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少艾之五

白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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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冬柿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一个狭窄的缝隙之中疾速穿行,脑部两侧仿佛被什么硬物狠狠挤压,头部的疼痛使得她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一手捂着额头,另一手则往前胡乱抓着,直到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撑在了地上,她收起手指,细碎的泥土自指间满溢而出,几声悦耳的鸟鸣在头顶响起,暖风吹在脸颊上,带着暮夏初秋时节干燥的花瓣香气。

    这时,脑中的痛感才稍稍缓解了一些,源冬柿缓缓睁开眼,便看见眼前一方清幽幽的池塘,阳光在水面上投下点点金光,偶有蜻蜓轻点水面,带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而池塘对面,则是一条回廊,回廊下的龙胆花还未绽开,只有朵朵花苞,池塘边垂柳成荫,柳条随风轻轻舞动,几株山茱萸枝头已经结了果,点点红色,俏皮可爱。

    尽管只来过一次,但源冬柿还是确定这个地方便是左大臣府邸,只不过此时龙胆花还未开放,想来应当是十多天以前。

    回廊上几位衣着艳丽的优雅女房结伴路过,在看见源冬柿时,便将手中桧扇轻轻掩住嘴角,笑着道:“哎呀,云居雁小姐,又调皮啦。今日是捉蝴蝶还是捉蜻蜓啊?”

    源冬柿正觉得疑惑,却发现自己开口道:“今日没有蝴蝶,也没有蜻蜓。”

    这声音几虽然极为悦耳,但十分稚嫩,想来是个幼童的,再听那几位女房的称呼,源冬柿便反应过来,她在妖狐的木屋角落里发现的那个女孩儿,应当就是失踪多日的云居雁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触碰到云居雁的时候会被吸进了这个孩子十多天之前的记忆里。

    其中一位女房听见云居雁的回答,便笑道:“那云居雁小姐怎么趴在地上呢,难不成,是为了蚯蚓吗?”

    她这么一说,其他女房便都哄笑起来。

    源冬柿皱了皱眉,云居雁虽然不是头中将发妻所生,但生母也是亲王的女公子,身份也极为高贵,按理说府中女房对她应该也是恭敬有加才对。

    她心中有些疑惑,却听另有一位女房道:“得了,别在这里耗费时间了,顺平大人那边还需服侍呢。”

    另外几位女房一听,提着最外一层单衣,迈着碎步,急匆匆地走远了。

    源冬柿这才反应过来,看来是风流名号不输源光的藤原顺平吃了窝边草。

    而云居雁虽然是藤原顺平之女,但并非正妻所生,生母也已改嫁按察大纳言,而藤原顺平将也只是觉得女儿随母亲住在继父那里,跟继父的儿女们长大有失体面,这才将她接回左大臣府邸,由左大臣夫人抚养,自己仍然流连各情人的住所,想来也并不是很在意她。

    而左大臣夫人年事已高,当年极为疼爱的女儿葵姬去世,伤心之余身体也越发欠佳,养一个夕雾也已经很勉强,再养云居雁便已力不从心了。

    这便使得云居雁处于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

    一方面,她的父亲是头中将,母亲是亲王女公子,身份高贵;而另一方面,无论是生父还是生母,都没有给予她必要的庇护,以至于这些与藤原顺平有暧昧的女房可以欺她年幼不懂事,肆意嘲笑她。

    源冬柿不由得心疼起这个小姑娘来。

    她附在云居雁的身体里,能感受到云居雁所感受到的一切,此时,她只觉得手肘和膝盖一阵疼痛感,想必是云居雁跌倒时磕到了。

    那几个女房笑着离开之后,云居雁便用手肘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只是身上的衣服太过繁琐,她手掌不经意间压住了衣襟,便又栽了下来,下巴磕在了泥土上。阳光在柳条缝隙间洒下一片斑斑驳驳的光影,光亮所及,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燥的灼热,裹着厚厚衣裳的小姑娘没过多久,额角就渗出了一片密密的细汗。

    源冬柿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心急,恨不得跳出来把这个孩子抱起来,拍干净她身上的泥土,好好哄哄她。

    这时,她眼前的柳条轻晃,一股凉风吹来,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把绘着水墨山水的伞,将点点阳光隔绝开来,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荫凉。

    源冬柿还有些奇怪,便听见头顶处一声轻轻的叹息,她只觉得云居雁在听到那声叹息的时候鼻头猛地一酸,这个之前跌倒磕伤了膝盖和手肘都没有哭的小姑娘眼角竟冒出了温热的泪花。

    一双木屐出现在源冬柿眼前,然而穿着木屐的脚,却是属于鸟类的爪子。

    妖怪?

    源冬柿心里想,而这时,眼前那个人徐徐蹲下了身,将手中的纸伞搁到了一边,伸出一双浓密黑羽的翅膀,将云居雁抱了起来,而这是源冬柿才借着云居雁的眼睛,看清了这个妖怪的长相。

    她戴着一副巨大的市女笠,重重垂绢之上绘着与她伞上如出一辙的淡墨花纹,而垂绢之后的是一张画着诡异笑脸的女人脸。她将云居雁抱起,又用翅膀轻轻拍打着云居雁身上沾染的泥土,另一只翅膀则温柔地将云居雁略显凌乱的额发梳理整齐。

    云居雁皱了皱鼻子,声音中带着哭腔:“疼……”

    “哪儿疼啦?”妖怪柔声问道,用翅膀最柔软的绒毛轻轻擦拭着云居雁眼角的泪花。

    云居雁提起宽大的袖子,将手肘上的擦伤亮出来,道:“这里疼。”

    妖怪用一只翅膀温柔地托起她受伤的手肘,又用另一只翅膀将她笼在自己的怀中,道:“姑姑抱一抱,就不疼了。”

    云居雁埋进妖怪的怀里,闷声说道:“姑姑一离开,她们就欺负云居雁,她们是坏人。”

    “晚上姑姑就去教训那些欺负云居雁的坏人。”妖怪道。

    “那姑姑不要离开云居雁。”

    妖怪轻柔地抚摸着云居雁的头发,道:“姑姑永远不会离开云居雁。”

    源冬柿在云居雁体内,感受着这一人一妖的互动,心里有些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姑获鸟是死去产妇执念所化成的妖怪。这些产妇大多都还没有见过自己生下的孩子,便抱着极大的遗憾去世。而由此所生的姑获鸟天生喜欢孩子,甚至会收养那些被人丢弃的婴儿。

    想来云居雁自小被父母忽视,夜中啼哭时引来姑获鸟,姑获鸟看她一个小孩子,哭了许久也没有父母来哄,天性使然,便留下来照拂她,看着她长大。

    云居雁的母亲改嫁,也有了其他的孩子,父亲藤原顺平自不必说,情人无数,儿女成群,于是云居雁最为依赖的,不是父母,反而是妖怪姑获鸟。

    这下,源冬柿也理解了,当时姑获鸟为什么会找到妖狐的木屋来,一言不发拔出伞剑就是一场大战。

    那孩子,可是姑获鸟看顾着长大的。

    夜晚,姑获鸟点了灯,将云居雁身上的被子压紧实了,便开始讲妖怪们的故事哄云居雁睡觉,讲了住在山里以恶作剧为乐的觉,头跟身子分离的首无,躲在云雾之间伸出长长舌头的赤舌,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温度的雪女。

    姑获鸟的声音和温柔,任何稀奇古怪的妖怪传说在她说来,都不觉得可怕,云居雁听得入神,偶有觉得好奇的便忍不住追问,姑获鸟便用羽翅轻轻抚摸她的额发,笑着道:“剩下的明日再说,云居雁你该睡下了。”

    云居雁便乖乖地缩在了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姑获鸟,道:“那姑姑要在这里陪着我。”

    姑获鸟笑笑,拾起身旁的伞剑,道:“我得去教训教训今天欺负云居雁的坏家伙,待会儿再过来。”

    云居雁睁大了眼睛,又坐起来,钻到姑获鸟怀中,道:“姑姑对我最好啦!”

    姑获鸟哭笑不得地将云居雁又塞回被子里,折身熄了灯,便准备出门去。云居雁看着她掀起帷屏,准备出门,忽然说了一句:“等我以后长大了,有人欺负姑姑,我也去教训他们。”

    她话音稚嫩,然而语气之中却极为坚定,一个小孩说出这种话,只能让大人忍不住笑起来,况且姑获鸟是妖怪,并且还是一个实力强劲的妖怪,这话让别人听起来,只觉得是这个小孩年幼无知。

    然而在云居雁体内,能感受到她所思所想的源冬柿却觉得有些心酸。

    这个孩子世界里,没有父母,只有姑获鸟,姑获鸟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个夜晚悄悄出现在她屋子里哄她睡觉的妖怪,还是她最重要的人。她满心所想的,都是等她长大了,也能像姑获鸟一样强大,她也要把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故事讲给姑获鸟听,也要在姑获鸟被别的妖怪欺负时挺身而出。

    小孩子就是这么简单,她觉得人与妖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姑获鸟能保护她,她自然也能保护姑获鸟。

    姑获鸟听见云居雁的话,掀起帷屏的动作一顿,市女笠上的垂绢轻轻拂起,她只轻轻一笑,道:“那你可要快快长大,保护好姑姑。”

    云居雁重重点头:“嗯!”

    姑获鸟离开后,屋里便是一片安静,屋外传来声声更漏,不一会儿竟下起了沥沥小雨,雨水打在屋外廊下的花草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云居雁睡不着,便趴在床上数起了之前姑获鸟给她说过的妖怪。

    “一只觉,两只提灯小僧。”她双手在虚空之中画了两个圆,“这是提灯小僧的光头……”

    源冬柿听她数妖怪只觉得有些好玩,小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她听着姑获鸟的讲述,便自己给这些未曾谋面过的妖怪们设计了一个形象,提灯小僧是提着纸灯笼的小光头,觉是个总在扮鬼脸的女孩子。

    她数着数着,忽然门外廊下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在了走廊上,她以为是姑获鸟回来了,便叫了一声:“姑姑?”

    然而廊外除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便再无应答。

    云居雁钻出被子,提起身旁的衣裳披在身上,便走出了屋子。然而她刚掀起帷屏,源冬柿便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因为下起了小雨,鼻间满是凉凉的泥土清香,然而她还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源冬柿在心中大喊着让云居雁回去,然而这个被妖怪带大的孩子已经对于这些诡异之事完全没有恐惧之心,她掀开帷屏,慢慢地朝廊下走去,借着廊檐上桔色灯笼微弱的亮光,看见廊下躺着一个人。

    木制走廊已经被檐外雨水打湿,云居雁赤着脚走在上面,只感到带着湿润的凉意,她走到那个人旁边,第一眼便看见那人头顶上白色的毛绒绒的耳朵。

    “妖怪啊……”云居雁轻轻说着,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耳朵。

    而源冬柿,已经认出这位倒在云居雁屋前的妖怪,便是那位死萝莉控,妖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