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世旧事

君子亭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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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冬,不知为何是这般的漫长与凄冷……宫廷雪花飘落,过路宫人都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天皱巴巴地,似是在宣泄什么不满。

    太监总管,德公公拿着御赐毒酒,一步一步走向冷宫。

    冷宫破败的已然不容人再踏足。那里杂草丛生,虫蛇乱窜。丝毫没有宫廷华贵的模样。若说的更为凄惨一些,那这里便不该是由人所居的地方。

    德公公浅浅蹙眉,迈着脚步好不容易绕过了那些杂草,才找到了冷宫的正殿。看着冷宫宫门前所雕的金凤,已然残缺不堪,德公公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真是造孽啊....凤仪殿本是那般令人瞩目的地方,现下竟是成了这个破败样子!”

    “本宫都还未说什么……公公何必叹息?咳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这像是女子的声音!但是这个女子的声音早已不是宫廷中女子该有的娇柔清亮,反倒是嘶哑无比。

    德公公眉目一挑,拿着酒的手颤抖着饶过屏风,看见了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的容颜倾城,面容如画,她一席殷红如血,眉眼间一点朱砂道不尽的动人。不过,眼下这个女子双手镣铐,手筋被挑,脚筋被挑,浑身武力尽废。

    就连脚上的镣铐,也因为无比锋利,都嵌入了她的骨肉中。每动一步,鲜血蔓延。

    德公公眼眸惊骇,虽说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七步红莲的刑罚,但仅是这一次也令他心惊不已。这是多大的苦痛!而这些苦痛,全部都加于这个女子身上!

    传闻七步血莲,宫中最狠毒的刑罚。也是容贵妃新想出的刑罚。七步血莲,断人手筋,脚筋,镣铐加身,镣铐亦是入骨。每行一步,刻骨剜心,鲜血蔓出,宛若红莲。如此刑罚,令人痛不欲生!

    德公公蓦地跪下,将那女子扶好道:“娘娘……您受苦了!”

    那女子凤眸微挑,却早无生意:“她为本宫专门设出这等刑罚,日日寻人为本宫梳妆,夜夜前来命人鞭打本宫三百!却还是不肯本宫死……还有他……还有他……他说好的真心相待,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是骗人的谎话!”

    德公公听此,垂眸哀叹。当初陛下要将皇后娘娘打入冷宫,不知是受了多少人的劝阻。他何尝没有说过?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后,曾是问归山中剑术最是高超的女弟子。后来与陛下相遇,一见倾心。娘娘化身夜里修罗,血染天下,只为辅佐陛下登基。

    当初陛下同娘娘的婚事:石黛描眉,胭脂绘面,一点绛唇。百里明灯,千里红妆,万人观亲!

    好不气派,好不热闹!亦是他这么个太监,也是震撼无比。当初,娘娘胯下良驹,一席殷红,眉目如画,遮面轻纱。她手持利剑,右手手腕上红玉镯子泛着亮光。

    就是这么一个艳绝天下的女子,娇俏着笑着,一路骑马奔到皇城。站在皇城门口,看着当是还是八皇子的陛下眉目轻挑:“上官长诀!石黛描眉,胭脂绘面,一点绛唇。百里明灯,千里红妆,万人观亲!这六个条件,缺一不可,若是少了,我便不嫁了!”

    八皇子风度翩翩,当初的他,眼里也只有那个红衣女子。他轻轻起唇,眼里尽是满足:“你所说的,本王全部应下!只为博你红颜一笑。”

    就这样,他们成婚,举国欢宴!那时的那个女子,皇城门前高傲一语,不知羡煞了多少世家小姐。那时的那个女子,皇城门前惊世一瞥,不知成了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

    而现下,这个女子生不如人,死不如鬼。当年那番高傲早是从她的眼眸里消退殆尽。

    德公公不由得心疼,若不是那个容氏,娘娘绝不会落到今日下场!德公公不知自己是怎么将毒酒递过去的:“娘娘……”

    那女子惊鸿的双眸,冷淡轻瞥了德公公手中的毒酒。蓦然,一个似笑非笑地神情蔓上她的脸颊:“终于……等不住了么?”

    德公公不敢抬头看那个容颜依旧,神情消尽的女子颔首道:“陛下……他,被人迷惑的很深……”

    “哈哈哈哈哈!”那女子听此不觉狂笑不已,她浑身颤抖那些个镣铐因此更加深入她的骨肉。鲜血一股一股地蔓出,那女子眉目轻蹙,轻哼了一声,小声地道了一句:“子诀……我好疼……”

    德公公愣了一愣,面前的这个女子,她说“疼”?当初陛下亲手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这个女子脸眉头都不蹙一下。当初容氏亲手给她戴上镣铐,鞭打加身,她连低头,都没有低一下。

    这么多年的煎熬,她也从未抱怨过。然而,就在此刻,她竟是说了:“子诀……我好疼……”

    德公公看着那个女子,看来娘娘对陛下终究还是有情的……当今陛下,他是亲手带大。陛下名:长诀,字子诀。子诀这个名字,从来没有人敢喊。只有她一个人,她一个人可以。

    “德公公....他们,很恩爱罢?”那女子墨发如瀑,一头青丝温婉动人。她说此句,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德公公猛地一愣,旋即挂上一抹嘲讽:“是,娘娘。陛下与容贵妃,日夜不离,恩爱百年。”

    那女子听此,微微点点头,嘴中喃喃:“是啊……”

    德公公面容不忍,将毒酒放在地上磕头道:“娘娘!是那个容氏将您害成这样的!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可以将您偷偷放出宫去,您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

    “不必了……”那女子眸光暗淡,似是一直疲惫不堪的小兽,她轻轻起唇道,“容氏纵然歹毒,可终究也不全是她的错,不是么?”

    “害我至此的,容氏必占其五。可另五份,不就是他么?是他...早已对我无情罢了……”

    当初,秋日猎场。她回行宫时,看到了被恶人欺辱的容浅。她性子高傲,一世最看不惯那些狗仗人势的奸人。她当即抽出玉自,将那几个恶人结果了,把孤苦无依的容浅留在身边。

    日后,容浅对子诀有情。她不是不知。容浅在酒里下毒,毒害皇子怪在她身上,她不是不晓。只是她深信,深信那个许诺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她的夫君。是真心待她。

    为此,她化身暗夜修罗,血染天下,当初背负千万骂名只为助他登基。师门严规,门下弟子不可染身官场,尤为党争。

    她为了子诀,她为了她的夫君,背弃师门,了断师徒情分,挥剑除尽一切他的拦路虎。因此,她本是问归山中最是有名望的弟子,一夜间落得人人唾骂。师门追杀,众人耻笑,她都不在乎,她也从未告诉过他。

    因为她曾对他说过:“你要江山?这好办,你便等着,我一定送你万里江山!至于这杀兄灭臣的骂名,我来担便好。”

    所以,对于容浅的一切行为,她都不在意。因为她信他。在容浅日日夜夜承欢君上的时候,她为他身负重伤,扫清障碍;在容浅狠毒陷害她的时候,她淡然一瞥继续为他夺取天下。

    可她,忘了。

    他,不仅仅是自己的夫君,在之后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

    终于,她亲手奉上了自己拼死夺来的江山,成了他的皇后。她的功劳,在他登基后人尽皆知。她依然不在乎名利,她所求的不过就是同他相伴一生。

    然而,事与愿违。

    世道狠毒,自在人心。

    容浅怀孕,自行服下堕胎药却将此事栽赃到她的身上。他的新宠命亡,容浅也栽赃她因妒忌而谋死了那新宠……

    种种事情,数不胜数……终于,她败在了他的薄情下。

    人说,当时的八王妃乃天下奇女子。容颜倾城,性子纯真,武术高明,艳绝天下!灿若明珠,落入尘间。

    却一夕之间,沦入冷宫。她记得,容浅就那般笑盈盈地抹着胭脂来冷宫看她道:“你知道你败在何处了么?”

    容浅一步一步,丹蔻指甲挑起她的下颚:“你败就败在,若是生情,一往而深。”

    “在这宫中,到处都是夺人心魄的凶兽。你身份高贵,剑术高明,不屑尘世。之前我对你所作所为,你仍是蔑屑不止。你可知,就是你心心念念为他夺取天下的同时,他已然嫌恶你了?”

    “你怕是不知罢。你师门早已在我的劝说下,被他屠尽。你师父被我剜去双眼,受尽折磨。你师父临终前,仍是求我:‘放过…….放过我的徒儿……’我就是想看看你伤心落魄的样子!再想想,那时候你在干什么?嗯?你不就是正在为我和陛下的锦绣未来拼死搏斗么?”

    “亦是托你的福气,殿下成了陛下。我从一个风尘女子,变为了荣宠无限的容贵妃。你性子孤傲,不屑于勾心斗角。但你偏偏败在了这勾心斗角之下。当初,你救我,又是否发现,其实是我设计专门让你领我去殿下身边呢?”

    容浅顿了顿,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我就是要看看你,看看世人眼中那般美好的你,到底能落魄到什么地步呢?哈哈哈哈……妹妹我还专程为了你研发了一种新的刑罚呢。你放心,我绝对会让你,生不如人,死不如鬼。”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自己当初是何等的愚昧无知!师父于她恩重如山,师门于她便是家。最开始,她为了子诀背弃师门,受师门追杀,真的是万念俱灰,身魂尽死。可是,那时的她,对上官长诀的爱是如此浓厚,如此危险!

    便是这份爱,令她万劫不复!后来,她沦入冷宫,只盼着师父、师门能安然于世。结果……她不觉冷笑,当初上官长诀对她的甜言蜜语,如今看来当真是最为危险的幻境!

    “娘娘!您说一句话啊!”德公公见她半晌不语,以为她已然含恨离世。

    听此,她蓦然回神看着德公公焦灼的面容,一字一字道:“你知道我为他做了什么吗?”

    德公公茫然,旋即大悟磕头道:“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娘娘为了陛下,以身犯险不下百次,身负重伤不下千次!娘娘因此背弃师门,受师门追杀,受万人骂名,娘娘仍然为了陛下,无怨无悔!娘娘化身暗夜修罗,血染天下,只为给陛下一个锦绣江山!奴才都知道!所有大臣都知道,所有百姓都知道!我们都感激娘娘您!陛下是个好帝王,结束了从前的暴政!而这一切,娘娘都功不可没啊!”

    她静静地听完德公公的话,略有无力地闭上眼。德公公震惊地看着那灰黑如蝶翼的睫毛下,竟是流出了鲜红刺痛的血泪:“是啊,你们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她挣扎着起身,丝毫忘却了身上刻骨铭心的痛。蓦然间,那双黝黑冰冷的眸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高傲,她轻笑一声:“我,明曦,生性高傲,怎肯受那一杯毒酒而死?”

    德公公听此一怔,眼前的女子似乎又成了那年皇城外娇俏轻笑的红衣美人。语气高傲,不可一世。德公公顿时心生希望,看来娘娘是想逃出宫去了!

    然而……

    她冷若寒霜,血泪十行,趔趄着脚步,身后鲜血满地,犹如红莲朵朵。她轻轻抬起右手手腕,那镣铐后竟是还有一个红玉镯子。德公公认得,这是娘娘最心爱的镯子!哪怕是身负镣铐,她都不愿丢弃,誓死以护。德公公挑眉,莫非,这个红玉镯子里有什么玄机?

    那红玉镯子殷红如血,宛若当年那个艳绝天下的明媚女子!德公公看着那女子轻轻一笑,不屑尘世,蓦地旋身红影闪过,镯子化作一种银丝温润地绕在她的手腕上。

    德公公呆了,那便是寒雪丝!天下第二凶器,威力早是超了玉自剑。若是没有武功的人靠近它,都会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德公公正欲张口问些什么,只见那个曾经美的犹若玫瑰的女子将寒雪丝横在自己颈前,“德高,我一生从未求过什么人!但我求你告诉他上官长诀!”

    “他可以坐拥天下,成为千古名帝,美人怀抱,子嗣万千!但是他不要忘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女子所给!”

    “而这个女子曾为他而生,现仍为他而死!”

    “若有来生,我必化作厉鬼,乱他的千里江山!让他给我刻骨铭心的记着,生生世世!”

    最后几字,说的尤为凄厉。德公公怔在一处,看到寒雪丝划过她的脖颈,不留丝毫痕迹。

    雪花飘落,一月寒天如霜……

    德公公愣愣地跪在原处,半晌才是拾起毒酒,向着那具美艳的尸体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月二八日,中宫皇后自尽。临死不愿受辱,一生高傲。

    众人在惋惜不已痛心不已的时候,却不知就是那个曾让他们魂牵梦绕的红衣女子,曾为一人而生,为一人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