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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元春封妃与贾府诸人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然而在林府中,除了林夫人欢喜了几日外,旁人倒也没甚异处。便是林夫人自己,也不过是为着自家侄女儿终身究竟有个结果开心罢了。究竟元春做了嫔妃,怎么说也比在宫中做女官待到人老珠黄放出来,要么终身不嫁,要么也只能给人做继室的好。至于自家侄女如今做了嫔妃而地位尊崇这一出,反倒放在了其次,不比的贾府众人大多因着自家姑娘封妃而得意洋洋。
这倒并非是林夫人全然不慕权贵,她原也不是不喜欢功名利禄,身份地位。只是林家如今已脱了勋贵人家的帽子,林如海又是自小便知自己并无爵位可袭,单靠科举入仕,反比那勋贵人家更要顾虑几分声名。历来外戚的名头便不大好听,也难免扯上裙带之类的攀附之语,读书人重名,若有这一层,反倒于家中子弟出仕有碍。更不要说嫔妃虽是皇室中人,究竟不是正头夫妻,说到底,放在外头也不过是个妾侍。历来做妾的,如非是自己有大手段能压过正妻,不然岂有好日子过。更不要说那深宫之中,好不好争的就是天下,单看先头太上皇时的皇后和贵妃之争,就知道里头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了。
因此,林夫人出嫁这几年,受林如海潜移默化的影响,虽也出身勋贵世家,却绝无要女儿去搏那前程的心思。有时也想着,自己女儿一副好相貌,未必就不能做那人上之人,可也不过是想想罢了,她独有这一子一女,疼得和眼珠子一般,如何敢放她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可女儿大了,统归是要出门子的。林夫人既绝了叫她嫁回贾家的心思,便自然不肯叫她和宝玉亲近。想着那日里宝玉当着诸人的面痴缠黛玉,心里头便是火气冲天,自己不要脸面便罢了,何苦搅得人家也不安宁。一年大似一年,竟连男女七岁不同席也不知,当人人都是那商户人家出来的不知规矩不成。偏生老太太在旁边看着,之前又明里暗里不知说了多少次亲上作亲的话,自己若出言反倒露了行迹。也不是没有婉拒过,可老太太素来固执,又到底是自己的亲娘。
林夫人自己也心里清楚,若说看着黛玉本身虽出色,可也没有就真好到了母亲被自己婉拒还一意要求取的地步。这般顽固,不过是为着宝玉不大像是个有能为的,二哥又那个样子,日后分出府去,还需有个得力的岳父护着罢了。
而自己家里,不说老爷如今正当势,便是一日老爷真或去了,到底多年来官场人脉在那里,日后宝玉如要出仕,人家未必不肯照拂一二。况且如今加上贤儿虽小,可说句不自谦的话,未必就比他父亲差了,日后更可帮扶相助。而其余亲戚家,不说旁人,便是宝玉亲舅家,顾着自己家的子弟尚来不及,哪里有余力去照看这外甥,再不用说勋贵人家大多走的都是武官路子,宝玉那个样子哪里是能吃的那苦的。既从文,那还有比这现成的姑爷更好的亲家。单看当日珠儿,取得可不是祭酒家的女孩儿。
若所谋不是自家女儿,林夫人也只觉得自家母亲深谋远虑,可娘家侄儿和自家嫡亲的女儿比起来,那真真是什么也算不得了。想着自家那好二嫂显然是想要让她那娘家外甥女做儿媳,只不过如今倒还抵不过老太太不肯罢了。
林夫人素来不喜她二嫂,如今却不由庆幸她二嫂是个没成算的,不然老太太更要作兴起来。一时又在心中冷笑,一个商户女,说的好听些带了个皇字,可正经做官的人家那个是瞧得起的商家的。也就她还拿人当个宝,巴巴的要迎去做儿媳,也不知为的什么。人说娶媳娶低,嫁女嫁高,这未免取得也太低了。不过想着他们王家从上一辈起便没甚眼见,竟会做出把一个好生生的官家嫡女嫁到商人家里去的事,如今他们家的姑奶奶要取回一个商家女,倒也不足为奇了。只连累的自己娘家,好端端的世家大族,竟要有个出身商户的媳妇。
想当初二太太她妹妹被许给商人家里,虽说那会子薛家人还有些脸面,可这婚事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轰动一时。人人都想不明白,若说庶女倒还罢了,一个嫡女,究竟是犯了那一路神仙,竟被嫁到那等人家去。偏二嫂还不觉,竟吹嘘什么薛家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简直是笑话,从古至今“士农工商”的规矩,商人是最末等的。若在前朝,怕是连绸缎都穿不得,也就如今规矩松了些,他们倒也仗着有几个臭钱,自以为了不得起来。
若非宝玉和他娘实在可厌,老太太又怀着这样的心思,林夫人是决计不肯自家侄儿娶个商户出身的女儿做媳妇的。便是不肯拿自家女儿去添那坑,也未必不会从旁襄助一二,或宝玉好些,也乐意为他从中牵线,择个好姑娘做媳妇。然他们母子两个这样,到叫林夫人省事了。不厚道的想想,林夫人倒还乐意叫贾二太太得意,好叫她取了自家亲外甥女,倒省了自己的麻烦。
林府寻常居家过日子,并无甚特别可叙之处,独有那林夫人的陪房,后头做了林如海姨娘的孙氏,不知怎的,添了个心慌气短的症候。林夫人素来待几个姨娘淡淡的,只她还有些年少时的情分。因特特请了好大夫看她,几剂药下去仍不见好,反倒更加重了。林夫人无法,便只得拿了帖子去请太医,单说是自己身上不好,待太医给自己诊过脉后,再请顺带给孙姨娘看看,那名贵药材流水似得用去,只把另外两个姨娘并家下人看的眼热不已。
然就是这般费神,孙姨娘的病也一日重过一日。林夫人虽对她有些心结,然而瞧着她越发不好,念及年少时她服侍自己也是一心一意,如今这样也是叫人心下难过,到把素日那些忌惮去了几分。
谁知这一日里,林夫人听丫头说,孙姨娘人事不知,恐怕是真的到了大限。林夫人闻言虽早有准备,仍旧忍不住落下泪来。到底是从小一块儿大的主仆,那会没有感情,纵然往日为着妻妾之分始终对她有些忌讳,可如今年纪老大,反倒念起旧来。想着她虽做了妾侍,却仍守着素日规矩,只把自己当丫鬟看,后来因着自己不喜欢,不叫他们到自己面前立规矩服侍,她便镇日把自己锁在院子里不出门,生生辜负了大好年华。
一时便携着丫鬟婆子,去了她房里,见她卧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旁边婆子回道,“因之前请的太医到别家出诊去了,只好另请了大夫,却说什么大限到了,医治不得。”
林夫人道,“拿了银钱去另请大夫,只还有气,便还可能救回来。”又令拿参汤灌下去,可孙氏这般哪里吞咽的了,尽数流在了枕头上。
林夫人见状,心里知道必是救不回来,虽知她听不到,也握着她手道,“绕梁,绕梁,你也服侍了我一场,如今你这样,我心里头也难过。若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只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办成的,必不会推诿,也全了我们主仆一场。”
旁人听了无不泪下,只道,“太太不要伤心,姨奶奶听到您这样,走的也不安心。”
谁知孙氏也不知是否是真有未尽的心愿要叫林夫人晓得,忽而竟挣扎起来。林夫人见状忙唤她名字,孙氏又哪里答得了,口中只胡喊着,姑娘,夫人之类的话。
林夫人听了不由潸然泪下。可人心究竟抵不过命数,孙氏挣扎了有半刻功夫,到底断了气。
林夫人因年纪大了,越发心软念旧。见这少年相伴的丫鬟没了,到底真心难过了一场。想着她虽是妾侍,到底不同旁人,便令人收拾了她素日所爱之物,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她娘家人做念想,一半便放进棺木里头随她下葬。
孙氏虽非正经主子,然到底比旁的姨娘多些脸面,林夫人又是个手中散漫的,从不在钱财上面小气,外加孙氏又无甚用钱的地方,因而多年以来竟攒下不少私房。丫鬟收拾她屋子时,见那金银首饰也有小半匣子,绸缎衣裳,皮袄,裘衣也是有的,更不用说那金银锞子,铜钱等,便是服侍她的丫鬟也不由暗暗咂舌。
这些东西如何处置,家下人到底不敢自专,便回了林夫人。林夫人倒不以为意,“她服侍了我这么些年,攒下些私房也是有的。”因她无所出,林夫人便做主便把这些财物分了些给服侍她的丫鬟,下剩的仍给她娘家人。
孙氏本是贾家的家生子,当日随着林夫人出嫁,然爹妈兄弟仍在贾府。偏因着贾珠之死,王夫人放了些下人出去,其中就有孙氏家人。林夫人便使计又将他们买下来,安置在庄子里,不叫人知道。
这么些年来,孙氏的老子娘早就没了,独他兄弟还在,却因分隔的久,对这妹子早没什情分了,虽晓得自家亲妹子去了,却也没当回事,反倒因凭空得了好大一注钱乐的不行。她嫂子也是个无知妇人,见小姑子做了姨奶奶竟这般有钱,竟羡慕的很。只恨自家也有女儿,生的倒也不差,偏生在庄子里,竟没得进府做姨娘的门路。
因着林夫人待孙氏格外不同,且前头又有个安氏做对比,林府虽素来规矩严明,也难免有几个女人议论起来。只究竟林夫人积威甚重,也不过是那几个胆子大没眼色的人悄悄说些小话罢了,并不敢多传。
因林夫人这日出门去了,黛玉虽在家,然她素来待下宽和,年纪又小,虽料理过几件家务,诸人虽敬她,却不很怕。这些女人中有个在厨房当差的,唤作胡庸家的,因着父母皆是林夫人的陪房家人,男人又做过林如海的小厮,在主子们眼中虽不显,然而在那些下等婆子丫鬟中却还是很有几分脸面。这日恰是他生辰,便在自家饮了几杯酒,方才进府来。厨房管事见她这样,哪敢叫她做正经活,因叫她给守二门的婆子送饭吃。谁晓得那女人送完了饭,路上遇见几个相熟的婆子,便站着聊起天来。
也不知那一个说起来,道是,“说来孙姨奶奶去的也奇怪,平日里看着没病没灾的,如今一病竟没了。”
这胡庸家的便冷笑道,“谁知竟不是报应来了。”
诸人听内中大有文章,便要问个究竟。那胡庸家的因多喝了两碗黄汤,上了头,说话便越发无忌,道,“你们哪里晓得,我女儿在原在他们院子里服侍,因她还算伶俐,常在房里伺候着。听说那孙姨奶奶其实自安姨娘没了后便不大安稳,常常做噩梦说胡话,已是有好长一段时日,他们丫鬟都常听她梦中喊安姨娘,只不敢说出去,旁人都不知道罢了。”
内中一婆子便惊到,“竟是安姨奶奶阴魂不散不成。”
那胡庸家的见诸人都眼巴巴的想听下文,不由更得意起啦,道,“我原也说呢,想着我家大丫虽是个奴才秧子,究竟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有个万一,叫那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可叫我怎么活,因此便细细打听了。谁知我女儿却说,这事孙姨奶奶不叫人知道,若有传出一点半点,直接赶出去。”
诸人便忙道,“孙姨奶奶原是有脸面的人,何不请了人做法,除了那邪秽。”
那胡家的便冷笑道,“你瞧着那过了的安姨娘如何不缠别人偏去缠她,只怕她必是做了亏心的事儿。既做了亏心事儿,如何敢宣扬出来。况且这种事情,究竟不是什么能明言的话,便是老爷太太知道了,也必不肯信的。她大约也是知道,这么些日子硬生生忍着不说,大约是身子熬不住了,方回太太请大夫来开两副安神的药吃。说起来,也是他自己生生耽误了自己。”
一时又道,“更何况说了,她虽是姨娘,却是丫鬟上来的,说句不大合适的话,究竟和咱们一道,也是个奴才秧子的命。便是攀了高台盘也不过是个没福的命,如何敢为自己的事去吵闹主子。
旁人忙笑道,“胡家婶子可又胡说了,人家虽生个一儿半女,究竟也是半个主子,总比咱们有些福气。”
胡家的便道,“什么半个主子,你见着这些姨娘,那一个是有脸的,当日里太太没生姑娘时,老爷还往那姨娘院子里去,后头得了姑娘,哥儿,谁还晓得姨娘是谁。说来还不如咱们,只份例银钱多些罢了。”
便有婆子笑道,“哪里只多些,听人家说,孙姨奶奶遗下的私房有近千两银子哪。偏咱们太太大方,分了些给服侍她的丫鬟,剩余的全给了她娘家人。”因又问胡家的,“你女儿可得了没。”
那胡家的便道,“那好东西我们如何能有,我女儿不过拿了对金耳环,得了两件衣衫罢了。”
诸人因笑道,“婶子也太不该了,得了人家东西还背地里议论人家。”
那胡家的也觉自己理亏,却是不肯失了脸面的,忙涨红了脸道,“谁得了他东西,便是他自己也是太太的奴才,更不要说那些东西了。凭他自己能有那好些私房,统不过是太太瞧着她可怜,念着情分贴补她的。况且把东西赏给咱们也是太太的令,咱们只念太太的恩。”
诸人听她这样说,竟也觉得有些歪理,竟道,“很是。”
一时又有个婆子道,“想想安姨娘去的时候,除了公中的摆设,竟寻不出一点私房来。对着这个,到也是可怜。”
胡家的越发起兴,道,“这两个如何比的,谁不晓得安姨娘是外头官老爷送来的良妾,太太自然忌讳着。那孙姨娘却是伴着太太长大的,太太自然待她不同。”又道,“况且说了,那安姨娘可有个兄弟常常缠着要贴补,哪来多余的银子。孙姨娘又没甚花销,便有,太太也从不在这上小气。”
他们正说的热闹,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喝道,“你们这些奴才都叫猪油蒙了心肝不成,竟敢在这里胡扯主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