚娶的时候他会不会很舍不得。
一生一世,好像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他丢下正在议事的大臣,带着郁差连行李都没有准备就骑马直奔大梁。
七天七夜,风雨无阻,不曾合眼,穿过野兽出没的树林,趟过结了冰的河流,在漆黑的大漠里抹黑前行,披星戴月,终于出现在了大梁的皇宫前。
他想第一时间见到那个女人。
*
楼音扭了一扭脑袋,感觉季翊的下巴有些扎人,她这才反应过来那是长出来的胡茬。
胡茬……季翊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居然因为赶路长出了胡茬,楼音没有回头,垂着眸子,回想起了这些年来,季翊一次又一次地“突然出现”似乎已经让她习以为常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季翊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心思各异,却可以维持着这份宁静。
突然,楼音胃里又一阵翻滚,一把推开季翊往一旁的一直备着地金盆吐了出来。
原本早上也没胃口吃东西,现在不过是吐了一些苦胆水,楼音却感觉自己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
季翊站在楼音身后,看着款冬和枝枝冲了进来,拍背的拍背,拿药的拿药,而季翊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知所措的滋味。
他该做些什么?这就是害喜?
枝枝回头看来一眼手足无措的季翊,说道:“您先等一等。”
一番忙碌下来,楼音终于缓过了气,她坐在季翊对面,对自己刚才孕吐的事情完全不提,说道:“车师尉都国的情况你也知道,如今周国的境况不比大梁好多少,我信中已经提到,可以连……”
“我们联姻吧。”季翊站起来,一步跨到楼音面前,双手环住她的双肩,眼里熠熠生辉,“周国和大梁联姻,岂不比联盟更好?”
枝枝和款冬姑姑愣了一下,忍不住插嘴说道:“可是,大梁没有待嫁的公主和适婚的皇子,如何联姻?”
到这时候了还这么糊涂,款冬姑姑不禁用手肘戳了枝枝一下,枝枝恍然大悟,捂着嘴瞪着双眼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楼音和季翊。
楼音一时没有说话,她看着季翊的眼睛,想从那深泉一般的眸子里探索出她想要的东西。
他的眸子黑得剔透,楼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自己的倒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又沦陷在了这双眼眸里?楼音好像想不起来了,她自从重生醒来的那一天,就带着仇恨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恨太子,杀掉了他。恨纪贵妃,杀掉了她。恨尤铮与尤暇,也杀掉了他们。
可是唯有季翊,明明自己那么恨他,却在每一次的交锋中落了下风,总是狼狈而逃。
而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她发现,季翊好像深爱着她,甚至为她变得不像个人了。见证着他一次又一次的疯狂,同时又沉沦在他曾经的离弃和狠心中无法自拔,楼音感觉那时的自己也快接近疯狂的边缘。
直到去年,她拨开了所有迷雾,解开了一切误会。
可是,真的要嫁给她吗?楼音心中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扪心自问,除了季翊,她还愿意嫁给别人吗?不,甚至连肢体的接触都不愿意。
面对季翊此刻殷切的眼神,楼音垂下了头,说道:“不行。”
像一颗石头,砸碎了季翊心湖里结成的冰面,搅弄了心里暗涌不断的湖水。
季翊的性格,是不会问为什么的。他就那样看着楼音,眼里的热切与温情逐渐冰冻了,他勾起唇角,笑道:“是吗?你确定?”
楼音突然不敢抬头去对上季翊的眼睛,更怕看到他的表情,怕在这寒冬看到更为冰冷的东西。
她退了两步,说道:“是的,我不能嫁给你。”
季翊一把拉起楼音的手腕,触手的温热与细腻让他心底一颤,“那你留着这个孩子做什么?你杀掉它呀。”
楼音还没说话,枝枝和款冬姑姑倒是被吓到了,她们想冲上来阻止季翊,却被他的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如果眼神能杀人,季翊此时可能已经屠城了。
楼音试着挣脱了一下季翊的手,但毫无作用,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道:“那也不行,我需要孩子来继承我的皇位。”
季翊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却依然不说话。
他的冷笑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凌迟着楼音,她受不了这样冰凉的气氛,继续说道:“我若嫁给了你,我的大梁怎么办?改姓为季吗?这绝对不行。让我屈身于你的后宫一世,为你生儿育女,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寝宫内安静地只听得见季翊的呼吸声,还有楼音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季翊才开口说道:“那么,你是不愿意嫁给我,还是不愿意放弃你的皇位?”
本来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楼音却迟疑了很久,在季翊的眼神越来越冷,即将凝结成冰的时候,她才小声说道:“皇位。”
季翊突然闭了眼,嘴角的弧度柔和了下来。他再睁开眼时,仿佛全世界的雪都化了。
枝枝与款冬姑姑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季翊走近了两步,抬手捧着楼音的脸,仔仔细细端详着,像是在看稀世珍宝一般。
楼音与他对视着,眼里有闪躲,有迟疑,有犹豫,可最终全部化在他的吻里。
突然起来的暴风雨般的吻让楼音措手不及,香津浓滑在口齿之间缠绕,楼音还来不及闭眼,她看着季翊轻颤的睫毛,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灼灼情谊。
下一刻季翊温热的手指便拂过了她的眼睛,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季翊感受到了她的专注,冰凉的薄唇开始专注地肆虐,不容反抗地加深了这个吻。
鼻尖和唇舌间萦绕着楼音身上的清香,像摄魂香一般诱人,季翊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不得不念念不舍地退出了楼音的唇间。
即便不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楼音的耳根还是有些发烫,她靠在季翊胸前,重重地喘气来平复自己的心跳。
或许两人都在平复心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季翊一手拦着楼音的肩膀,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
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两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动了?”季翊不可置信地摸着楼音的肚子,说道,“你感觉到了吗?”
楼音怔怔地点头,指了指肚子的左侧,“这里?”
季翊索性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楼音的肚子上,说道:“再动一个看看,怎么不动了?”
他的反应让楼音有些无奈,推了他一把,说道:“你快起来!”
季翊不动,蹲着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任何动静,最终失望地站了起来,他拉着楼音坐到了榻上,将软枕垫在她腰间,然后郑重地说道:“阿音,我们联姻吧。我不要你放弃皇位,也不要你困于后宅。你依然是大梁的皇帝,我依然是周国的皇帝。我们迁都西边要塞之处,将兵力集中于西边,合力对抗车师尉都国,好不好?”
楼音觉得,季翊他一定是故意用一个深吻来蛊惑人心的,不知不觉间,她点了头。
*
楼音再一次站上城门送别季翊时,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看着下面茫茫白雪中那个白色的身影,时而像谪仙,时而像恶魔。楼音觉得可能自己真的中了一种“连心蛊”,明知此人温润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比任何人还要可怕的内心,可一想到他每一次的疯狂与偏执都只是为了她自己,楼音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占有感。
病了,一定是跟他一样地病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季翊的身影,楼音才转身走下了城门。
在皇宫内等待她的,是一群被震撼到的大臣。
两国合并?疯了不成!
楼音往御雄殿的龙椅上一坐,点头道:“对,你们没听错。”
下面一下子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伸手抹着一把老泪的,这次倒是全部人统一阵营了,不行,坚决不行!
楼音看着他们,说道:“成,那你们给朕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父皇。”
“这……”底下一帮大臣心里连连叫苦,孩子是你怀的,找不到父皇关我们什么事儿啊?
最后还是齐丞相站了出来说道:“皇上,联盟尚可,联姻也行,但合并确实万万不可的。难道要皇上以大梁为嫁妆嫁去周国吗?难道要我大梁国姓改为‘季’吗?这可是楼氏祖先打拼打下的江山,可不能这么拱手送人啊!”
楼音扶额,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爱卿听清楚了,是合并联治,不止是联姻,也不知是联盟,联治可明白?”
平日里聪明绝顶的大臣这一下倒是个个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齐丞相哦了一声,依然说道:“历朝历代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那朕就开辟第一道先例。”楼音定了定神,说道,“各位爱卿都知道,战胜车师尉都国迫在眉睫,而火药的配方只有大梁有,制作武器的工艺只有周国有。车师尉都国从西边进攻,而大梁与周国的兵力向来集中在南北边,此次合并联治,将国都迁移到西边要塞,将兵力集中于西边对抗车师尉都国,有何不好?”
下面的人自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但依然还是齐丞相先开口:“联治,皇上的意思是一国两皇?那大梁与周国的朝廷力量如何分配?”
“既为联治,自然是一国两皇。周皇为南皇,朕为北皇,大梁与周国的朝廷并存,内阁依然可分设南北,集中国力资源,合理分配,岂不甚好?”
齐丞相没有对楼音的这一番话做出评价,而是问道:“若皇上不在位了呢?皇嗣究竟姓楼还是姓季,未来也延续一国两皇吗?”
他的这一番话引起了其他人的附和,现在两位皇帝能达成共识,合并联治,日后两位皇帝退位了可如何是好,若是皇嗣不愿联治,要吞并另一方,到时候如何是好?
楼音点头,许久后才说道:“这就是分设两内阁的目的之一,若两朝势力能平衡共存,联治之势岂是皇嗣说破就破的?”
言下之意,能不能使周国和大梁长久联治,也要看内阁的能力。
而楼音一开始所说的资源合并优化分配也让几位内阁大臣隐隐有些心动,周国与大梁盘踞南北两地,粮食资源等诧异巨大,当大梁发生旱灾涝灾之时周国粮食富足,而周国地震山崩时大梁国泰民安,这中情况几百年来常有发生,若真能联治,国土顿时扩充两杯,民生的问题也有了更有效的解决方法。
看到几位老臣的眼里有松动的意思,楼音继续说了一番理由,最主要的,还是解决当前车师尉都国的燃眉之急。
“火药配方只是一纸文书,而锻铁工艺却是周国几百年来的优势。若只是联盟,难保周国得了火药配方不会转而攻打大梁,而大梁即便有了锻铁工艺,没有周国丰富的铁矿资源亦是无法造出充足的武器,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下面几个人面面相觑,楼音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说道:“合并联治毕竟事关重大,各位爱卿且先多加思量,明日早朝朕会将此消息公之于众,到时候再详议。”
*
不出楼音所料,此消息一放出去整个朝野便炸开了锅,有的人因为朝政势力会重新分配而得到更大的势力因此力挺联治,有的人因为世家势力将被大范围削弱而一致反对。
这一次,比当初楼音提出联盟之时吵得更厉害了。
甚至有人开始在民间煽风点火,意图以舆论压倒楼音的主张。
这个消息自然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太上皇耳里,楼音倒是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父皇表态,但一等就是半个月,也没见秋月山庄有任何动静。
她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动身前往的秋月山庄。
刚开春的秋月山庄美若人间仙境,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小桥流水,假山嶙峋,比皇宫少了几分庄严,多了几分烟火气。
但楼音无心欣赏美景,她径直去了山庄正房,却看见太上皇在正方外的花丛里挖土。
“阿音来?”太上皇没有放下手里的铲子,背对着楼音说道,“阿音稍等片刻,父皇先把这土给埋好。”
楼音便在院子里默不作声地等了一刻钟,太上皇放下铲子,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干净了手,才说道:“那几只金丝雀没有挨过冬天,今早去了,朕将它们埋了。”
一转过身,目光停留在楼音的肚子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皇……”楼音走上前两步,春衫柔软,随着她的脚步扬起了裙角,六七个月的肚子已经非常出怀,而此刻她的面容分明还是一个少女。
“阿音啊,怎么亲自来了山庄里,是为了这几日的事情?”太上皇转开了眼神,说道,“来问朕的意见?”
楼音点头,“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阿音来询问父皇的意思。”
太上皇点点头,负手一步步往正房里走。
秋月山庄的布置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一张桌子一个茶杯都没有移位,墙上挂满了楼音母亲的画像,置身于此处,总让人感觉佳人还在。
太上皇坐下歇了口气,看着楼音小心翼翼地坐在对面,说道:“阿音,父皇问你,如果周皇不是季翊,你还愿意合并联治吗?”
没想到太上皇一来就问道了最关键的点,楼音在他面前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摇头。
“那就对了。”太上皇一面喝茶,一面说道,“你之所以无法镇压朝廷里反对的声音,是因为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主张带了你的私心,所以你无法理直气壮地驳回他们的反对理由。若你说服了自己,跳出感情的怪圈来处理此事,父皇相信,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
楼音低着头,说道:“那父皇呢?父皇同意这个主张吗?”
太上皇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放低沉了,说道:“朕将皇位交给你的那一刻,便仅剩一个愿望了,希望你身为皇帝也能有夫君相伴,养儿育女。可惜秦家没有这个福分。”
他看着楼音的肚子,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婚事上面,你也极有主张。与理,朕不同意你去冒这个险,于情,朕希望你能与相爱之人携手共度此生。”
太上皇手里攥着一只破旧的茶杯,上面的漆不知是年月久远而自然脱落的还是被他的手抚摸了成千上百次而退了色。
“手握天下大权,却无法将心爱的女人拥入怀中,让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儿生儿育女,许是比凌迟还要锥心,可惜朕偏生太过于贪恋皇权,幡然悔悟之时为时已晚。”
楼音被太上皇勾起了对母亲的思念,眼角泛酸之际又感受到了腹中胎儿的动向,心里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升起。
不管她对季翊是爱是恨,有了这个孩子,有了他们血脉的延续,就算是相爱相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父皇,阿音想母后了。”
楼音的声音里带了哽咽,这间屋子里带着她母亲的气息,那几乎快要想不起的属于母亲的滋味又回来了。太上皇轻轻拥楼音入怀,说道:“阿音,你母后生前曾说,她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在淮河畔与朕相遇,阿音,你不要后悔,永远不要后悔。”
太上皇这看似棱模两可的话却给楼音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决定,她的父皇都会支持她。
离开了秋月山庄这一片净土,朝堂里依然充满了硝烟味儿。
每日早朝,楼音坐在上方听着下面的人吵得几乎要掀了房梁,只觉头痛欲裂,这些人都不知道心疼一下孕妇给她省些力气么?
两方吵归吵,也总有一些中立派在中间当着和事佬。楼音以为秦晟也是属于中立一派,毕竟他每日醉醺醺地来上朝,从未发表过任何看法,在别人吵得天翻地覆之时他都能站着睡着。
谁知今日,他突然站了出来。
一身官袍上有大片的酒渍,浑身的酒味弥漫着整个御雄殿,摇摇晃晃的青年站到了大殿最中央,抬头直面皇帝。
这阵势,顿时让那些吵得天翻地覆的人噤若寒蝉。
“什么合并联治!什么一国两皇!什么资源优化!都是借口!”秦晟的眼睛都未曾睁开,只是挥着宽大的袖子指着楼音,“你不过是想与周国皇帝双宿双飞,又不愿放弃皇位,才想了这个法子,都是借口!”
他虽然一脸醉态,吐字却格外清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但秦晟却是丝毫不受现场氛围的影响,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声呼和,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几句话,“皇帝就可以未婚先孕?皇帝就可以与人苟合?借口!都是借口!我看你就是想把江山拱手送人,想把那个男人绑在你身边!”
“哈哈哈哈咱们大梁谁人不知,当初景隆公主为了追求周国质子,什么下脸面的事情没有做过?闭门羹吃了多少次?”秦晟干脆摘了头上的官帽,晃晃悠悠地指着楼音,“如今倒好,连江山都不要了!”
若是刚才众人只是为秦晟捏了一把冷汗,那此刻简直是开始为他默哀。
当真是喝醉了天不怕地不怕,这简直是不要命了。
果然,下一刻就见楼音缓缓站了起来,挺着个大肚子一步步走了下来站到了秦晟面前。
几乎要与他身体贴着身体了,楼音附在他耳边说道:“对,朕就是有私心,你奈我何?”
秦晟大笑了起来,指着众人说道:“哈哈哈哈哈!你们看,她承认了!她说……”
话未说完,血溅四方。
其他人回过神来时,只看到楼音手中的剑已经刺穿了秦晟的腹部。而秦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以及溅到楼音身上、脸上的血,似乎不敢相信那血是自己的。
就这样,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秦晟便倒在了血泊中。
楼音用力一拔,鲜血又溅了出来,她将剑还给身旁的侍卫,踩着秦晟的血泊,走到了众臣面前,“各位爱卿,谁还有异议?”
如今站在御雄殿的,是一个浑身是血污,脸上也溅着鲜血,怀着身孕的,十九岁的,女皇。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女人更可怕?在满室的血腥味中,众人宁愿相信这个女人会屠城,也不会相信她会将自己的江山拱手送人。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再不敢发出一声异议,怕眼前这个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就是他们的下场。
“既然各位爱卿都没有异议了,那六部以及内阁便从今日开始,着手准备迁都。”楼音再一次踏过秦晟的血泊,走回了龙椅前,“从此,大梁京都改名为北都,周国京都改名为南都。大梁周国联治,定都西京。”
*
回到寝宫时,楼音满身的鲜血差点吓晕了款冬姑姑,她围着楼音看了一圈,以为遇到了此刻,在得知身上的血是别人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您也真是的!”款冬姑姑一面为她更衣,一面说道,“身怀六甲可不能做这样的事,好歹也为腹中的皇子着想,要是吓着小皇子了该怎么办?”
楼音没有理会款冬姑姑的话,她换了衣衫洗了澡,出来浑身舒爽,而容太医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不出所料,容太医也念叨着不能见血,不吉利。
“朕的孩子,岂会如此胆小?”楼音满不在乎地说道,“朕瞧它淡定得很,一点反应也没有。”
容太医摇摇头,上前给楼音把脉。
这才七个月的身子,看起来却像是要分娩了一般,楼音早就怀疑是双生子了,所以此时看着容太医把脉,心里格外紧张。
等了许久,见容太医收了手,立刻问道:“如何?”
容太医说道:“脉象平和。”
“是两个吗?”
容太医皱了皱没有,抚摸着胡须说道:“皇上有感觉?”
楼音摇头,“感觉说不上,只是常常做梦会梦见两个孩子。”
“如此说来,倒是极有可能是双生子。”容太医说道,“臣把脉之时也猜测有两个孩子,但终归不敢下断言。皇上只管安心养胎,不管是与不是双生子,皇上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健康的。”
楼音哦了一声,转头就看见枝枝拿着东西进来了。容太医便起身行礼退了出去,顺便将其他宫人也带了出去。
“皇上,这是周国来的信。”
枝枝将信递了上来,楼音仔细地撕开,然后一字一字地阅读着。
洋洋洒洒一大篇,将周国的情势简单描述了一遍。看来,逼宫篡位夺得的皇位就是强势些,关于合并联治的主张少了许多的反对之声,进展比大梁顺利多了。
落款,还是那个熟悉的字迹:念阿音安好,念吾儿安好。
楼音嘴角噙起了笑,说道:“那笔墨来。”
她刚一站起来,感觉肚子一阵异动,低头一看,已经能明显看到孩子在伸展小胳膊小腿儿了,楼音笑得越发开了,走到桌前执笔书信。
刚把信写完,枝枝又走了进来,笑盈盈地说道:“皇上,您猜谁来了?”
楼音看着枝枝的笑,心里涌上几分欣喜,“可是席沉?”
“姐姐就这么不待见我呀!”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刘勤推开门,苦着脸走了进来。
乍一看,那个少年长高了许多,也黑了多年,一年的风吹日晒让他养尊处优的面容多了几分历练的感觉,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楼音是真的快忘了他这个表弟。
“昨日便听说你回京了,怎么今日才进宫来?”
楼音撑着腰,上前摸了摸刘勤的头。刘勤猛地避开了,羞赧地别着头说道:“我都多大了,皇姐还摸我脑袋。”
自从一年前,长公主一气之下把他送去了边关,如今整整一年了。到底是边关历练过的男儿,跟着军中糙汉生活,早就没有了作为世子爷的骄矜气。
楼音看他那别扭的样子,于是故意沉了脸,说道:“放肆,见到朕不下跪行礼,这是什么规矩?”
刘勤望着楼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哆哆嗦嗦地退了一步,慢慢弯下了膝盖,“吾皇万、万岁、万岁、万万……”
“行了。”楼音拉了他一把,问道,“姑母还没回京?”
刘勤挠挠后脑勺,说道:“这不准备回京给我张罗婚事了嘛。”
楼音笑着点头,“是该取个媳妇管管你了。”
“皇姐还没嫁人我怎么敢娶媳妇。”
一说完,他自觉说错了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饶命!我错了……”
楼音没理他,晾了他一会儿后说道:“联治的事情,还需要姑母表态支持。”
“是是是!”刘勤就差点头哈腰了,“娘她十分支持,说什么都支持,皇姐不用担心!”
*
楼音的信在春日里穿过千山万水,一路飞到了周国。
季翊看了信,笑了一下,说道:“居然亲手杀了秦晟。”
郁差摸摸鼻子,低声说道:“梁皇果然不一般,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很有些魄力。”
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说楼音是个暴君。季翊看了郁差一眼,说道:“她亲手杀了秦晟,是因为她恨秦晟。”
郁差想也不想就问道:“为何恨他?”
季翊没有回话,将信小心翼翼地收到了木匣子里。
为何恨秦晟?还不是因为前世的恩恩怨怨。
那时若不是秦晟与他里应外合,季翊他还真没有把握能攻进大梁。至于秦晟叛变的原因,当时季翊也大吃一惊。
秦晟问他:“你会救出公主吗?”
季翊说他会的。
然后秦晟便义无反顾地背负了一世骂名,做了那个叛国贼。
当时楼辛继位,将楼音折磨地死去活来。任何为楼音求情的人都不得善终,甚至开始奖赏那些想出新奇刑具的人。
秦晟曾经劝阻过多次,无果。又跟着楼辛进过地牢,亲眼见证了楼辛是如何折辱那个大梁曾经最尊贵的女人。
那也是他心中圣洁如仙的女子。
楼辛说,楼音越痛苦,他就越开心,就连死都不让楼音痛快地死去。
这时候,秦晟想到了周国的季翊。
是不是季翊攻打进来,杀了楼辛,就能救出楼音了?
好像别无他法了。
在季翊攻进大梁皇宫的那一天,他站在季翊身后看着季翊从地牢里抱出了伤痕累累的楼音,然后他从地上的尸体中拔出了一把剑,拖着它慢慢走向御雄殿,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之下,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再见,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