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素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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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文三十三年,郦清妍四十二岁了。

    正值初冬,院子里那棵大大的银杏树叶子掉的厉害。金黄色的叶子到处飞,起先无事了还去扫一扫,后来身子倦的很,也就作罢,任枯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郦清妍喜欢银杏树的叶子,特别是秋天的时候,变黄了,亮亮的,暖暖的,叶脉摸着细腻又柔滑,连带着自己的心也温和起来。

    郦清妍坐在窗边,打开一扇小窗,眼睛看出去,恰好可以看到漫天漫地的暖黄色正在飘洒。她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后来撑不住了,就趴在手背上,歪着头继续看。一片叶子跟着风跑到窗子里来,正好落在她的手边,软软的光泽,引得伸出枯瘦的手指过去抓住,苍白色的指尖在叶面上缓缓磨蹭。

    心绪如此平静,无波无澜。

    今天是十月初三,是郦清妍四十二岁生辰。

    王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不是为郦清妍;或者说,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听到隐隐错错的笙箫声传来,她努力集中精神回想,心里头估摸着,这喧哗应该是慕容熙禾的婚礼。

    慕容熙禾是慕容聆晖,也就是自家的夫君的第三个儿子,是他和当朝永安长公主生的孩子。

    小时候的熙禾多乖啊,每次看见自己都甜甜地笑。永安总怕自己吃了他似的,抱着他就走。可是后来的熙禾多狠啊,那么冷的天,居然为了在自己诸多不堪的名头上增添狠毒这一项,用跳进池子的方式栽赃嫁祸,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却好好地活了下来。熙禾这一跳,让聆晖彻底恨上自己,也让永安坐稳了敬王府嫡王妃之位。

    相互斗了近十年,最后永安大获全胜,不仅让郦清妍身败名裂,连她的母家,亲生的孩儿,平日里交好的姐妹都纷纷与她断绝关系互不往来。聆晖没有休了郦清妍,而是把她囚禁起来,算是念了最后一点恩情。

    这一囚禁,就是整整七年。

    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无法置信,到后来的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直至最后尘埃落定归于平静,郦清妍想了很多,总结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自己落得这个下场,若真要怪罪于什么人什么事,那大概只能怪自己初时的心性纯良乐于助人,后来的遇人不淑又义无反顾,以及最后把自己推入深渊的狂妄自大有眼无珠。

    身子越发无力,软的如同一条锦缎,软塌塌地歪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听着那些因为相隔太远而显得不十分真切的嘈杂,思绪不受控制地发散出去,晃晃悠悠地,想起一些往事来。

    郦清妍这辈子,其实活的很累。

    郦家家世显赫,郦清妍的曾祖爷爷官拜右相,并正一品太师衔;次一辈的爷爷虽不及曾祖爷爷那般官至极位人臣,却因早年跟随先皇御驾亲征平定番国之乱立下战功,承先帝恩泽,封从一品定国公衔,于郦清妍出生次年仙逝,郦清妍的父亲郦朗逸袭国公爵。在她十岁的时候,三十八岁的父亲已官至太子太傅,也算不曾辱没祖上荣光。

    郦清妍是家中第七个女儿,除了六个姐姐,还有四个哥哥。她并非嫡出,母亲宋佳善是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宋良的二女儿,嫁入定国公府做了郦朗逸的次夫人。郦朗逸不是什么痴心一人的良善之辈,除了母亲,上有大夫人庄慧,是康郡王庄家的嫡女,生了大娘清妙,三娘清姝,清妙五岁因天花夭折,庄氏伤心成疾,常年卧榻难起。平级的有次夫人赵凝,是知枢密院事赵傅臣的庶女,她的嫡长女姐姐赵洁嫁了郦家二房郦朗迭做大夫人,赵凝生有二娘清媛,二公子清瑞,八娘清婕,和母亲为了正妻之位斗了一辈子。下头还有好几个妾,三公子清璟和四娘清妺的生母朱芳吟,四公子清瑜的生母张仙儿,六娘清姮的生母葛莎。其余的院落还住着好些个嫔妾美人,只是不曾有生育,时间又隔得久,郦清妍也记不大清楚了。

    母亲宋佳善有个非常争气的肚子,不仅生下了郦朗逸的第一个儿子清琅,五娘清婉,自己,还在父亲四十岁的时候给他添了个儿子,也就是五公子清粲。

    貌美加能生,让宋佳善在日益壮大的后院里得到了父亲的青睐,并且荣宠不衰。

    郦清妍非嫡非长,却因天生聪慧,一张脸深得宋佳善和郦朗逸真传,生的极美,又是那样的人家,以至在皇城里很是有名。郦家儿女和睦,家教良好,是世家公子追捧择偶的头等选择。在郦清妍十五及笄之年,家里接下了她与镇国大将军单黎嫡子单骏的订婚礼。单黎的夫人宋佳欣和宋佳善是亲戚,祖上爷爷那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后来不曾分家,宋家女儿便同从了佳字。宋家两个表亲姐妹关系好,以至单府和郦家也时常走动,郦清妍同单骏七岁前还常在一处玩耍,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郦清妍对这门婚事没有什么异议,本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选的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已是姐妹之中让人羡慕之至的了。没有什么远大抱负的郦清妍揣着一份小女儿的欢喜,在国公府里静静等着次年出嫁的日子。天有不测风云,单家却在一夜之间卷进一件震惊朝野的贪墨案里,不知是谁翻出旧年单黎私自挪用军饷,与朝中文官沆瀣一气的事情。单黎被压入狱时,单骏正在西山护城军里训练,听得消息骑了马一个人带了个随从就往回赶,却因太过心急在路上从马上摔了下来,直接落下断崖,随从花了两天时间才在山脚下找到已经被狼啃的面目全非的遗体。单家人丁稀少,单黎虽然有三个孩子,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在牢中听到儿子摔死的消息,当场吐了一口心头血。

    单家于此凋零。

    而这个时候,离原定婚期只有一月。郦清妍还没过门,夫家就历此大劫,克夫克家的名声一时间传遍整个皇城,也不敢再有媒人上门为她说亲,加上郦清妍决定为单骏守孝一年,一时间更是没人与之往来了。

    郦清妍与同父同母的姐姐,五娘清婉极为要好,常常黏在一处说些女儿私话。清婉十三岁时得过一场病,断断续续拖了两年才得大安,婚事也就随之耽搁了下来。清婉性格活泼,原是个大胆好动的,身体大好后便在世家小姐间四处走动,回来便和郦清妍说一些遇到的趣事,以逗得清苦守孝之人一笑。

    姐妹间情义深厚不分你我原是极好的,但是中间若夹了一个男人,再要情深义厚,世间怕是没有人能够做到。

    清婉有一个心上人,是敬王府嫡王妃的亲侄子,江南富贾温家的人,单名一个漠字。在清婉的描述里,温漠是位痴情痴心的翩翩佳公子,与她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敬王妃已遣人上门说了亲。世家子弟莫不是经过严格优良的家风族风熏陶,私相受予是最要不得的。郦清妍不敢告诉父亲母亲,私下少不得警告清婉,为此吵了好几回。

    若事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在单家出事的四个月后,郦清妍收到了一封信,封面提着清妍亲启,不知是谁写的,也不知是谁送进的这深宅大院。她想了想,拆了信。

    居然是一封情信!内容露骨,措辞暧昧,直看得人面红耳赤。郦清妍不敢细看,飞快扫到末尾,想得知写信者是谁,却只看到两个字:漠笔。

    郦清妍骇得脸色大变魂飞魄散。还未来得及将信销毁,已经教清婉知道了。无论郦清妍怎么解释,清婉都不相信她与温漠是绝对的清白,也不相信她对温漠没有半点心思。清婉怒到极致,连郦清妍指天发毒誓都没用。

    在已经一头烂额的当口,家里发生了更大的事。

    贪墨案轰轰烈烈查了半年,翻出了不少朝中重臣。年轻的皇帝即位六年期间一直放任下手为所欲为,此次拿出了要将朝堂整肃一新的魄力,大刀阔斧势不可挡地挖除龙椅之下的巨大毒瘤。终于,查到郦家来了。

    郦家上一代只有两兄弟,郦朗逸和郦朗迭。长房的郦朗逸承了国公爵位,二房郦朗迭叔父早年就分家分出去了,现居从二品观文殿大学士官职。贪墨案查到郦家,最先扣压的,就是这位大学士叔父。郦朗逸虽然风流,却只局限于爱美心切,同流合污之类倒从不曾有,祖上留下的家产殷实,也是在没有贪的必要。但贪墨案这种东西,以莫须有的罪名抓人杀人再常见不过,这时若是有个能在皇帝面前极为说得上话来的人,能去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说上一两句,皇帝听进去了,郦家也就无事了,至少郦朗逸一家是能全须全尾保下来的。

    郦朗逸找到的人,是敬王兼辅政王慕容亭云。

    郦清妍回想起来,不得不佩服那时父亲想出来的法子,不献媚不送礼,父亲直接找了慕容亭云宠到心尖儿上的爱妾姜柒柒。

    皇城之中没有人不知当朝辅政王有个心爱到天上地下只此一人的妾室,更知道这个妾生的五公子慕容聆晖原是最聪慧漂亮的,却在八岁的时候当街被马踩了一脚,从此便瘸了,而且瘸的很厉害,走路都困难,常年都是坐在轮椅上的。好好的一个人突然瘸了,私底下又不断被人指点,聆晖小公子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懑不公,性格变得反复无常。皇城中的人没事了总爱以讹传讹,有说小公子下半辈子再也站不起来的,也有说小公子变丑了,只知道躺在床上口流涎水无法动弹,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的。流言纷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导致世家女子中竟无一人愿意嫁给他。

    知晓内情的郦朗逸明白,聆晖的情况根本没有外人说的那么严重,而且就算是瘸了,那也是姜柒柒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不宠的道理。郦朗逸许给姜柒柒的,是若她能在敬王耳边为郦家说道几句,保郦家无虞,郦家长房尚未出嫁的女儿便任她选择,做聆晖的妻子。

    姜柒柒很是意外,也很是高兴。聆晖老大不小了,婚事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世家女子中,门当户对没有谁愿意嫁过来,小户人家又担心家教不好,伺候不了聆晖不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更是无法相处。现在听到郦朗逸说这样的话,就和天上掉了金元宝一般,让她眼睛都亮起来。郦朗逸还说,国公府要办个赏花会,请她务必要来参加,以探看郦家女儿可有合她意得她心者。

    这就是可以随意挑选的意思了。姜柒柒不过王府妾室,身份在那里,从来只听到别人说自己是祸水,还从未被一个国公如此看中,一时间心里飘飘然,一一应下郦朗逸所言之事。

    可是这个姜柒柒也实在是太奇怪了,郦家还未许人家的四娘清妺,六娘清姮,八娘清婕,以及虽然有人上门说亲但郦朗逸还未答应的五娘清婉,她都不中意,偏偏看中了还在孝期的七娘清妍!说什么最爱这样重情重义的姑娘,说什么一看她就是细致贴心温婉恭顺的,定能和聆晖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郦朗逸意外,郦清妍惊愕。

    为了全家保命,郦朗逸纵然知道这种事对不住女儿,还是做了把她嫁出去的决定,连过问一下她的意愿都不曾。

    宋佳善倒是过来了一回,直接开口,“你父亲说了,你嫁进王府为我郦家立下大功,待你嫁过去后,便让我做大夫人。你娘亲我与赵凝斗了这么些年,可算是胜了。你莫要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为娘的失望。”

    清婉更是端着脸来说:“你不是说你对温漠没有意思么?又一直拿不出证明你心意的证据。这倒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嫁了那瘸子,我就相信你和他是真的清白。”

    郦清妍哭诉不得求告无门,被强塞进花轿那天,只觉得天阴沉的厉害。聆晖挑起盖头,面无表情看过来的刹那,两人都愣了。

    郦清妍眼中的聆晖宛若花神下凡,仙姿卓绝。只见他眉目如画,眸若星辰,面若皎月,唇如桃花,身量颀长,哪里有半点传言中的不堪?

    聆晖只觉盖头下盛妆的女子简直是九天玄女下界,冰肌玉骨里萦绕几分温润,淑良安雅间自带一截傲骨,如海棠花妖媚到刚好,又不乏梨花带雨般让人心生怜爱,哪里是什么克夫克家的样貌?

    聆晖没有传言中的暴虐,郦清妍也没有流言里的尖酸,两人在王府中过着平静甜蜜的日子,一时间的确如姜柒柒所言,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郦朗逸家保全了下来,郦朗迭却被贬了官职,连降好几级,全家人都被发到四川。郦清妍听下人说,原观文殿大学士一家离京的时候,郦家竟只得大公子清琅十里相送,让人唏嘘。

    郦清妍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也没有那个能力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后来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大哥执意要卸任去四川,为什么从四川回来后一蹶不振简直变了个人,又为什么终身未娶。清琅的事倒成了郦清妍心中多年的未解之谜,无事的时候就翻出来想一想,分析分析,只是依旧没有什么结论罢了。

    慢慢地,郦清妍开始为聆晖治疗腿伤。聆晖是庶出,又是瘸子,他那几个兄长见不得父亲为了宠他的母亲而冷落了自家娘亲,便有事无事逮着他欺负。加上姜柒柒又生了个儿子,对他的事越发不上心,侧王妃又恶意克扣,聆晖在王府里的生活实在艰难。

    见自家夫君屡屡受辱,郦清妍心疼又气愤,准备改变这种现状。第一步,就是治聆晖的腿。

    聆晖这腿瘸的实在蹊跷,腿骨扭曲,每逢天阴或寒冷时节,总是疼痛难忍。宫里的太医也请了许多回了,都说无法治疗。郦清妍就借着自己嫁妆里的势力,以及郦家多年的人脉,为聆晖广寻名医怪医。

    功夫不负有心人,倒真让她寻到了一个。只是那有些疯癫的怪人说,聆晖这是骨头被踩碎后没有及时正骨,以至于碎骨长歪,天气寒冷时,寒气和湿气从骨头缝中进去,所以疼痛非常。治疗的方法是重新打断腿骨,再续接,就有五成把握能恢复如初。

    聆晖同意治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出现比现在更差的情况了。可是听到要打断公子的腿骨,而且还不是十成把握能好,下人中竟没有一人敢动手。郦清妍无法,自己动了手,记下怪医说的位置,拿着锤子闭了眼铁了心就往那儿砸下去,聆晖嗷了一声,直接就痛晕过去了。

    过程惨烈,结果却喜人,一年的精心调养,聆晖恢复良好,走动自如。

    敬王府中,那个天生奇才,英姿卓绝的五公子慕容聆晖又回来了。随之而来的,是王府世子,也就是大公子聆晰,协同二公子聆照,四公子聆晗的嫉妒和报复,比原先瘸时的欺负更加变本加厉。

    郦清妍还清楚地记得那晚,自己在灯下为聆晖满背的鞭痕上药,聆晖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语气有恨意,更是坚定,“妍儿,助我夺敬王府世子之位可好?”

    聆晖的水眸在灯光下闪着动人心魄的华光,几乎是毫不犹豫,郦清妍就同意了。

    郦家的人脉非同小可,宋佳善的父亲和这位聆晰又走得近,聆晰本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要命性子,想要查出他手上犯下的命案,收取的钱财,背地里抢了多少良家女子又始乱终弃之类的事情简直是易如反掌。加上聆晖才华横溢,容貌极品,在王府中日益光耀起来。慕容亭云本就爱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残疾了看着堵心,才冷落了不予理睬,现在儿子越发俊朗多才,在皇城世家子中有名声大噪,敬王爷对聆晖的宠爱也水涨船高。

    真正助聆晖登上王府世子之位的是慕容亭云的王妃温阑,温阑一生无子无女,平日里都是吃斋念佛,因郦清妍特别得她眼缘而对其格外疼爱,连带着对聆晖也青眼相待,最后直接因自己无子为由,将聆晖过到了自己名下,让聆晖成了王府中名义上的嫡子。虽然只是名义上,却比一帮为了世子之位抢的头破血流的庶子高了不知多少台阶,最后在慕容亭云真正考虑选新的王府世子时,目光直接落到了聆晖身上。

    这其中,郦清妍自然是参与了许多的。为了聆晖能过到温阑名下,郦清妍借着她对自己的宠爱,不知使了多少心思,说了聆晖多少好话,还日日叮嘱聆晖该如何讨王妃欢心,如何得她喜爱,如何让她产生要将自己收为儿子的念头。

    每每回想到至此,郦清妍就觉得自己对不住王妃,硬是生生利用了她的慈爱和善心,让聆晖踩着往上爬,爬到能得到一切的高度。总说聆晖最后舍弃自己取了长公主算负心之人,其实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郦清妍为这件事愧疚了很多年,此刻看着窗外掉落的叶子在空中飞旋,枯败的枝丫不住摇曳,带起沙拉拉的声响,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老化和凋零的气味。自己也许要死了,郦清妍想,如果有来世,如果还能遇到温阑王妃,一定要真心实意地尽一尽孝道,弥补当年的亏欠。

    撑着桌面,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在床头柜子里取了钥匙,打开了放在暖阁里的箱子,箱子里只有一套大红嫁衣。郦家有一个传统,每个女儿出嫁的嫁衣都是自己亲手裁剪亲自刺绣,绣娘只是从旁帮扶一二。郦清妍的女红很好,将自己的嫁衣做的大气却不失精致,料子也是极好的,几十年过去了,仍旧光泽如新。

    初被囚禁时,身边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被聆晖或永安搜走了,聆晖是怕自己拿着钱财打点下人然后逃出去,永安则是见不得自己失势了还过着与嫡王妃一般无二的生活。郦清妍心中苦笑,聆晖怎么就不明白,自己已经被害得身败名裂,郦家说了没有自己这样的女儿,嫁妆被永安的人吞并完了,自己已经没有一文钱,所以就算逃出去,又能去哪儿呢?

    七年前,永安带着人,当着聆晖的面,抄家似的在屋里一通搜刮乱翻,郦清妍护不住自己珍爱的那些东西,只得死死抱着嫁衣,跪匐在聆晖脚下,央求他,让他同意自己留着这套衣裳。

    聆晖那时说了什么?

    郦清妍的手指缓缓滑过嫁衣衣襟上繁复的花纹,仔细回想了一下。是了,聆晖那时好像是很不耐烦自己的,觉得自己很脏很恶心,一脚踢开,声音冰冷地说,“要留就留着吧,这东西本王拿着也不过是扔了了事。”

    那时的自己,哭的很伤心吧……

    郦清妍记不真切,甚至想不起当时为什么就要留着这东西,不能吃不能盖的,如果是为了留个念想,倒是实在没有必要。自己孤孤单单地被囚禁的这七年,聆晖一次都没来过,不止聆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来过。除了每日按时按点送饭过来的丫鬟,每季送一两件旧衣过来的小厮,郦清妍就再没见过其他人了。自己的亲生孩儿们,麟儿与自己断绝关系去了金陵,萱儿早之前嫁到江南,没有回来过一次,听到母亲落得这样下场,不知可有难过,可会难过?

    郦清妍把嫁衣从箱子里取了出来,在床上铺平,又缓缓地脱了身上的素衣,把嫁衣一件一件慢慢地穿到身上。没有什么力气的身体动作迟缓,往往一件衣服要很久才能套上,又要很久才能把盘扣系带全部打理好。郦清妍却一点也不急,因为不会有人来催促,也不会有人打扰,永远不会。

    今天的思绪很活跃,郦清妍很久没这样了,回忆完自己嫁给聆晖的经过,又回忆起自己落得这下场的原因来。

    在慕容亭云过世后,聆晖成功袭了敬王爵位,成为敬王府新的主人。甚至到他当了敬王有一年的时间,郦清妍和他都是极恩爱的,看着萱儿长大,又生了麟儿,聆晖没有立侧妃,只有一个小妾,也不是常去。郦清妍觉得自己很幸福,生活也很甜蜜。直到那年除夕,聆晖第一次以敬王身份进宫参加除夕家宴,遇到了长公主永安。

    永安对聆晖一见倾心,发誓非聆晖不嫁,非聆晖正妻不做。皇帝觉得头痛,一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边是肱骨之臣的女儿,而且还是多年的结发妻子,总不能下旨让聆晖把郦清妍给休了,思索无果,只得召聆晖进宫,让他把郦清妍降成侧妃,以迎娶永安。这件事让聆晖感受到的委屈,皇帝给了丰厚的补偿。

    郦清妍记得聆晖回府后和自己说起这件事时脸上的兴奋和激动,也记得自己怒斥反抗拒不接受时他眼中的惊讶,仿佛根本没想到自己会不同意。自己有没有和他吵起来?或许有,或许没有。郦清妍记得聆晖最后和自己说了一句话,“清妍,你太让我失望了。”

    原来自己为他到处求医治他的腿伤,四处张罗扳倒聆晰,处心积虑让他登上敬王之位,为他付出的心血,为他花掉的钱财,在长公主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

    郦清妍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对抗不了皇家的,最后在自己的坚持下,永安以和自己共为平妻的身份嫁了进来。

    也许那时候永安就恨上自己了吧。郦清妍想。

    永安的确爱聆晖,某种程度上比自己爱的还要深刻,天之骄女一样养大的性格中,独占欲让永安一刻也容不下自己。她见不得敬王府的人都听别人的,见不得聆晖用柔和的眼神看别人,见不得聆晖抱着麟儿时脸上温暖的笑容。

    郦清妍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与聆晖相知相爱这么多年,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突然横插一人进来,心里哪能痛快?郦清妍和永安斗法,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双方都是狠角,有时郦清妍胜,有时永安胜,更多的时候是两败俱伤,各不讨好。永安年纪小,跳脱些在聆晖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自己总会被他说,什么容不得人,心胸怎么变得如此狭隘,什么永安毕竟是长公主,你不要太得罪她,什么永安失去了一个孩子,你要体谅她的难处。

    让我体谅她,那谁来体谅我?郦清妍冲他哭喊。再多的恩情也在无数的家里长短中磨灭,直至一丝不剩。

    事情开始变得毫无转圜的余地,是因为温漠,那个最后还是负了姐姐的男人。

    麟儿得过一场怪病,高热不退,大夫没有办法,又说再退不了,孩子就凶多吉少。郦清妍急得快要发狂,到处找人求医,这个时候温漠差人送来一剂药,说吃了定能退热。郦清妍顾不上那么多,病急还会乱投医呢,何况对方还是好心送来的。果然,麟儿喝了药,当晚就高热就退了。郦清妍喜的又哭又笑,便邀温漠到府中做客,亲自感谢他一回。

    也不知温漠是色心突起,还是对当年的事仍无法挂怀,郦清妍为他斟第二杯酒时,直接被他压倒在了席位上,抱着就被一通乱亲。郦清妍又怒又气,伸出的手还没甩他一巴掌,聆晖和永安就走了进来。

    当时的情景,实在是像郦清妍和温漠都因为喝了酒所以情难自禁滚到一处,郦清妍百口莫辩,悲愤难当,直直地立在聆晖面前,问他,“难道你不信我?”

    聆晖与她对视良久才道,“我信。”语气郦没有一点温度,让郦清妍的一颗心如坠寒冰地狱。

    后来郦清妍才知道,聆晖后来去查了当年温漠写情信与自己的事情,加上永安在一旁的含沙射影,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自己。

    这件事原本不该被别人知道,却不知被谁传了出去,闹得沸沸扬扬。郦清妍让郦家蒙羞,郦朗逸盛怒时直接说,郦家没有这样的女儿,她郦清妍不配做郦家的子孙。

    郦清妍在各种流言蜚语里,靠着聆晖那“我信”两个字苦苦支撑。直到熙禾落水事件发生,聆晖对自己完全失望。善妒,歹毒,心狠手辣,儿子卧病在床却不忘与情夫私通,等等等等,难听的话,让人羞愤欲死的指责如潮水一般涌向郦清妍,彻底把她逼疯逼垮。

    永安胜利了,却不让郦清妍死,她就是要看着郦清妍背负着这些痛苦活下去,看到自己稳坐敬王府唯一的王妃之位,看到自己和聆晖一生一世一双人,直到大家都老去。

    郦清妍其实一直想不明白永安为什么就那么恨自己,她是公主,想嫁聆晖最后嫁成了,想要聆晖的爱最后也得到了,想要和聆晖的孩子最后她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后害得自己身败名裂,害得萱儿永生不能回皇城,害得麟儿一生郁郁不得志。

    是自己那份不敢,不平,大胆到敢向她挑战的不知天高地厚激怒了她?

    倒是很有可能。

    郦清妍穿好嫁衣,回到梳妆台边,为自己梳一个髻,簪上嫁衣中配套的各式金钗珠宝。没有胭脂眉黛一类东西,一身的珠光宝气倒衬得苍白的脸多了几分光彩,看着也没有那么萎靡。

    郦清妍扶着墙壁走出去,缓缓走到院子里,在银杏树边坐下来,双腿伸直,两只手搭在小腹上。

    一辈子的爱恨情仇,风风雨雨,该怎么写出完美的结局?

    郦清妍不后悔自己嫁给慕容聆晖,不后悔自己爱上了他,不后悔为他做的那么多事。只是若真的有来生,祈求上天垂怜,让自己再不要遇到他就好了。那些给了自己无数疼痛的人,都不要遇到就好了。

    巨大的银杏树下,身着大红繁复嫁衣的郦清妍席地而坐,散开的裙摆在身边铺开,衣襟上亲手绣制的花纹藤蔓如同脉络,里面流淌着越来越混沌的血。地上有厚厚的枯叶,郦清妍一点也不觉得冷,周遭是满天飘飞的黄叶,叶子在空中沉淀下来,落在身上,裙上。鲜红与暖黄滚在一起,一点阳光穿过乌云投射下来,让衣服上的珠宝反射出凌凌华光,一时间色彩反常的明艳,绚烂到辉煌。

    银杏树的树根处,缓缓闭眼的郦清妍如同树木开出的一朵血莲花,明媚妖艳,永不褪色,永不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