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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因为太怕麻烦,受那个男人或者其他京中贵族所托去调查那些怪事时,晴明总是会感觉到不耐烦,就算天气晴朗,微风和煦,也让人没来由的烦躁。
保宪曾道,阴阳师需要做的,其实比藏人还要琐碎,阴阳寮中来来往往,听着东家长,去解决西家短,大内里的那个男人偶尔突发奇想,就得阴阳寮倾巢出动,比如春季时保宪领着阴阳师们将城外的枫树移栽到了宫中梨壶殿。
晴明轻轻敲着蝙蝠扇,在夕雾面前一晃,一只小松鼠凭空跃出,蹿至小孩肩膀,那小孩破涕为笑,揉了揉松鼠毛绒绒的大尾巴。
今天来左大臣府邸调查云居雁小姐神隐事件,倒不似平时那样不耐。
毕竟今日他是拖了人下水的。
他笑着直起身,左大臣府邸中垂柳荫荫,柔软的柳条自他肩头滑过,身侧池塘涟漪点点,在他眼角泛起粼粼波光,他微微侧过头,便看见池塘对面的回廊上,两位女子缓步走来,当先一名上了年纪,姿态优雅端方,后一位身着五衣的年轻女子,她身上的五衣色彩缤纷,艳丽异常,墨发之下一双眼低垂,衬着回廊抄手上绿得幽然的叶子以及紫得惑人的龙胆花,显得安宁而又美好。
神奇的源冬柿小姐偶尔也还是有高贵优雅的时候的。
她侧过头,与晴明对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惊奇的样子。
晴明大概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神奇的源冬柿小姐其实并不神奇,她的想法都写在眼睛里,他一看便知,偶尔还有一丝对他淡淡的嫌弃,他也笑着一一收下。
此时此刻的源冬柿小姐,眼中对他有嫌弃,还有控诉。
明明是约在门口碰头,结果双方反而都没有在门口等对方。
晴明并没有出声解释,他确实是没有向他人解释的习惯,不过柿子小姐这么怨念慎重地盯着他看,他反而抑制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好在平时他也总是笑脸迎人,源冬柿也并未觉得他此时有任何不对。
他们站在池边低声交谈,她走在他身前,池边凉风带起身上薄花色小挂的衣角,带起了她脸颊边的头发,她说着话回头看他,并未自觉自己此时的眼角弯弯,像极了一脸童真的小狐狸。
他倒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轻轻眯起,应当像是个诡计多端的大狐狸。
然后左大臣家那个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头中将拂开了池边杨柳,踏步而来,一副款款深情的模样向源冬柿表达了爱意。晴明站在一边,一褶一褶地张开手中的蝙蝠扇,然后听见了源冬柿百转千回的拒绝。
能把拒绝说得这么百转千回而又不留情面的,京中大约就只有一个源冬柿了。
其实,这也应当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位柿子小姐的出现不在任何卦象之内,连言辞也都不在任何人理所应当的范畴,但偏偏晴明却能将她一点点地猜透。
大约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人吧。
在平安京仿佛一个异类一般过了许多年,忽然又遇见另一个异类,这让他兴趣浓厚,又颇为感慨,虽然表达的方式便是一个劲儿地戏弄这位柿子小姐。
离开左大臣府邸的时候,她用唐纸伞妖吓退了奉头中将之命留宿她的女房们,女房们受了惊吓,满脸惊惶地回了府中,她自己握着那把还伸着舌头的妖伞,则笑得一脸灿烂,且还带了几丝难以看出的得意。
晴明看见她晃了晃绘满八重樱的唐纸伞妖,悠然漫步雨帘之中,一时间倒想起了暮春时节被霏霏春雨大湿的八重樱瓣,虽然不比晴天时轻盈浪漫,却又别有一番风情,值得人细细欣赏一番。
当然,八重樱瓣下伸出一双带血丝的眼睛和长长的舌头,这还是十分煞风景的。
待到雨势渐歇,天色放晴时,他便问道:“若是雨仍未停,柿子小姐还会用唐纸伞妖来避雨?”
“为什么不用?”她回过头望他,扬了扬眉毛,“他不是把伞吗?”
语气自然,仿佛事实便应该如此,奇怪的回答,由她说来却又不奇怪了。
晴明便道:“他不是妖吗?”
“成为妖之前就是把伞啊。”她理所当然,“我还常常使唤帚神来帮我打扫房间呢。”
他笑道:“原来在柿子小姐眼中,妖并没有什么特别。”
“自然。”她点了点头,将唐纸伞妖收回符中道,“松抚成了妖之后,不照样还是天天弹琴吗?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成妖后跟成妖前,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那我又何必对于成妖后的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呢。”
晴明低头笑笑。
这倒让他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那时候他刚被贺茂忠行收为弟子,对于阴阳一道一窍不通,贺茂保宪虽对他多有回护,但是别人的羽翼又怎么可能时时护佑得过来呢。他在庭院中安心临摹前辈所画的天象图,然后被土御门中其他孩子丢铜钱。
虽说是童言无忌,但孩子的话却最是伤人。
当时他们说什么来着?
晴明眯着眼睛想了想。
应当是“走开你这个妖怪”、“白狐的儿子怎么不跟着回深山去?是想要害我们吗?”之类的。
他那时性格孤僻,面对这些孩童的挑衅,只是皱着眉,另寻他处练习,谁知道他每换一个地方,那些孩子总有办法找到他,往他身上扔那些辟邪的铜钱,他心中实在不耐,便也往那些孩子身上扔铜钱,反倒让他们更加兴奋:“白狐的儿子反击了!我们来收服他!”
若是是寻常人对于妖怪是既敬且畏,那么学习阴阳一道的人,对于妖怪便是立誓要斩尽杀绝了。
阴阳道中论,世间万物,皆有黑白。
他学习阴阳道之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只以黑白囊括世间万物,少了缤纷色彩,又岂不无趣。
悟出这一点之后,他再也不会与那些丢他铜钱的小孩对着干,而是在对方朝自己掷铜钱时,反手稳稳将那些铜钱接到掌中,等着这些没了练习爻卦的铜钱的孩子哭着求他还回来。
对待妖怪,亦可如此。
所以京中公卿对他多有议论,一是他无论官阶品级,任何求助于他的,他都会笑着戏弄一番,二是传说中他会看心情来决定今天的妖怪是杀还是放。
如今源冬柿这一番言论,若传至他人耳朵,只觉得不可思议,可晴明听来,却只是笑笑,只是这笑有如何温柔,他不知,源冬柿也不知。
他只觉得这般对于妖怪没有戒心的柿子小姐有些可爱。
让他想用手中的蝙蝠扇轻轻地敲她头顶小小的发旋。
当晚,他坐在廊下,仍旧是喝着八幡的清酒,院中知了声声,神乐难得没有早早睡下,坐在他旁边,晃悠着双腿,小白靠在她的身旁呼呼大睡。
其实夜已经很深了,晴明却不太想睡,这夜月色奇好,明亮之至,在他杂草丛生的院落里撒下满院清辉。
神乐说道:“晴明今天心情很好?”
他抿着酒轻笑,并未答话。
“是柿子吗?”神乐歪着头问。
神乐虽然是小孩子,但是倒是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放下酒盏,正沉吟着,忽然耳畔传来一丝清脆的琴音,院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一头白发抱着瑶琴的年轻男子,神乐见院中出现了陌生人,警惕了起来,立刻握住了手中唐纸伞的伞柄,小白也立马从睡梦中惊醒,耳朵高高地竖起了,等着院中一身清冷的男人。
晴明笑意缓缓敛起,道:“阁下突然造访,是她出事了?”
那男子道:“她被一只狐妖掳走了。”
那大概是晴明第一次看见狼狈至极的源冬柿。
在四面漏风充满了死气的木屋,一边是妖狐与姑获鸟的混战,一边是她被拽入女童云居雁的回忆中而痛苦不堪。
他沉着眸,轻轻将她拢在怀中,她有气无力地扯着他的衣襟,告诉他,云居雁还活着。
他其实一早便卜出云居雁并未身故,只是觉得这名女童早晚会被找回,所以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如此看着她苍白着脸倒在他坏中,他倒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欠妥。
她闭着眼,眼睫不安地颤动,那双好看的眼睛掩藏于眼睫之下,映不出他此时复杂的神色。
他想了想,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轻轻地将她手背,捂在了自己温热的手心。
“放心吧,柿子小姐。”
他在她耳畔轻轻道,然后忽然想起,每次都是不甚耐烦接下这些琐碎的他,似乎从没有对委托人如此真心地说过这几个字。
尽管他能将手中的乱麻一一捋顺,却没想过捋顺当事人忐忑不平的心。
啊……
似乎这样是不对的。
但那又如何呢。
后来,晴明也有问过妖琴师,为什么那夜没有去从妖狐手中将源冬柿救下,而是选择来告诉他。
妖琴师姿态极为规范地跪坐在晴明宅邸的廊下,像极了最为严于律己的当朝公卿,他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野草丛生不经修饰的院子,只微微皱着眉,琴便横在他身边,琴弦似乎被日出之时微凉的风带出了细碎的嗡嗡声,像极了这个妖怪内心阴云翻滚的嘈杂。
晴明摇摇头,道:“你还在害怕。”
妖琴师冷声道:“阴阳师,请不要妄自揣度在下。”
晴明笑了一声,道:“其实你与柿子小姐很像,心中有什么,眼中就有什么。”
琴弦发出的嗡嗡声更甚,妖琴师握紧手中的衣料:“我的悲伤,你们怎么会懂。”
晴明道:“在下不懂,但估计永远也无法体会这样的悲伤。”
日出时的第一缕光自廊檐而下,洒在了晴明与妖琴师之间。
晴明缓缓起身,来到屋前,轻轻掀起了帷屏,屋内前夜燃起的熏香已经燃尽,只有淡淡的属于他的芥子花香味,屏风后,则睡着前一夜十分疲倦的柿子小姐。
他拾了一些香料放入屏风下的博多炉中,将其点燃,香烟袅袅,他用手扇了扇,鼻间又尽是那股他常用的芥子花香味。
柿子小姐睡得不□□稳,被子都滑到了肩头,他一挑眉,伸手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如今的他不是意识体,掖被子倒掖得十分顺利。
晨风吹得屋外廊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再过不久,柿子小姐大约就要自睡梦中醒来了。
他想了想,轻轻弯下了腰,垂缨冠的黑色飘带自他肩后滑下,轻轻落在了柿子小姐的脸颊上,大约是有些痒,她不耐地伸手挥了挥,将飘带挥到一边,他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嗅到了柿子小姐发间都是属于他的芥子花响起。
金色的晨光调皮地爬上了她白皙的脸颊,他眼角翘起,带着狐狸一般的笑容,在她脸颊被阳光抚摸的那一处,印下一个非常非常轻的吻。
轻到刚刚被飘带所扰的柿子小姐完全感觉不出来。
他直起身,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对于自己所需求的非常清楚。
他也从不会害怕。
只是这位连拒绝别人也十分百转千回的柿子小姐,大约也要转上千百个来回,才能明白到他此刻明白的东西吧。
他缓步出了屋子,此时屋外天色已然大亮,神乐带着小白正从廊下经过,看见他,便道:“晴明你现在笑得真像一只狐狸。”
他扬着嘴角道:“有吗。”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