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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夫人与黛玉母女两个本是赴那靳家二姑娘及笄之宴,宴毕,靳夫人尚要留客,林夫人却不欲久留,便找了托词,带女儿家去了。
这原是有缘故的,靳家虽是林如海母家,偏又不是骨肉亲眷,论情分,自然是隔了一层的。加之林氏夫妇回京已久,多多少少已了解了京中这几年发生的故事,自然也知道西宁候府这几年来在京中远不算得意,靳候在朝中并无实职,虽有昔日祖上打下的根基,却并不算稳固,唯一的一个嫡子又不大出息,若没什么助力,这爵位还真不一定能稳妥的传下去。
这靳候想出来的法子倒是简单明了,自家本事不够,就拿姻亲来凑,将长女嫁了镇国公之后,如今袭了一等伯爵位的牛继宗,又将次女许给了三品将军马尚做继室,两个庶子媳妇出身到不算什么,嫡子媳妇却求娶的是故去的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何氏。靳夫人原本出身落魄,如今却有了一个娘家侄女做娘娘,现又有了一个世子妃侄女,此时再看靳家,便是自身不显,也没人敢轻易得罪了。
这原倒也没什么,偏生这靳候爷过于在这有权有势的亲戚上下功夫,难免于自家族人有些轻忽,再者靳候之父当年被过继而来,也与族内中人很有些龌龊,便常有些人在这点上做功夫。偏生靳候虽亦有些心术,却不大通俗务,靳夫人也并非大家出身,不能辖制,便有些流言蜚语,禁之不绝。
林如海自己虽与林氏族中素来不睦,却也不大见得惯自己这位便宜表兄尽往高枝攀去的德行,便也与他不过做个面子情罢了。更兼林家过去虽亦是功勋权贵,如今却也并无爵位,只以科举为出仕之途,林如海又一心只为儿女铺路,纵是靳候有意拉拢,却也并无用处。
林夫人自然是明白的林如海心意的,她原本又是国公嫡女,眼界极高,听了些传闻后,再观其行事,也难免有些瞧不大上靳侯夫妇。然礼法上,靳家到底是林如海正经舅家,纵然没了长辈,却也不好断了往来。
再者黛玉如今也到了说人家的年纪,虽说京中风俗女儿娇养,亦不兴早嫁,然而林夫人为女儿将来计,也愿常带女儿出门交际,免得日后不通人情往来。
话虽这样说,然而林夫人本就与靳家不过些许面子情,兼之因着靳夫人侄女,周贵妃亦得了恩旨,许她回家省亲。这诸人话题就绕不开省亲一事了,又有那好事的想起贾府亦有位新近得宠的贤德妃,又问起贾府那省亲预备如何。
靳夫人本非胸有城府之人,更兼如今荣耀大多都是这位做皇妃的侄女带来的,提及这位新近的宠妃,面上便难免有些淡淡的。林夫人如何瞧不出,只是懒得与她计较,待午宴毕了,便索性带着女儿告辞。
靳夫人虽有意留客,却也不大愿意在自家谈论贾妃如何受宠,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这一类戳她心肝的话。即便贾府如今看着不大像样,当日里却也一门二国公的世家,单论家世,周贵妃还真的不如贾妃这位出身国公府的大小姐。因而见林夫人确有家事,便也不大很留她母女二人了。
林夫人说是有事,不过只是托词罢了,谁料出了靳府大门,不过行了一条街,马车便停了。原来事不凑巧,前些日子平安州知州犯了事,被派去的钦差抄了家,又牵扯出了许多人来,圣上发了怒,令其游街示众后发配边疆,如今街上挤的都是看热闹的人,林家的马车自然行不过去。
仆妇小厮见状也不敢自专,便回来禀报林夫人,林夫人闻言,便道,“即这么着,索性折回去,去东市大街的宝翔楼。”这却是她新盘了一家首饰铺子,里头很有些如今外头难寻的存货,因旧东家急需银钱,便把这些花生米大的金刚钻,小拇指般大的红宝石,并一些珍珠玉石一股脑的胡乱折价做了银钱。林夫人素来疼爱女儿,便有意让女儿挑些好的,正经打几副头面。原本是打算让人送到家里慢慢挑的,既今日出来了,又碰着这事一时回不得家,便索性绕道过去看看。
虽说是胡乱折价,却也是好大一注钱,也就是林夫人因着方把扬州的置办的铺子盘给了别人,得了一注现钱,便索性再拿来盘间铺子,给自己和女儿挣些脂粉钱罢了。
林夫人虽持家精明,然而于这生财之道上,倒也并不算十分精通。只是林家底蕴深厚,她自己嫁妆又丰厚,故而虽说一向手中散漫,却也从未因为阿堵物犯过愁。当年林如海在淮扬任职,林夫人少不得在扬州置办了一两处房产,以备不时之需,便也顺带用自己的嫁妆钱盘了个铺面。如今离了那里,林夫人便越性把那边的铺面卖给了旁人,自家到京里盘了个铺面。
这宝祥楼原也在开了有十来年,算的上是京里的老字号,原也经营的不温不火。谁知前些年老东家过了,新掌家的少东家是个浮浪子弟,素性豪爽,惯爱风月,又没人能辖制他,因此叫他把原先家中的财产皆换做了现钱,随意花销。
然而此人本性却倒也良善,虽说变卖家产,却也顾及着这些店里的老伙计,怕他们没了生计,便定要买家留用这些人。林夫人自是无可无不可,见这掌柜并一干伙计并非十分狡诈之人,便也应了。
林夫人既说了要去这首饰铺子,自然有小厮忙忙骑了马过去叫人提前预备起来。这掌柜的原也是做生意老道的,知道这些娇贵的官家女眷素来不见生人,又有意巴结,便要闭门歇业,专心只等主家过来。却被他女儿阻了,道,“来的是新东家,并非寻常官宦女眷,想来更是愿意看到客人盈门,若铺子里空空荡荡,反倒显不出爹爹的本事。若要避忌生人,后院也有饮茶小憩之所,我带几个丫鬟服侍足以。”掌柜的因换了新主家,本就有些惴惴不安,唯恐失了生计,听了他女儿的话,也觉很是。便只叫人把后院原只招待贵宾的房间收拾的妥妥当当,又亲自去查了一回铺子里存的精细首饰,珠宝玉石,将历年的账册预备出来,又叫人去烧滚滚的水来预备泡茶,旁的倒也没了。
原这首饰铺子素来是妇人流连之处,少不得要几个女伙计待客。掌柜娘子不善口舌,不能偏她女儿却因嫁了个没福气的男人,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又不愿再嫁,索性回了娘家襄助父亲管事,又兼她生的嘴甜伶俐,很是讨人欢喜,竟也在这首饰铺子立了足,权似一个副掌柜。
再说黛玉这边,正和母亲坐在一块,因午间敬了主人家几盏酒,便觉有些口干,拿了磁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茶,听林夫人说要带自己去置办首饰,只笑道,“我匣子里的那些还戴不完呢,做什么又打,回头叫爹知道了,又该说糜费了。”
林夫人笑道,“你爹哪知道姑娘家的事,他收起善本珍本来,又何尝说过费钱。偏给你们办几件好衣裳,好饰物就是糜费了。”
黛玉知道这是因着前些日子,林夫人给了晋贤一块嵌了各色宝石的怀表,一拿出来,便是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的模样,晋贤很是喜欢,拿着把玩时巧叫林如海瞧见了,少不得挨了几句教训。因是林夫人给的,便也被林如海说了几句慈母多败儿之类的话,却叫林夫人记到了今日。
黛玉知道林夫人也未必是真要和林如海计较,却也少不得为父亲辩解两句,“买书自然是不同的。”
林夫人没好气的看了黛玉一眼,“罢罢,横竖你们是一条心的。我这个当娘的,巴巴拿了私房贴补你们,还落不得个好。”
黛玉便笑道,“谁说落不得个好,娘再大方些,把您库里那套乐府诗集给我,您就是世间最好的人了。”
这说的却是林夫人的嫁妆,乐府诗集原是北宋时候编纂的,流传至今,多有流轶。林夫人娘家先祖原在战乱时机缘巧合得了这一套古书,也没多重视,后来林夫人出嫁,便给了林夫人做嫁妆。只是林夫人出嫁后不久,便随夫到了南边,这些不便带走的陪嫁,便也留在了京城老宅,前些日子正巧叫黛玉见着了,便缠着林夫人要。
林夫人自己也算是个才女,做了母亲,却担心起女儿读多了杂书移了性情,只说若要读书到她房里去看,然而黛玉真去了,又少不得叫她做些旁的事情,亦安不下心来读书。这般求而不得,反倒叫黛玉念念不忘。
母女二人一通闲聊,路上倒也不无聊,只是到了地方,林夫人究竟抵不过女儿一通撒娇耍赖,只得应承了回家就把那一套古籍给了黛玉。
黛玉得了许诺,心满意足的戴上帷帽下了车,林夫人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对一旁服侍的魏紫道,“也不知是前世里欠了她什么。”
魏紫知道林夫人嘴上虽抱怨,心里却是极疼这个女儿的,便笑道,“不知道到底欠了多少东西,不过今儿又还了一套书回去。”
林夫人闻言一笑,便也下了车,母女两个在丫鬟仆妇了簇拥下进了铺面,那掌柜正要上前说话,却又知这前店乱糟糟的,并非正经说话的地方,便忙示意让女儿引了两位贵客到后院的正房歇息,又拉了两个信得过的伙计叫他们在前面照应着旁的客人,方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也跟了进去。
却说那女伙计殷勤的将林夫人并黛玉等人引进房里,又赶着叫人上了茶,一转眼见丫鬟替黛玉取了帷帽下来,登时屏住了呼吸,心道,这林家的大小姐竟和天仙长得一般,我往日只知尤家三姑娘是个绝色的尤物,却不知世间还有这般颜色。当下便止不住偷偷往黛玉看去。
黛玉如何察觉不出,还以为自己有甚不妥,下意识的一低头,便听身边絮雪道,“这位姐姐,你看我们家姑娘做什么。”
那女伙计便笑道,“别怪奴家无礼,实在是奴家见识少,竟从未见过像姑娘一样的人物,实在比画上的美人还好看些,一时竟看的呆了。”
诸人没料到她竟这般耿直的说了出来,便不由一愣,随即都笑了出来。黛玉听她这样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林夫人便笑道,“想来你便是孙掌柜的女儿了,我听说过你,都说你是这店里一等一的能人,便是你父亲也多有不如的。”
那孙氏便慌忙笑道,“不过是一个妇人家,因着与女眷往来便利些,方得了客人的亲睐,那里敢说什么能人不能人的。倒是我父亲,不是我做女儿的偏他,这么些年来尽心尽力,从伙计做到掌柜的,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这里了。如今换了新东家,更是,铆足了劲儿要给夫人效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