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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七年,春。
“孙带,你太慢了,还是别跟着我们了!”
“大哥,我们还是等等她吧。”
褚英勒马,回头冲那遥遥落在了后头的身影喊道:“孙带,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去找东果吧,别跟来了,我们要去猎野味,可没空照顾你!”
孙带骑在一匹马驹上,吃力地握着缰绳,“我也要打野味,我要跟你们一起!”
“这个孙带,怎么跟个男孩子似的,成天追着我们屁股后头!”褚英无奈地放慢了速度,一旁的代善正关切地望着那只有十岁的小女娃,全然没有听见褚英的抱怨。
好不容易是踉踉跄跄地赶上了队伍,褚英便没好气道:“你阿玛额娘也不管你吗?让你出来这么疯?”
孙带两个脸颊被裂缝刮得红红的,却全然不觉,笑嘻嘻地说道:“大哥是建州的大英雄,我喜欢大英雄,我就是要跟着大英雄!”
褚英盯着这个理直气壮的女娃子,彻底犯了愁。可是眼下他们已经行出费阿拉好几里了,也不能就把她扔在这儿不管。可是按照她的速度,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行到野狗山啊?只怕天都黑了,哪儿还有野味的踪影,他还等着猎上几只奇珍在阿玛面前邀赏呢!
“下回见到叔父,一定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
孙带无辜地吐着舌头,“我一定不会再掉队了!我发誓!”
褚英不再理她,一心记挂着那野狗山里的野味,策马而去。
代善瞧那孙带甚是可怜,想出了个解决办法道:“你的小马驹,脚力不好,若是不想掉队,就坐我的马吧!”
“不行,这样大哥又会瞧不起我了。”孙带坚持道。
于是他们又这么走走停停地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到了野狗山。
果然,抵达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暗,褚英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他是走个几里就要停下了等这位孙带格格,原本出城时太好的兴致都给搅没了。
真不知道这个孙带是怎么溜出来的?他知道她是个跟屁虫,所以这次特地什么消息也没透露,只偷偷地跟代善约好了时间。没想到这也能被她知晓,然后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寻来的小马驹,就追了过来,非要闹着一起出城行猎,他赶也赶不走,劝也劝不动。
他只要说一句气话,孙带就顶嘴喊道:“我就是喜欢你!”
褚英无奈,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喜欢?也不知道拒绝了她多少次:“你别喜欢我了,我是你哥哥,再说我已经娶了福晋了。”
“你……你娶了福晋,我也可以当侧福晋!你是洪巴图鲁,给你当侧福晋不算委屈?”
褚英真是哭笑不得,不知道阿玛和叔父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呢?
代善蒙头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是啊,大哥是费阿拉当之无愧的大英雄,从小就能征善战,比他还有其他的弟弟们都强多了。去年他就披甲上阵,独自带军去讨伐安楚拉库,出兵又快又狠,连夜去了屯寨二十处,其余屯寨尽行招服,俘获了人畜万余,大胜凯旋。阿玛当即封他做了“洪巴图鲁”,这可是勇士的最高称呼啊!别说是孙带了,如今费阿拉多少女孩儿想嫁给这位洪巴图鲁啊?
在褚英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带又落队了,幸好代善老老实实地在等她。
孙带酸酸地问:“我跟那常书将军的女儿比,到底差在哪里了?”
常书将军的女儿去年嫁给了大哥当嫡福晋,为了这件事情,孙带大哭大闹了一个礼拜,谁都拿她没办法。没想到到现在她都还念念不忘。
代善想了想,说道:“她是女人,你还是个女孩儿,没有可比性。”
“我也会变成女人的!”
“是啊,或许等你变成女人了,大哥会对你另眼相看吧……”代善安慰她道。
褚英提着箭,一下就蹿进了野狗山没了踪影。代善怕孙带一个人害怕,便紧紧地跟在她身旁。
“二哥,山里……不会有狼吧?”
孙带的牙齿都害怕得在打架。代善的那句“不会”还没有说出后,忽地一个影子窜了出来。
孙带大叫地掉下了马背,代善连忙握紧腰间的刀。
“二阿哥,奴才……奴才可算找到你们了……”
待一定身,才见那影子并非是狼,而是一个穿着旗装的奴才,那奴才不是别人,孩子正是府上的奴才。代善连忙先下马,将摔了个结实的孙带扶起来,才松一口气,问:“什么事情?”
“二阿哥,府上……府上的嫡福晋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呢,你赶紧赶回去看看吧!”
“哇!二哥,你当爸爸了!”孙带倒是丝毫没有摔着,拍了拍屁股就爬了起来,激动地抱着代善的胳膊,“我们快回城去吧!”
代善昏头转向地想着,我……真的当爸爸了?怎么没有一点儿真实感……
听见了动静的褚英也赶了过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只小花麋的的尸体,喜出望外,“什么?二弟当爸爸了?”
“……好像是的。”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点回城吧!”褚英又瞧了一眼那摔得浑身是泥,却仍满眼崇拜地望着他的孙带,无奈道:“回城你就做我的马,我可不想因为你这个拖油瓶,坏了二弟的好事。”
孙带满心欢喜地答应。啊……她一想到待会儿能坐洪巴图鲁的马,心里就兴奋极了!
夜幕降临,幸亏褚英一路疾驰,才赶在了三更前回到费阿拉。三人马不停蹄地去王代善的府邸奔去。福晋已经睡了,孩子有奶妈照看着,代善推门而入,走到榻前看着那用锦被裹着的小身体……
孙带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熟睡的娃娃的脸颊,好奇道:“这个娃娃的脸怎么又红又皱的,傻乎乎的,像只小猴子……”
“刚生下来的娃娃都长这样,你也是!”褚英说。
代善却好像失了神,望着孩子,一言不发。
“二弟,你莫不是开心得懵了?哈哈……”
“是,我是开心,”代善抱着褚英,终于爆发出一声欢呼,“我太开心了!我当爸爸了!”
“对了,二哥,”孙带问,“你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没有?”
“没有……还没来得及想……”
“叫岳托吧!”孙带建议道,“你看他像个猴子一样,呆呆的……”
“不行不行,这是什么鬼名字……”褚英嘟囔。
“岳托……”代善念了一遍,突然面露喜悦,“就叫岳托!”
褚英这下彻底蒙圈了,岳托可是傻子的意思啊……代善真是开心得疯了,连脑子也不灵光了。
“这可是阿玛的长孙啊!二弟你可要想清楚了,取个好名字才对。”
“就叫岳托吧,我喜欢这个名字。阿玛也会同意的!”
见代善这么满意,褚英暗暗地咽了口口水:“好吧,反正是你的儿子,你……开心就好。”
数月后。
“二弟,你才不过十六岁,还是年少,这次征哈达,还是让我跟阿玛去吧。”
代善却是心意已决,利索地换上甲胄,对褚英道:“我想像大哥一样,做个大英雄!大哥十六岁的是能只身杀入敌营,我也能!”
褚英拗不过他,也不知道这个一直温温吞吞的二弟,怎么突然就斗志昂扬地要上战场了。
万历二十七年,九月。□□哈赤以背盟为由,出兵哈达,代善随征,擒杀猛各孛罗,遂哈达部灭。
万历二十九年。□□哈赤进京朝贡。
万历三十一年。建州迁都赫图阿拉。
万历三十三年。喀尔喀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巴约特台吉恩格德里投附建州。
□□哈赤当即下令将时年十五岁的养女孙带许配给巴约特台吉。孙带大闹汗宫,不允,遂婚事作罢。
她跑去大贝勒府找褚英,褚英却叹着气,劝她:“孙带,你还是早些嫁人吧,别再跟着我了。”
“不要!我才十五岁,我还不想嫁人!我——我还想继续跟着大哥,能跟一年就跟一年!”
“你跟着我有什么用?那蒙古的巴约特台吉,大哥帮你瞧过了,是个好人,你啊……等你成家了就会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无理取闹了。”
“我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去蒙古!去蒙古干什么?放羊去吗?还有那个巴约特台吉,一点儿本事都没有,还不是屁滚尿流地跑来投奔汗王!哼——”
她根本听不进去褚英的劝告,赖着不走:“我要嫁也要嫁个大英雄,像大哥这样!”
褚英敲了敲她的脑袋,无奈道:“孙带,你也该长大了。”
万历三十五年,春。
“二哥,我想跟你们一起去乌拉。”
代善看着眼前这个孙带,她已经从小女娃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但性子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汗王昨日方在家宴上下令出征乌拉,隔天她就跑来找他,求着他要同行出征。
这几年,从费阿拉搬到赫图阿拉城,城中愈发不太平,勾心斗角,权利纷争不断。乌拉一战,建州早就蓄势待发,只是……眼前这个单纯的孙带,哪里会知道,这是阿玛给叔父下的一个圈套呢?
“不行,这次我没办法帮你。”代善拒绝道。
孙带不解,“以前每次你都会帮我的,为什么这次不行?”
“乌拉一战,太过凶险,你不能去。”
他何时这样坚决地拒绝过她的请求?每次她想要做什么,他都会满口答应下来,即便是忤逆了大哥的意思也好,他也不会犹豫。
他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不开心,见不得她有半点儿的失望。她喜欢能征善战的大英雄,那他就要去做那个大英雄,即便是一直被大哥的光芒所掩盖,他也要去做。只希望她能看见。
万历二十七年,他第一次随征哈达的时候,才十六岁,连刀都提不稳。但他还是豁出命去了,哪怕是腿上中了箭,断了腿筋,他也装作没有事情一般,像个男子汉一样站到她面前,得到她哪怕只言片语的赞赏和崇拜。万历三十三年的时候,阿玛要把她许配给蒙古来的巴约特台吉,她哭了三天三夜,他就陪在她身边陪了三天三夜。虽然他心里知道,她在等的人不是他,而是大哥。
可能是就连孙带也没想到,这次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于是咬牙赌气道:“好,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她骗过了阿玛,骗过了汗王,骗过了常书,混进了军营里。一路上默默地跟着队伍,看着旌旗下领头的褚英,心里就也满足了。
她原以为她会是这三千兵马里唯一的女人,却看见代善身边也跟着一个穿着甲胄的女人。
她好生奇怪,也好生气恼。他明明有办法带上她,却是带着别的女人,也不愿意帮她。
她问同行的士兵,那个女人是谁。
那士兵答:“是个军医。你不知道吗?二贝勒腿有顽疾,据说是早年征哈达受得伤,所以出征都会带个随行军医。”
他在哈达受的伤?她怎么不知道?她记得那时候,他第一次出征,胜利回师,蹦蹦跳跳地来找她,明明是灰头土脸的,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的喜悦。
“孙带,我也能带兵打仗了!我也能跟大哥一样上阵杀敌了!”
所以那时,他是拖着手上的腿,来找她报喜的吗?
她来不及多想,军情迫在眉睫,她万万没有想到,阿玛会因为和布占泰的姻亲关系,而不肯出兵。建州全军身陷囹圄,就练她都差点以为,会全军覆没,命丧乌碣岩。最后还是褚英,夺过了号令,一番振奋人心的励词,令全军重燃希望。他是那样了不起的一个人,一个可以同汗王比肩的英雄!
一夜鏖战,终于打败了乌拉军,却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阿玛的噩梦……
她跪在沙石地上,跪在褚英脚前,只希望这位她心中的大英雄,能说出哪怕只言片语,帮她的阿玛解围……她哭得声嘶力竭,紧紧拉着褚英的衣袂:“大哥,你帮帮我……帮我跟阿玛求求情吧……”
然而他没有。直到最后也没有。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褚英和代善争吵,却是为了她。
汗王和三军回城后,他们三人还留在原地。代善已经一个箭步冲去褚英面前质问:“刚才在父王面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褚英推开他抓在自己盔甲上的手,反问:“父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开口?为叔父辩护,便是在忤逆父王!”
“她方才那样求你,你居然能做到无动于衷?我真没想大哥如今是这样铁石心肠!”
“倒是二弟你,不要惹祸上身才是。”
她听在耳中,痛在心里。抹着眼泪,一声不吭地转身欲离开。
褚英见状,上前一步抓住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对不起。”
那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八年了,八年来她仰望着他,追随着他,努力地想要站在他身旁,她真的太辛苦了……就像在追逐一颗永远也追不到星星。
于是她缓缓摆开他的手,摇头说:“大哥,我没怪你,我知道你为难……”
褚英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八年,她看着他娶了两位夫人,还纳了一个妾。人人都知道,如今大贝勒府上还金屋藏娇了一个女人。他也当了爸爸,有一回她遇着了他的嫡福晋,牵着他的大儿子杜度在荷塘边玩儿,格外的幸福,格外的恬静。她想,洪巴图鲁会喜欢的女人,应该是那样的吧,温柔贤淑,善解人意,能够在他的背后,帮他打点家里的一切。哪里像她,莽撞幼稚,成日只知道眼巴巴地追着他,八年了,他却从来没有回应过她的心思。
阿玛被削爵禁足,她听闻大贝勒府上着火了,担心他的安危,却没法子去看望他。
入夏。她无意间得知阿玛要去沈阳的消息,这些日子,阿玛一直在暗地跟明朝联系,她心中害怕阿玛会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便偷偷跟着,谁知道却看见了额亦都将军还有褚英。
褚英的身旁,还站在一个女人。那个传说中……被他金屋藏娇的女人。
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心中充满了失望,失落。她曾经固执地以为,他不喜欢自己,是因为她还是个女孩儿,而今她见到了这个年纪不过与她相仿的女子时,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以为”,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固执,不死心,硬是追去了沈阳。在茶楼里,见到他专注于她的眼神,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见到他亲昵地去夺她的酒杯……她才明白,她从未曾真正得到过他哪怕一点点的偏爱。
她对自己说,今天以后,她就要彻彻底底地对他死心。
他还是他,还是她的大哥,是建州独一无二的洪巴图鲁,只是……不会再住在她的心里了。
沈阳一别,他回城复命,被汗王训斥了一上午,甚至不惜一个人把纵火之事给担了下来。
汗王又给她寻了很多亲事,她一个也没有答应,甚至以死相逼,从十岁到二十岁,她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嫁,不愿离开赫图阿拉,不愿离开这个他生活的地方。
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哈赤命褚英、阿敏率5000人征乌拉。建州军攻克乌拉部的宜罕阿林城,斩杀千余人,获甲三百,俘其余众。
万历三十七年,三月。
阿玛通敌之事败露,汗王一气之下,下令诛杀长兄阿尔通阿,和三哥扎萨克图,连其麾下的部将武尔坤也被处死。目睹着亲人一个个被被自己的养父诛杀,她的心中一片荒凉。逃过一死的阿敏来看她,寒心道:“干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情,真希望他不是我的阿玛……若知道当日他出城是为了投明,我就该一刀杀了他!”
岁末,汗王不顾兄弟情义,将阿玛囚禁在一间暗室之中,用铁锁锁住,仅留两个孔穴给他递送食物。而明朝对此事未置一词。
她得知阿玛被幽禁一事后,便闭门不出,向汗王绝食以抗议。谁知却适得其反,惹得汗王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将她从公主降为了郡主。听闻在大殿上,代善已经极力谏止,也未能奏效。
那之后,代善去看望过她一次。那个不管她多慢都会等着她结伴而行的二哥;那个在哈达受了伤却一声不吭的二哥;那个因为她随口的一句玩笑啊,就把自己的长子取名为岳托的二哥;那个乌碣岩战之后跟汗王作对为她求情的二哥;那个,从未表明过自己的心意的二哥……
有时候连她也猜不透这个二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不像褚英,褚英的爱,跟他的目光一样直接,热忱,不加掩饰。对褚英来说,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妹妹永远就是妹妹……而对少年老成的代善而言,他有太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了。她觉得他或许是喜欢她的,又发现他在和他的母妃纠缠不清……他娶的福晋,比褚英还要多,只要是美女,只有有用处,他都照收不误。
那天,代善跟她说:“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道歉,错的本就不是他,他却跑来巴巴地跟她道歉。因为他没能阻止汗王做出这个决定,这个令她痛失了一个又一个亲人的决定……阿玛错了也罢,汗王错了也罢,可却是他,唯有他,还记得这赫图阿拉城里住了一个孤零零的孙带。
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冬十一月,□□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我属人也,取之。
她还是偶尔能得到关于褚英的消息,不是他又获了战功,就是他又猎到了豺狼。他永远是赫图阿拉风头最盛,气焰最旺的那个洪巴图鲁,他骑在战马上的身姿,从她还是个小女娃的时候就牢牢地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万历四十年,癸丑,□□哈赤亲率三万建州大军伐乌拉。褚英被勒令留守城中。而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一如当年,阿玛决定投明时的那种危险的味道。
为了心里的那份怀疑,她去找了代善求证。代善从来不对她撒谎,代善从来不骗她,这次……也不例外。
褚英他……想要造反!那日汗王下令诛杀长兄和三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阿玛的死也仿佛是昨日的事情……她不敢想那个结果!她不是不相信她心中的大英雄,而是……她太清楚汗王的残暴了。
于是她请求代善,一定要阻止这一切,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好……一定不能看着大哥眼睁睁地送死。
明万历四十一年,正月。建州从乌拉撤兵不到两个月,布占泰旋复背盟,幽□□哈赤之女穆库什和额实泰,将以其女萨哈廉子绰启鼐及所部大酋子十七人质于叶赫,娶□□哈赤所聘贝勒布寨女。春,正月十六日。□□哈赤轻率建州军,倾巢而出,再征乌拉。褚英又在守将之列。
早朝的时候,褚英坐在空旷的汗宫大殿正中的那把宝座上。
“我要坐上这个位置,才能左右一切,做我想做的事情。也唯有坐上这个位置,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我必须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一刻都等不了。”
那一天,他胁迫了城中的守将,让他们发誓,从今以后,为他是从,若有二心,必诛之。并焚香告天,若父兄未能大胜而归,我必不开城门。
乌拉克,布占泰逃亡叶赫,汗王率领全师回城。褚英来迎。
回城不过数日,汗宫大殿便传来了一个噩耗。
五大臣与众阿哥以“三大罪”,集体上谏控告褚英。其一,是其挑拨离间,从中作梗,致使“四贝勒”与“五大臣”彼此不和;其二,是其索取强占诸弟贝勒的财务、马匹乃至人丁,引起众怒;其三,是因其在汗王出征乌拉期间,曾扬言“我即位后,将诛杀与我为恶的诸弟、诸大臣。”且若汗王兵败而归,我将不予开城门。
汗王震怒之下,亦是痛心疾首,左右权衡,最后以幽禁褚英而平众怒收场。并不允许任何人前去探视。
万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汗王以不思悔改之名,咀呪之罪,下令处死褚英。
那一天,孙带和代善长跪在汗宫门口,任是没能阻止这出惨剧。
“二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他可是洪巴图鲁啊?无人能及的洪巴图鲁,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在了汗王的刀下……”
褚英下葬了七日,她就在墓前守了七日。起初东果哥哥也来过,伤心欲绝,几度要昏过去。郭络罗氏带着杜度和尼堪来了一次,又被汗王的人给赶了回去。
一直到头七,她才等到了,那个大哥心心念念的女人。
而令她真正吃惊的是,她……居然和八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八年,她已是老女一个了,她却还是十五岁的容貌,仿佛岁月彻彻底底地在她身上失去了作用。
“今天是大哥的头七,既然来了,就来祭拜一下吧……”
只见她跳下马,跪倒在褚英的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却是无言。
是啊,无论再说什么,大哥都听不见……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明知道你是祸水,可大哥还是选择一次次地帮你……”孙带神情恍惚地说道:“他帮你救人,带你去沈阳,被汗王罚丢了兵权,甚至不惜承认大贝勒府的火是他放的……大哥对你,一片赤诚,你却帮着老八,把他送进了狱中……”
她说着,几度情绪崩溃,就要哭了出来。可是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她面前哭。若是哭了,那她就彻彻底底地输给她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爱大哥。
代善一直默默地扶着她,他知道,下一秒,她就有可能两眼一抹黑的倒下去。
回城的路上,她问代善:“大哥,为什么到最后没有娶她?”
“有些东西,不一定是得到,才是最好的。”
代善叹息,“或许得不到的,才最深刻。”
是啊,得不到的才最深刻,此时此刻,从十岁,到二十六岁,她终于明白了。
岁末,□□哈赤以“归服益广”为由,增设八旗。
明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哈赤在赫图阿拉即大汗位,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建元天命元年,立国号大金。大金,便是爱新觉罗的意思。并自废了世子之后,增设四大和硕贝勒。以代善为大贝勒,阿敏为二贝勒,莽古尔泰为三贝勒,皇太极为四贝勒。
久居深苑的她,决定去给代善道喜。
这个曾经的大贝勒,是他的位置……如今换了代善来坐,即便是大哥泉下有知,亦会替他开心吧。至少……没有旁落别人之手。她知道,如果是代善来接替这个位置,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兄长阿敏有自知之明,无心汗位,五哥生性残暴,难以建立威信,而八弟……他嗜酒如命,如今已是半个废人。二哥,祝贺你,终于是如愿以偿了。”
看见代善前路一帆风顺,她最后的一个心愿,也了了……
“孙带,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决定忘记了。”
代善穿了一身朝服,镶着明黄的金边。她注意到他如今走路还是有些瘸着左腿,心里顿时翻涌起一阵酸意。
“前路还需披荆斩棘,我不能……再沉溺在回忆里头了。大哥已经走了,从今往后,你我都好,都不要再记挂那些往事了。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他笑了,笑得那样释然,那样放肆。
从十六岁到三十二岁,十六年,不知不觉,岳托也已经十六岁了,能骑射征战了。
她的十六年,又何尝不是他的十六年呢?
也许他今生,注定做不到像她一样,大声地喊出那句——“我就是喜欢你!”
他原以为,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才是解脱,但其实不然。
真正的解脱,是放手。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明万历四十五年,大金天命二年。
“汗王,孙带老了,不任性了,也不胡闹了……汗王就放我走吧,让我嫁人吧。”
“孙带啊,你终于是想通了?”
“是啊,我想通了……若是我这个‘建州老女’,还能嫁得出去的话……”
“我□□哈赤的掌上明智,谁人不想娶?那巴约特台吉,可还对你心心念念呢,你若是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嫁给巴约特台吉,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这个巴约特台吉,连大哥都说他是个好人了。她不信谁都好,也不会不信大哥的眼光的!
况且就连那女真第一美女,最终的结局不也是嫁去蒙古吗?那她又有什么所谓,也许蒙古,真的是个好归宿呢?去了草原,就真的,真的,能忘记这一切了吧……
一个没有洪巴图鲁,没有古英巴图鲁的赫图阿拉,留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大哥是建州的大英雄,我喜欢大英雄,我就是要跟着大英雄!”
……“你……你娶了福晋,我也可以当侧福晋!你是洪巴图鲁,给你当侧福晋不算委屈?”
……“孙带,你也该长大了。”
……“孙带,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决定忘记了。”
孙带长大了,孙带会听话,乖乖地嫁去蒙古。
明万历四十五年,天命二年,喀尔喀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巴约特台吉恩格德里娶□□哈赤养女——孙带郡主,遂称巴约特格格。
大金天聪九年,迁居东京辽阳,后封巴约特台吉为三等子。崇德元年卒。巴约特格格晋封为和硕公主。
顺治六年,四月。公主病逝,时年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