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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晨曦微露,我一刻也没有拖沓,按照褚英的嘱托备马离城。
因为事关褚英,所以我对皇太极只字未提。再之,殊兰去世,想必对他是不小的刺激,这种时候,他一定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扰他。他从不愿将软弱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我懂,所以我选择回避。
我特地起了个大早,瞧现在的光景,就离早朝也还有一两个时辰。加上今天是胜仗归来酒宴过后的第一次早朝,□□哈赤通常是要迟个几时才会到。原本今日是我轮值的早朝实录,便跟文馆的达海巴克什调换了轮值的日子。这个达海巴克什隶属正蓝旗,听说他“九岁即通满、汉文义”,□□哈赤还特赐居内院司文翰,凡“与明通使命,蒙古、朝鲜聘问往还”,起草文告,颁布法令,皆由他一人主持。因为是长老级别的人物,平日又不常在文馆走动。之所以会与他有所交集,还要归功于□□哈赤让我译《三国》,原来赫图阿拉城中大多的汉书,例如《明会典》、《素书》、《三略》等,皆是这位达海巴克什所译。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哈赤有意跟他提及还是怎地,突然有一日他来文馆找我,偏是要看一看我译的《三国》。我被他的威名给吓住,怎么敢献上拙著,谁知给他看了之后,竟然得到颇高的评价,不过字里行间酸味极浓,让我不免怀疑他的真实意图。再三确认过他只是单纯来舞文一番,我开始偷着乐,估计他要是知道我是个实打实的汉人,会气背过气去。
其实在赫图阿拉城中,并没有确切的一个文官机制。就说我每日生活办公的文馆,其实并不称得上是正式的文馆,只是一群巴克什的聚居处,然而依着城中人的习惯,附庸风雅地将其叫做是“文馆”,把藏书的阁楼叫做“启运书院”。
正巧途经文馆,不住地往里头多瞟了几眼。我这个半吊子闲人,虽然在现代完全是个跟文艺不沾边的人,也多亏了十二年的应试教育,让我长成了一个委婉的文艺青年,没想到那时候积累的一点文艺气息,如今都派在了对付古人上,竟然还能将古人唬的一愣一愣的。不然怎么说世事难料呢,在我坐在考场里冥思苦想八股文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成为古代专写八股文的小文官呢?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门口,瞧着整整齐齐的正白旗守卫,我心里都有些发憷。拽着马缰的手都开始直冒冷汗。
我脑子里骤然记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来,“糟糕!”我惊呼一声。
偏偏这种时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差最关键的一样东西——敕书。没有敕书,根本不可能进得了大明的地盘,就好像进家门得有钥匙一样,没有钥匙进门的,不是强盗就是小偷。这是我在这个民族观念严重,并且五十六个民族还不是一家的时代,学到的第一件事情。
昨天褚英给我的敕书,今早出门居然忘记拿了,估计还放在昨天穿的衣服口袋里。所谓忙中出错,就是这样,白白起了个大早,现在要原路折回去,不知又要费多少时间,说不定换了值守的士兵后,就更难办了。虽然平日里干过不少偷溜出城的事情,但每回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就是有个靠山后台都强硬的阿哥罩着、蹭饭蹭多了,难免技艺生疏,心里完全没底。建州兵杀敌的猛劲我可是瞧见过的,那叫一个六亲不认,要是硬闯,我单枪匹马的万一出个什么问题怎么办?
不行,我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疼!在大问题面前,我身上软弱的小市民心理一下子就暴露无遗,典型二十一世纪遗留下来的诟病。在各种小市民的心理作祟后,我决定原路折回去一趟,拿上敕书,然后安安稳稳地出城。
于是我将马尥在了城门口,徒步往回走。
一个形色匆匆的身影快步从我身边经过,那人的步子很快,甚至连头也不抬,更别说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起来,特地多瞧了几眼——等等,那不是……费英东吗?
这么一大早,天还没亮,也还远不是来上早朝的时候,费英东又不住在内城这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心下正奇怪,一个闪身躲在拐角处,内如擂鼓般怦跳。
只见后头又跟上来一个人,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悍将扈尔汗。
可奇怪的是,这二人一见面,只是简单地打了个照面。
“你可来迟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能给耽误了——”
好似心照不宣一般,又匆匆地往原路方向走去。奇怪,当真是奇怪。若是别人,倒还有可能。可扈尔汗是谁?是敢公然跟□□哈赤理论的人!他今天居然也收敛起了脾气,默不吭声。太可疑了!
我还来不及多想,前头立马有迎面赶来一个人,当然,这个人我也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莽古尔泰。
同一时刻,同一地方,同时出现这么多城中的贝勒将领,实在让我心中疑虑更甚。更何况,从他们的神情来瞧,分明是赶去某个地方。这么早,连早朝都没到时间,他们这是要去哪?
我开始联系起褚英今日非要我离城的原因还有殊兰的死因,一切都太蹊跷,难理头绪。
难不成……变数便在今日?
这个念头一出,我身体巍然一震,步子也不由操控地跟在他们后头走着,想要去一睹究竟。
文馆,书院,八爷府……我失神地走着,心中正一步一步接近那个我寻找已久的答案……
果然,他们的目的地正是这里,皇太极的书房!他也在屋内,一间亮堂的明间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了。为了回避来往的家奴,我熟门熟路地躲在了隔壁的偏屋里,颤颤地朝半开着的窗棂中掠去一缕目光。
因为有视线死角,所以我无法纵观到整个书房。但是,就我目光所及,除去费英东、扈尔汗和莽古尔泰这来得迟了的三人,大长桌上还坐着何和礼,安费扬古,扬古利,额亦都,武纳格,阿敏……皇太极,阿巴泰……天呐,这……这简直,就是浓缩版的早朝!
他们这样私下的集会,是想干嘛?我牢牢捂住自己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
这些人里头……我又四周探寻了一遍,没有褚英……
各大臣们一坐下来,立马按捺不住,穷追不舍地发泄起怨气来。
“大贝勒主政分忧乃是理所当然,我等自然是心悦诚服。可如今,要逼我等为他号令是从,是万万不可能的!”
“勿说如今汗王年事已高,有授位于他之意,就是汗王百年,如此强行左右军政要务,我们也不会装聋作哑的。”
见他们一个个怒火中烧的模样,我一阵心悸……
“二贝勒与其本是平辈分的,族人各五千家,牧群各八百,白银各一万两,他比起二贝勒一样不多,汗王凭什么光光让他执政?再说我们何时承认过是他的臣了,莫要来说什么君臣之道了。”扬古利心有不甘道。
“我们未曾想过要与大哥平起平坐,”这回是莽古尔泰开口了,“可在酒宴之上,他扬言要我缴来七百牧群,九千两白银。若是有道理,我缴了也罢,可——”
“有个屁道理!”扈尔汗忿恨地啐了一口,“他娘的如今仗着自己有了主政权,一股劲向我们发虎狼之威。跟那个三都督有什么区别?我有一句说一句,老子真不是看他坐大贝勒的位置上眼红……”
“何止是你,任由他摆布来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顶着个准太子的帽子,如今还真以为自个儿能蹿上天了!我看呐,日后若是真在他手下,是没得好日子过了。”
皇太极正襟坐在厅堂主人座上,沉着道:“眼下他要挟我们立誓并交出兵权,这万万不是搪塞敷衍便可过去的。众人皆是我父王身边的重臣,可有什么想法吗?”
这时,沉默已久的七阿哥阿巴泰出声了,“老八说得对,我们现在凑在一块儿,不是为了撒怨气泼狗血的,而是为了想出对策。”
费英东神情严肃:“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共同去求见汗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正是,不能再任由他为所欲为,不然哪天他就该骑在我们脖子上撒尿了!”
皇太极点头,“其实我本对大哥没什么成见,只是事态如此,他一副当上汗王后要清理门户的样子,令得我们人人自危,如何是好呢?今日若是不将他拉下台,只怕日后倒霉的会是在座的各位……”
他们……这是打算合起伙来拉褚英下水吗?我胸口一阵发闷。皇太极……他明明答应过我的,眼下却是他在主持和筹谋着这一切。
这时,额亦都有几分犹豫,“他毕竟是储王,我们一个个都对他发了誓的。我们这样对汗王不忠,就不怕汗王怪罪下来吗?”
“那是他拿到架在我们脖子上发的誓,能作数吗?”
“在场的,有谁是发自内心地听令于他的?只要去禀明事情原委,我们的效忠之心,汗王又岂会不明白?”
“唯有这样了,这个提议我同意!”
“同意!”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众人纷纷起身,决意同去想汗王禀告实情。
“好,既然大家都有此意,事不宜迟,那我等干脆就趁今日早朝时,共同请柬汗王。让汗王来做定夺。”
见此场面,我本已是心跳急促,忧心过度的脑中空白一片,以至于连推门而入的丫鬟都没注意到。
“你……什么人?”
这一声惊呼,将正准备离去的众人的目光皆吸引的过来,我惊慌失措,眼下是逃也来不及了。还没待做出反应——
“稍等。”只见皇太极一欠身,穿过人群走出了书房,风驰电掣间便赶到了隔间,愠怒地质问道,“何故大惊小怪?”
转瞬间,他一侧脸,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我,目光相撞了个正着。那神色,顷刻间冷如腊月里冻结的冰雪。
皇太极啊……你说过,既然我们都没法回避,倒不如都坦诚一些面对,让老天来裁决。这就是你说得负手旁观?这就是你说得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