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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愣了下,随即挑起一边嘴角:“这就走不了了?你也太小看我了。”
徐意山不禁被他脸上自信的笑容看得心神微乱。他垂下羽扇似的眼睫,问:“现在洛帝的人赶来了,门口还倒着两个下人,你当如何脱身?”
“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如何能在宫中来去自如,甚至还敢来牢中救你?”十五转过身去,淡淡道:“就算是碰见了洛帝本人,我亦能在他眼前凭空消失。”
徐意山却是完全不信他所说,扬着眉挑衅道:“若是你此刻求我,我或许能向洛帝说几句好话,让他放你一马。”
“不必了,”十五快速行至门口,背对着他说:“你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洛帝定不忍杀你,但他会……”正说着,他忽然双肩微震,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朝前弯曲了些许——徐意山看见他用左手捂住了口鼻,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他在原地沉默地欣赏着男人此时的异样,心里只觉这声声重咳,似乎真是压抑了许久,在空旷的囚室中显得格外沉闷。与此同时,好像有一丝丝撕心裂肺的意味从这声音中蔓延开来,如烟雾般弥散在他们之间。徐意山听着也看着,面上不自觉地渐露神伤。
十五微微转过脖颈,应该是想回头看一眼什么,最终却只是一拳砸在门栏上:“罢了。”
“什么罢了?”
“此生便罢了。”
徐意山看见他扶着门栏的手逐渐收紧,指尖也开始泛青,只觉得自己心上像是被人绑了块小石般,先是觉得发紧,后来却只能感到发沉。他咬咬牙,追问道:“到底什么便罢了?”
十五终于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也许从多年前开始,我就错了……”
徐意山顿时哑口无言。他看见十五一个闪身出了牢房,再无任何留恋。然后,走廊上便传来了极清晰的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兵刃相接的声音,间或伴随着一声声的惨叫,这一切都令徐意山心焦不已。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在意十五的死活,这人明明只是个虚构出来的影子而已。而且,这世上有那么多重于千钧的事情要他去管顾,自己又何苦执着于一场镜花水月?
这世间种种痛苦,大多缘于心有所缚。
知其因,尝其果,但他仍是挣脱不了。
正当徐意山心乱如麻之际,突然从门外传来一声类似爆竹炸裂的声音,而后便有大量白色的浓烟从门外涌进来。可想而知,此时的走廊间必定也是烟雾弥漫。于是乎,门外种种质问、谩骂和惨叫声统统渐归于无,就连徐意山也来不及屏住呼吸,逐渐被烟雾所迷,沉沉睡去……
当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竟身在彼时气势恢宏的徐府门口。他想要伸手去拉朱红大门上的鎏金门环,却感受不到自己身体所在,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长街上人马川流不息,他身边有仆从推门而出,却对他视而不见。
春光灿烂,日光朦胧而迷幻,远远地似笼罩着一层白烟。他站在昔日的府门高檐之下,如同正站在眼前盛世的阴影之中。
片刻后,眼前景象一下子变了,他不知怎地来到了一间熟悉的画铺内。一名清癯少年正同他说着什么,但他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少年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跟自己很熟稔的样子。他一时间完全没想起来这少年是谁。
“你又来帮你爹取画了吗?”
徐意山终于听见了少年在说什么。可是,自己现在不是徐府的大少爷吗,为什么还要当跑腿来取画?他思考了半天,才勉强拼凑出了个前因后果。
原来,这次来画铺取画是他自愿的,或者说是他求父亲放他出来的。不知道为何,年岁愈长,父亲便越喜欢将他关在府里,不让他接触外人。因此,除了兵部尚书家的房大哥之外,他自小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同龄人,更别说是能有几个好友了。
忘记了是哪一天,他在花园里偶然间碰见了一个来府上送画的小厮。这小厮和他差不多年纪,非但不惧彼此身份悬殊,竟还十分主动与他攀谈。徐意山先是吃惊此人身为仆役竟有如此胆量,而后便觉得十分有趣,想要找机会多接近这少年。因为在他的身边,几乎没有如此有趣的人。他们都惧怕连笑都不会笑的自己,或者说是更怕他的父亲。
“你上次说,徐大人在几年前为你定了一门亲事,是真的吗?”
亲事?
是了,在家道中落之前,他好像和房家的幼子定过亲。这门亲事似乎是在房大哥的弟弟出生前就定好的,而且定下将来是由他去娶那个他连见都没见过面的少年。只是,他连眼前这有趣的画铺小厮的名字都忘了,又怎会记得其他人呢?
不知何时,他与这无名小厮来到了下着暴雨的街上,春雷阵阵,天色昏暗。他抬头一看,身边的少年正为他撑着油纸伞,满脸悲伤地说:“让我送你一程吧。”
徐意山听见自己在说:“以你的身份,就算父亲能准我娶你,你也只能作侧室。还不知道与我定亲那人准不准我收侧房夫侍。”小小年纪,竟也懂得正侧之分,却也只是似懂非懂而已。
少年道:“那么以你的身份,有什么办法能取消和房家的亲事?”
“你这是异想天开……我爹十分赞成这门亲事,除非房家的小儿子不幸去世,或者说房家悔婚才有可能。”
“要是我是皇亲贵戚就好了,”少年感慨道,“这样我就能去求皇上干涉你的亲事。”
彼时的徐意山并不太懂得情爱人伦,他只想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玩。听人说成亲后便能永远在一起,那他何不娶了这少年呢?他摇头道:“可惜你并不是皇亲国戚。就算你是,那也要皇上恩准才可以。”
徐意山没有等到少年回答他,眼前的景象就转换到了一座酒楼的后巷。他看见自己正捉着少年的手臂,质问道:“你的手臂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气愤地将手扯回来,红着脸说:“不用你管。不过是被人打折了,已经重新接好了。”
“是画铺老板打的你吗?你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处?”
少年眼中闪过一道利芒,冷笑道:“是我父亲娶的侧室打的我。他收拾我从来不留下明面上的伤,就算我会武功也不能反抗他。”
“可是你不是嫡子吗?就算你父亲不喜欢你,家中便无其他人护着你了么?”
少年低下头,缓慢道:“若不是……若不是我大哥从小护着我,我说不定早就被恶人暗中杀死了。但是,我大哥的亲生父侍偏偏就是那恶毒侧室……”
徐意山听见自己极坚定地说:“你千万不能原谅他们。你放心,等你今后嫁给我,我便能许你一世荣华富贵。我会一直保护你,让你不用再受任何人欺负。”
少年抬起头,脸上藏不住的惊喜成为了徐意山脑海中最为清晰的画面。
可是,一切也都就此停在了这里。没过多久,少年便从画铺里消失了。又过了一年左右,徐家的辉煌就成为了历史。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徐意山无暇再去记起一个不告而别的玩伴。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年所言都只是童言童语,早就该随着倾塌的广厦灰飞烟灭。徐家一倒,他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了复仇而已。
直到此时,他才回忆起来,那个曾经令他信誓旦旦的画铺小厮,似乎有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
他恍然,这场梦……终是该醒了。
这是一间极为空旷的囚室。
囚室光滑灰暗的四壁上空无一物,只是在其中一面墙上倒映出了一个模糊的灰影。这个灰影似乎是一个正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不知何种原因正低着头,垂落的长发被烛光拉长变形,显出几分尖利可怖来。而黯淡烛光的来源则是墙角的那个雕花铜制烛台。这支孤独而瘦长的烛台便是光洁的地面上除了木桩以外的唯一的物什。
墙壁上,半截看起来像是男人的宽袖的影子和灰影的头部重叠了起来,“刚才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这声音冷到了极点,回荡在冰窖一般的室内,悠然不绝。
“说了多少次了,我不认识他。刚才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拦住他,这是你们无能。”
“他是否是专门来救你的?”
“皇上,他也有可能是来杀我的……毕竟在这宫里,恨我的人可不少。”
“没人见了你能下得了手。”缀着明黄缎边的宽袖的主人抚摸着手下滑腻如脂玉的下巴,恨声道:“就算他是来杀你的,最后也会变成想要救你。他除了看见了你的容貌之外,可还有碰过你哪里?”
“呵,”灰影人冷笑一声,嘲讽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见了我都会和皇上一样心生恶欲。人之所以与牲畜不同,便是因为人有人性,能掌控自己的言行。更何况,就算他曾经触摸过我的身体,那又如何?”
“那朕便要将你那处的皮肤生生扒下来,晒干后做成皮影挂在这些光秃秃的墙壁上,让你可以每天面壁欣赏。”
“他触碰我,错的人只是他而已。皇上为何不将他扒皮抽筋,反倒是责难无辜的人?”
“你?无辜?”洛帝的手掌抚上那双比寒星还要冰冷明亮的眸子,指腹间似乎蕴藏着某种缓慢而残忍的柔情,“真正无辜的人不会被朕绑在这里。你要是再不招,朕就要对你上刑了……”
“皇上要对我用什么刑?”
“笞刑。”男人死死地盯着他,明明愤怒到了极点,却又显得异常冷静:“从较轻的刑罚开始,一步一步来,直到你肯说真话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