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下)

天黑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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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婆子听得这一声断喝,因着心里有病,顿时惊得不行。一回头过去,却见是黛玉身边的大丫鬟锦瑟,一时惊慌失措,忙道,“姑娘饶命。”

    锦瑟便冷笑道,“不敢,几位婶子连主子的闲话都敢说,想来是命大的很,如何用的着我饶。”

    那胡家的一时惊得酒醒了,听她这般说知道必不能善了,因而赶忙凑上前,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子,道,“好姑娘,好妹子,原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喝了几盏黄汤上了头,方做下这等糊涂事体。求你万万别往上报,若报了,我就是个死。求你只当看在咱们原是一处大的份上饶过我这次,我回去定给你立长生牌位。”

    锦瑟原也是识得此人的,然要说和她一块儿长大却是虚的,只是两个的父母原有些打着转的亲戚关系,在这林府里,自然也比旁人要亲近些。然而,这事锦瑟却哪里敢给她兜下来,便冷冷的指了身边伴着的一个小丫头道,“夫人今儿不在,魏紫姑娘却是在的,你只把她请来,就说这里有些不要脸面的媳妇婆子胡诌,说了些不敬的话,让她来处置。”

    说罢,那小丫头便去了,魏紫也不理他们求饶哀哭,只添了一句话道,“这里有多少人头数,我可记得清楚,谁敢偷跑了,回头查出来,我说了不算,单看夫人怎么处置。”

    这话一说,原本仆妇中有那等机灵的怕她治人,便想着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只道既不被抓着现形,此后便是再追究也有推脱狡辩之词。哪料得锦瑟早防备着这一点,又要叫那林夫人身边管事的丫鬟魏紫来,无不惊慌失措哀嚎起来。

    这魏紫原是个丫鬟,然因得林夫人信赖,竟是内院管事中的第一人了,这些仆妇都十分畏惧。

    这里面原也是有故事的,魏紫原本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大丫鬟,到了年纪按规矩便是要放出去婚配的,便是和她一同升上大丫鬟的姚黄也早就配了人,虽仍做管事媳妇,只是如今却不如她了。魏紫原本家中也早为她选定了人,也是林府的家生子,二者原就有些情谊,两家父母又求了林夫人恩典,只待魏紫出去便成婚,怎么说也算是桩良缘。偏生那人没福的很,还没等魏紫到年纪,便一病没了。

    魏紫家里原要叫她另嫁,偏她不肯,只说,“当日既把我许了他,断没有再把我许给别人的道理。如今他没了,我也索性服侍太太一辈子便是。”旁人只道她忠贞,哪晓得她心里情意。便是林夫人也因这样越发看重她,不许她家人逼她,又将内院人事交给她。而她因年岁渐大,便将那原本做姑娘的温柔羞涩收起,渐渐端庄威严起来。又因她处事严厉公正,合家仆妇,无有不怕她的。

    不多时,却见魏紫领着几个婆子满面寒霜的走来,见锦瑟仍在,忙收了怒色,上前道,“劳烦锦瑟妹子了。”

    锦瑟便忙笑道,“姐姐这是哪里话,却是我打扰了姐姐。只这几个媳妇实在可恶,叫我听着了许多不敬的话。这原不是我分内事,不敢擅专,只好叫人请了姐姐来。”

    魏紫便回道,“妹妹你且先回去服侍姑娘,这里只管交给我便是,一会我再去给姑娘请安。”

    锦瑟是姑娘的丫鬟,虽比旁人有些脸面,到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非正巧撞上,也不愿多事,得罪了人去。因而听她这样说却正巧合了心意,忙与她道了别,便领着小丫鬟走了。

    不说魏紫如何处置,只说锦瑟回了菁萱斋,见黛玉午睡方起,忙上前服侍,又将所发生的事情都悄悄说与了黛玉。

    黛玉果真恼怒了起来,道,“我竟不知我林府里也有这等多嘴妄议之人,连亡者身上都要添几句嘴,这也太过分了。”

    锦瑟便道,“正是呢,不说旁的,两位姨娘究竟是半个主子,岂容他们这样口无遮拦。也是太太如今年纪大了宽和的紧,若是往日,这样的人必要打了板子撵出去的。”

    黛玉便道,“这些人越发纵得她们没法了。”又道,“那打头的是母亲的陪房,牵扯的人又多。母亲如今年纪大了,越发怜惜老仆,只怕魏紫也会掣肘。”说着又沉思起来,自言自语道:“怪不得那日他们那样说了,我还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家的事。”因她话音极小,便是锦瑟在她身边竟也没听明白。

    然而见黛玉隐有不满之意,心里倒也清楚,原本在南边的时候,林夫人儿女尚小,行动谨慎,治家也严厉。然而如今回了京城,许是年纪大了,行事反倒多了几分肆意。便如这死了的姨娘,可不就因着是夫人的配房才有这样风光的后事。然而,主子的不是又哪里能是她们做下人的能多嘴的,更不要说她自己母亲也是林夫人的陪房,正正经经从荣府里出来的奴才。

    黛玉见锦瑟低头不语,倒也清楚她心中所念,便道,“你老子娘我也是清楚的,都是老实人,不是那一等轻浮的。”

    锦瑟便笑道,“不是我自夸,旁人不知道,我爹娘虽不大机灵,却都是憨厚老实,一心只有主子的。”

    黛玉闻言,一时脱口而出道,“我不怕心里没有主子,只怕心里头的主子不在林府呢。”

    黛玉这话说的十分诛心,锦瑟听了脸上便是一白,忙的跪下道,“姑娘,旁人我不知道,我心里,我爷娘心里,只有老爷,太太,姑娘,大爷四人,多一个便叫我天打雷劈。”

    黛玉自悔失言,忙把锦瑟拉起来,“是我一时气急了,很不与你相干。”

    锦瑟听她这样说,方松了口气。又道,“此事我虽说与姑娘听,可姑娘听听也就罢了,万别气坏了身子。统共魏紫是个明白的,便是他不成,太太也不会放过这些没规矩的。”

    黛玉便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气的,没规矩,便立起规矩来。守不得我林府的规矩,又何必在我林府当差,几两身价银子我原还赏得起。我们家虽从不卖人,打发到庄子上却也使得,若是不想在我林家当差,我也乐得做个好人。放他们个自由身,好叫他们也不必在这里拘着。”

    锦瑟听她语气不好,便不敢多说。一会强自笑道,“今儿却是个好天气,姑娘若无甚事,不如到园子里逛逛,也免得总闷在房里。”

    黛玉便道,“统不过那些地方,早腻了,况且秋景萧瑟,也没甚好逛的。”又道,“母亲也不知几时回来,这些日子总往荣府去,也不知有什么意思。”

    锦瑟扶着她站起来笑道,“姑娘这么大了还离不得太太呢。”

    黛玉也无意气恼下去,便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我是离不得娘的小孩子。罢了,你把那香囊拿来,前儿应了了贤儿的话,趁着这会子有空绣几针。”又道,“你让人看着,母亲一回府就来告诉我。”

    锦瑟知道黛玉必是不会放过那起子人了,心中有些惴惴。她知黛玉从小儿起便是个十分有成算的。当初太太身子不好,劳累不得,便是这姑娘从旁协理的,虽有时有些心慈手软,然而必要时候也是个杀伐决断不异于其母的。这些年来,府里提到姑娘无有不赞,因着她偶尔理家,便是怒极,也从不断人生路。然而赏罚分明,极是公平,又叫人惧怕。

    这日林夫人到夕阳将落方才归来,方一归家,才换了衣裳,便听魏紫禀了一应故事。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听外面丫鬟道,“姑娘来了。”随即便见黛玉款款走进房来。

    林夫人见着自家女儿,再大的怒气也按捺下来,道,“我的儿,你怎么就来了。”

    黛玉便笑道,“听到母亲回来了,我正有事要禀母亲。”

    魏紫听黛玉这样说,便笑道,“我先去瞧瞧晚饭的了没。”说着眼光一扫,府里的丫鬟便皆随着她出去了。

    林夫人道,“今儿的事我已知道了,也怪我,近来疏忽了。”

    黛玉便笑道,“也是她们自个没规矩。”又道,“母亲今儿去外祖家,不知道外祖母可好,舅舅舅妈可好,这次因着身体不好,没去成,外祖母没有恼了我罢。”

    林夫人便笑道,“无妨的,我说了你是昨儿着了凉,你外祖母也晓得,女孩子家哪有不娇贵的。”

    黛玉便笑道,“我知道外祖母疼我,只是这些日子,那边府里修园子,听说上上下下都忙的腾不出手来,外祖母还总叫母亲和我过去做客,虽说是长辈的意思,只我总担心会叨扰了亲戚。母亲也知道,荣府家大业大,纵使二舅母,琏二嫂子治家严谨,难免有几个有些脸面又不大懂规矩的下人。”

    林夫人听她话里有话,便道,“是不是有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黛玉便含笑道,“谁有那个胆子,不论怎么说,好歹我还是正经尚书府的大姑娘,再没眼色,也得晓得轻重,只不过是听了一耳朵闲话罢了。”

    林夫人听她这话说的十分尖刻,便忙道,“什么闲话,你之前怎不和我说?”

    黛玉便道,“倒和今儿的事情有些关联,我那日在荣府,在三妹妹那里小坐,竟是叫我听着说些什么,‘林姑太太如今掌着林府,真真儿财大气粗,随随便便没了个姨娘都有几百两银子出去。偏生自家侄女儿封妃竟也一毛不拔,倒不如那薛姨太太家,太太只说了声不大趁手,几十万两的银子就借出来了。’我之前不说,也是想着,若说给母亲,母亲定是要气怒的。本就是几个奴才说的话,若闹到长辈们面前反而尴尬,就由着三妹妹处置了。”

    林夫人闻言怒极,却又听黛玉说,“我原想着,姨娘原本也是荣府的家生子,他兄弟得了一注财,说给往日的亲戚朋友也是有的,因而他们知道也不足为奇。可我记着当日里母亲提过一次,她兄弟都在庄子里,身契在咱们家,等闲进不了一次城。想来便是他兄弟说漏嘴,也没这么快才是。□□府的人却能随随便便便拿来说嘴,还叫我听着了。”

    林夫人脸色十分难看,道,“你当时就该来回我,把那说嘴的人押过去,好生问问二太太,这家是怎么当得。”

    黛玉便道,“我当日不说,无非就是为着不想母亲把这事闹大,不是我说,娘也太冲动了。闹大了,纵二太太没脸,难道外祖母就很有脸面吗?我今儿之所以说起来,却是想着,两府走动颇多,他们既然能在府里乱说,保不齐就会把咱们家的事情说出去。娘,咱们府里自从来了京城,就有些不大像样了,不能这样由着不管,该好生整治了。”

    林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黛玉知道,自家母亲已是气怒之极,一则是自家仆人非议主子;二则是自己随便给姨娘几两丧葬银子,竟能传到娘家去,还成了说嘴的借口。这怎么能叫人不恼怒;三则是她是主母,这些说道最后,难免她也要担上理家不严,治家不谨之责。虽说没人会责怪母亲,然而母亲这么些年来,除了子嗣上略有些坎坷,旁的全是顺风顺水惯了的。如今猛地出了这个差错,只怕她面子上过不去。

    黛玉也是无法,她其实早发觉了,自回了京城,许是被京里的富贵繁华迷了眼,原本还算规矩的也有些不安分了,她早想着要整顿一番。只是既是要整顿,难免要有些立威,惩戒之举,父亲新官上任,府里平白无故的起大动作,难免引人注意。

    那日里正巧贾府来接,虽说她十次倒有九次不去,然而便是应酬也总要去那么一两次。偏那日探春说新做了扇坠,要自己去看。哪里晓得方进二太太院子,还没进探春房里,便听到那么一段话。

    探春倒是极聪明,立时喝止了,又与自己赔礼,可她却不晓得,这招自己原本就见识过的。若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少不得当面闹出来,可闹出来又怎样。不过是几个不知事的小丫头,若是主子有心护着,不过高高抬起,轻轻放过。倒是二太太正好借着这个,向母亲开口,做姨妈的都借了,做姑妈的岂好无动于衷?只是钱倒是小事,最怕拿了钱还要被坏名声。还不是自己多想,上辈子不就是如此?是哪一个全副身家都进了贾家,却还落得一个一纸一草,用的全是别人家的名头?只怕此时便是林家借了钱,不定还要被人嫌弃借的不够多,拿的不够大方罢。

    却又听林夫人道,“你当时是怎么处置的。”

    黛玉便道,“我是客人,如何好处理主人家的丫鬟,更不要说是长辈身边的人了。因而我只问三妹妹,他们怎么把娘娘和我家的姨娘相提并论。三妹妹当时脸色就不好了,叫了二嫂子身边的平姑娘来,把那几个不懂事的带走了。”

    林夫人便冷笑道,“我当时若是知道了,就该去问问二太太,怎么连我家老爷的姨娘死了用几两银子都清楚。”

    黛玉叹了口气,道,“亲戚家的事情,自然是由亲戚处置,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咱们家的事情,自然也是由咱们处置。我想着,不管是不是他们把消息传到荣府里的,便是单单在府里非议主子,也很该惩治。叫他们再不敢多嘴,自然也就没人敢乱传消息了。”

    林夫人咬牙道,“这怎么能一样,把府里的事情传到外头,和背主有什么区别,打死都是轻的。”

    黛玉便道,“咱们府里,有多少是娘当初带来的陪房?如今子又生子,有些还生了孙,娘,这些论起来都和荣府有旧。算来那边还是他们的旧主子,真要查,怎么查的明白。倒不如一齐按非议主家算了,杀鸡儆猴,把规矩往严里立了,自然也没人敢再犯。”

    林夫人便问她道,“若要你处置,你怎么做。”

    黛玉便道,“既是要杀鸡儆猴,自然是要从严,首犯打十板子赶出去,永不录用,其父母,舅姑,丈夫,兄弟,姐妹,子女但有在府里当差的,各罚没一个月月钱。其余从犯,每人五板子,罚没三个月月钱,其余相同。”

    林夫人便道,“这倒是连座了。”

    黛玉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都是妇人,若是当真打伤了,打坏了,也不好。若是单罚她月钱,又怕他们不在乎,主子们赏几个钱就回来了。倒是这样,亲戚中总有舍不得这一注钱的,既有舍不得钱的,少不得就得拦着他们乱说话。事前有人拦着,总比事后再罚好的多。况且这样处置,说是严厉,却也严厉,说不严厉,却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外加些阿堵物罢了。”

    林夫人因道,“你既有了成算,就按你说的做。”又恨恨的道,“此事没完了。”

    黛玉听她这样说,心里知道若要叫林夫人轻轻放过是必不可能了。更因她晓得只怕从今日起,母亲和贾二太太之间只怕更要添一层仇,当日便是顾忌着这个方才不把贾家这事说与母亲听。然而自己想了又想,他们之间本就不睦,如今二太太当家,母亲却还爱在荣府摆个得力的姑太太的架势,这说来又是哪一个不对。倒是只要不撕破面皮,或许叫母亲远着荣府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