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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光阴,倏忽而逝。
苏轻鸢精神倦怠,一天里头倒有七八个时辰是睡着的,于是这时间就过得越发快了些。
侥天之幸,她的身子虽然未见起色,腹中那个小东西却总算是险险保住了。
这几日,陆离一得空便过来陪她。苏轻鸢有时昏睡着,有时假装昏睡着,一直相安无事。
话虽然没有多说几句,但在苏轻鸢的心里,对这孩子的情分却一天天重了起来。
这一日清晨,苏轻鸢却醒得格外早。
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从今日起,她的好妹妹苏青鸾,也要同她一样被困在这寂寂深宫之中了。苏家的最后一个女儿,最终还是没有逃过深锁宫墙的命运。
若非受她连累,青鸾原本不必如此的——想到这层缘故,苏轻鸢便觉得无颜面对妹妹,对陆离也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芥蒂。
苏青鸾赐居的院落,是与芳华宫相距不远的延禧宫。照规矩,册封之前的那一夜,陆离应该是宿在那里的。
昨晚陆离从芳华宫告辞之前,站在廊下踟蹰了很久。
苏轻鸢知道他有话说,但她不想听。
她自己也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细想想却又一句都不能出口。
她希望陆离待青鸾好,希望他把她所未曾得到或者不能得到的宠爱,尽数付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与此同时,她却又害怕陆离待青鸾好。
在一个“情”字面前,女人都是自私的,而苏轻鸢自知,她是属于极端自私的那一种。她对陆离,或许恨过、或许依然恨着,可是当初的那份情意,却也从未有分毫减少。她的眼里心里全是他,又如何容得下他同别的女子恩爱缱绻?
因为这样的矛盾,这几日苏轻鸢的心里,着实煎熬。
此时此刻,芳华宫中寂寂无声,倒有点儿凄凉晚景的意味了。
廊下摆着各色的菊花,开得正艳。
可是谁都知道,这样浓艳的秋色过后,紧接着便是百花凋零的严冬了。
苏轻鸢凭窗而立,感受着凉浸浸的秋气,心里竟也添了几分哀凉。
“四姐姐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门口响起了一声笑语。
苏轻鸢愣了一下,忙挂上了笑容:“青鸾。”
苏青鸾快步走了过来,惊呼道:“姐姐怎么下床了?外头冷,你开着窗子,也不多穿件衣裳——疏星是怎么服侍的?”
疏星和落霞几人忙跟进来,这才知道苏轻鸢早已起床,少不得又是一阵忙乱。
苏轻鸢拉过妹妹的手攥了攥:“今日是你的册封礼,你怎会这个时辰过来?”
苏青鸾垂下头去,淡淡道:“嫔妃的册封礼,不过是听一道圣旨、接一方金印,再磕两个头也就罢了,能费多少工夫呢?”
苏轻鸢听她如此说,心中又觉得有些伤感。
苏青鸾虽说是个庶女,可是她的生母阮姨娘在将军府当家也有十多年了,论起来这个庶出其实与嫡出也并无太大分别。凭着将军府的权势,青鸾若是嫁与寻常官宦人家,做个正房也不难。
可是她偏偏入了宫!
淑妃的位份在嫔妃之中不算低,但毕竟仍是偏妃,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竟连个正儿八经的婚礼都没有。青鸾虽然嘴上说不委屈,可是……岂能当真不委屈呢?
苏轻鸢满心伤感,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疏星在旁叹道:“照规矩,四妃之位册封当日,受封嫔妃的母家女眷可以入宫领受赐宴的。只是如今正当国丧,这赐宴也只能免了。”
苏轻鸢闻言,心中愈发歉然。
苏青鸾却扶着她的手慢慢地跪了下来:“照理说,嫔妃册封之后,是要到中宫接受皇后训诫的。只是本朝后位虚悬,这训诫之礼应当由太后代行——妾身听训,请太后示下。”
苏轻鸢呆了一呆,苦笑道:“你一向比我懂规矩,我拿什么来训你?青鸾,宫中生存不易,我只盼你能坚韧一些,不要只管退步忍让……将来这宫里必定会添新人,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疏星抿嘴笑了笑:“这番训诫,倒是别开生面。淑妃娘娘,太后对您的爱护之心如此殷切,必定不忍见您这样跪着,快快请起吧!”
苏青鸾站了起来,垂首道:“姐姐疼我,我自然知道。青鸾也希望姐姐永远傲立宫中,无惧风雨。”
苏轻鸢拉着她一起在软榻上坐下,苦笑道:“你这番祝愿,倒也别出心裁。风雨要来,谁也没有法子,你我姐妹同在宫中,也只能相互扶持了。”
苏青鸾重重地点了点头,反握住苏轻鸢的手,担忧地问:“我见姐姐的脸色倒比昨日更苍白了几分,可是今日起得太早的缘故?传太医了没有?”
苏轻鸢摇头笑道:“不用传他也会来的。分明没多大的事,他偏要一天请三四遍脉,弄得好像我快要死了似的!”
“性命攸关,还说‘没有多大的事’?”陆离快步走进门来,沉声斥道。
苏轻鸢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苏青鸾站起来行了个礼,退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陆离走过来攥住了苏轻鸢的手:“脸色确实不太好看。夜里没睡好?”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就是因为睡得太好,所以一早就醒了。”
陆离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摩挲着:“这里,当真不疼了?”
苏轻鸢烦躁地推开他的手,背转身去。
苏青鸾站起身来,敛衽道:“青鸾今日有些不适,先告退了——皇上替我好好陪着姐姐吧。”
苏轻鸢立刻担心起来:“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陆离按住她的手,笑道:“她没事!你乖乖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苏轻鸢微微一怔,忽觉胸口一股闷气堵了上来。
陆离见她脸色不对,忙站起身:“怎么了?又不舒服?”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才道:“无妨。想必是今儿起得早了,有些不习惯而已。”
“既如此,你先回去歇一会儿,等你醒了我再同你说。”陆离伸手扶住她的臂弯,担忧地道。
苏轻鸢冷淡地笑着:“哪里就那么娇弱了?你特地跑来跟我说事情的时候可不多,我正该受宠若惊地迎着,哪有只顾着自己补眠的道理!”
陆离扶着她回到床中坐下,苦笑道:“听这语气,像是在跟我生气的样子。我虽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你,也在这里先赔个不是可好?”
“算了,你是皇帝,我岂敢让你赔不是!”苏轻鸢发出一声嗤笑。
陆离的脸上僵了一下,讪讪道:“我如今有点儿相信你没疯了——这两天你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咄咄逼人,再不然就是装睡不肯理我。前段时间你发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待我的。”
“你希望我如何待你?我应该如何待你?”苏轻鸢反问。
陆离低下头看了她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阿鸢,你冷静的时候,真让人害怕。”
苏轻鸢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倒进他的怀里。
陆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样才乖——阿鸢,沈氏的案子已经审清楚了,死罪难逃。我觉得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
苏轻鸢仰起头来:“她是先帝宠妃,父兄又都在朝中为官,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宫人。堂堂太妃害死一个小太监,无论如何都犯不着以命相抵——莫非小林子的哥哥来头不小?”
陆离微笑摇头:“他们兄弟都是京郊贫民家的孩子,没什么来头。”
苏轻鸢想了许久,缓缓地勾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了。定是你借着彻查这个案子的由头,给沈氏栽了几项旁的罪名。毕竟从她撞进门来的那一刻起,她在你的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这几日的‘审问’,不过是你在为杀人灭口编造一个充分的理由而已。”
“阿鸢,你一定要把我看作一个阴险歹毒之人吗!”陆离无奈。
苏轻鸢无辜地道:“你本来就是啊!”
陆离的脸僵住了。
“被我说中了?”苏轻鸢有些得意,高高地昂起了头。
陆离一把将她的头按了下去,强迫她贴在他的胸前:“听见了没有?”
“听见什么?”苏轻鸢不解。
陆离咬牙道:“心碎的声音。”
苏轻鸢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刚才,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
应该,是幻听了吧?
看来,她最近确实病得不轻了。前些日子装疯装得太厉害,没准儿真的有一点不正常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苏轻鸢窝在陆离的怀里,为自己的健康状况忧虑了片刻,很快就打起了盹。
陆离还在等着她的反应呢。
他猜想她或许会歉疚、或许会大笑,却唯独没有想到,她竟然对此漠不关心,以至于昏昏欲睡了。
陆离深感挫败。
但话头既然提起来了,他还是决定坚强地说完:“沈氏确实必须死,但她这个死罪,并不冤枉。她杀小林子的哥哥,目的是为了灭口,而她想掩盖的那件事——”
“这么说,她还犯过更重的案子?是什么?毒杀皇子,还是毒杀皇妃?”苏轻鸢立时来了精神。
这一次,她终于猜中了。
陆离低下头来看着她,沉声道:“皇妃。”
苏轻鸢的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陆离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发出一声长叹:“阿鸢,先帝的苏贤妃,并不是病死的。”
“长姐不是病死的?难道……”苏轻鸢的心脏紧紧地揪了起来。
陆离爱怜地拥着她,叹道:“是中毒。而且下毒之人正是沈氏。小林子的哥哥在御膳房管事,对此多少有几分察觉,也悄悄地向小林子透露过一些。后来沈氏一直比较安分,他们兄弟也就放下了心,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沈氏还是下了手。”
“沈素馨!”苏轻鸢咬牙切齿地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心中恨意汹涌。
“别动怒,”陆离紧张地拍着她的后背,“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生气!我只是觉得,苏贤妃的死因,你一定会关心。而且我要杀沈氏,却不希望你觉得我阴险歹毒,滥杀无辜。”
“她该死!”苏轻鸢恨声道。
陆离捧着她的手,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我这就叫人送白绫给她。”
苏轻鸢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烦躁地站了起来:“不行,我要亲眼看着她死!”
陆离立刻拦下了她:“死人没什么好看的。你如今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
“可是,长姐死的时候,我看见了的。”苏轻鸢紧攥着双拳,牙关有些打颤。
陆离沉默地站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我陪你去。你多穿件衣裳,再叫疏星和落霞跟着。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动怒。”
“好。”苏轻鸢顺从地应了,心里暗笑他啰嗦,却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受用。
说好了不动怒的,可是见到沈素馨的时候,苏轻鸢还是觉得胸中涌上了一股躁意。
沈素馨看见苏轻鸢和陆离携手而来,露出了嘲讽的冷笑:“这年头,畜生都可以光明正大招摇过市了?母子乱伦,猪狗不如!”
陆离攥紧了苏轻鸢的手,怕她动怒。
苏轻鸢勾起唇角,冷笑着:“可惜,你没有机会到处去说了。”
“你……果真是厚颜无耻!”沈素馨披头散发,赤红着一双眼睛,状若疯癫。
小太监抬过椅子来,陆离扶着苏轻鸢坐下,自己在她身后站着,留神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未向沈素馨多看一眼。
苏轻鸢冷冷地与沈素馨对视着,咬牙道:“你这一世,连‘猪狗不如’的机会都没有争取到,也算无能。盼你来世轮回到畜生道,做猪做狗一偿宿愿吧。要说厚颜无耻,我毕竟还是比不上你。你的手上沾了我长姐的血,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缠着我叫‘姐姐’,实在令我自愧不如。”
沈素馨张狂地笑着,毫无悔意:“你姐姐死在我手里,那是她自己无能!这宫里的女人,哪一个手上没有沾过血?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什么纯白无辜,你自己不是也正准备杀我灭口,好掩盖你们那些令人作呕的丑事吗!还有你那个娇滴滴的小白兔妹妹——别怪我不提醒你,将来不是你杀了她,就是她杀了你,我就在九泉之下睁大眼睛看着,今后的好戏还多着呢!”
苏轻鸢“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阿鸢!”陆离慌忙拉住了她。
苏轻鸢定了定神,缓缓地坐了回去。
陆离按着她的肩膀叹道:“别被这个女人骗了。青鸾的性情如何,你是最知道的。”
苏轻鸢点点头,盯着沈素馨,沉声质问:“你杀我长姐,理由是什么?”
“理由?”沈素馨嘲讽地笑了,“我杀她,哪里用得着什么理由!你们苏家的人一个比一个会装模作样,明明是个狐狸精,偏要装出一副仁善贤德的模样来,沽名钓誉!我是四妃之首的贵妃,薛氏死了,我做皇后才是顺理成章,可是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老东西竟然联名保举她为继后,把我这个贵妃置于何地!她进宫已有十多年,一个年近三十的老妇,拿什么跟我比!我若不杀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做了皇后,骑到我的头上来吗!”
苏轻鸢攥住椅子的扶手,淡淡道:“长姐才貌双全、贤德无双,又诞育了皇子,自然处处强你百倍。”
“所以她死了!”沈素馨高高地抬起了下巴。
苏轻鸢平静地接道:“所以我来了。”
陆离忽然紧蹙了眉头,眼中露出探究之色。
沈素馨却立时暴怒起来:“没错,你来了!我离后位已经仅有一步之遥,偏偏横空杀出了一个你!你抢了我的位置还不算,居然还克死了皇上,让这一宫的女人都失了庇护,被打发到兴庆宫去过那种活死人似的鬼日子!那么多人的荣耀富贵都毁在你的手上,你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当起了皇太后,还勾搭上了新皇帝!富贵、尊荣、男人……你什么都不缺,可是我呢?自从你来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活该。”苏轻鸢言简意赅地评价道。
沈素馨大怒,少不得扯开嗓子又是一番怒骂。
苏轻鸢听得烦了,便站了起来:“兴庆宫的太妃太嫔们怨我情有可原,唯独你是罪有应得!若非你谋图后位,后面那些事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被迫到宫里来!孝贤皇后的死法与我长姐一模一样,必定也是你的手笔吧?虽说人人都难免有恶毒的时候,可是你的恶毒,未免也太过了些!”
“我没有!孝贤皇后不是我杀的!你有时间往我的头上栽罪名,倒不如去查查你那个死了的长姐!你以为她真有多么清白吗!”沈素馨焦躁地跳了起来,晃得腕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当真不是你?”苏轻鸢仍然有些不信。
陆离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叹道:“该问的,底下人都问过了。她认下的罪名不少,不太可能独独对这一件不松口——孝贤皇后之死,或许确实与她无关。”
“如果是这样,我没什么好问的了。”苏轻鸢低下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陆离回头向小太监吩咐道:“伺候沈太妃上路吧。”
小太监应下了,很快捧了一只托盘过来。
白绫、鸩酒、匕首。三者自择其一,这是宫里的老规矩了。
沈素馨看见这三样东西,高傲的神情终于有些松动,双腿也开始打颤了。
苏轻鸢忽然仰头看向陆离:“既然宫里的规矩都是这样,那次你要杀我的时候,为什么不依着这条规矩来?那次的白绫不是放在托盘里送到我面前,而是小太监直接套到我脖子上的;至于匕首,我更是看都没看到……”
“咱们不提这个,好吗?”陆离叹息着揽紧了她的腰。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撇嘴道:“不提就不提!我知道你想让我死得格外难看一点!话说,你该不会是对我旧情未泯,生怕自己忍不住对我的尸体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所以才故意让我死得难看吧?”
“阿鸢,什么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陆离低下头来,伏在她的耳边哑声问。
苏轻鸢顺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恨声道:“问你自己!你后来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匪夷所思的?”
“你说得对。”陆离用力将苏轻鸢圈到自己的胸前,声音干涩。
苏轻鸢心中一沉。
却听陆离继续道:“如果那时你死了,我确实保不定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阿鸢……”
他紧紧地箍着苏轻鸢的身子,双臂缠着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苏轻鸢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因为心中微凉,便愈发贪恋着他胸口的温度。
思及那日的事,两人莫名地都有些情动。在此刻的场景下,格外不合时宜。
但沈素馨早已没有闲心来嘲讽什么了。
对着那三件可怕的东西,她犹豫了很久,非但没有作出决定,反而把自己的勇气和傲气都消耗光了。
她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皇上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啊!妾身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妾身愿意终身持斋,供奉苏贤妃的牌位,求太后网开一面……”
“小林子,了结了吧。”陆离沉声吩咐。
小林子二话不说,拿起那条白绫打了个结,干脆利落地套在了沈素馨的脖子上。
“皇上……”沈素馨呜咽一声,双手紧紧地抓住白绫,很快便发不出声音了。
苏轻鸢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样子,不免又记起了自己当日的情形,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颈下。
陆离叹了一声,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该叫你看这个的。”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咬牙道:“我长姐是她所杀,我这一辈子也算是间接毁在了她的手里。我只有亲眼看着她死,心里才能好受几分。”
“你当初,真的很不情愿进宫?”陆离低下头来,看着她问。
苏轻鸢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你觉得呢?陆离,在你的心里——对了,在你的心里,我是一个善于钻营、热衷于荣华富贵的女人,你说过的。”
“阿鸢,当时……”陆离的心里悲喜交集,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此时却忽然不知该从何问起。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如今再提那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用?你就当我是情愿进宫的好了。”
这时沈素馨已被小林子他们几个拖着挂了起来,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疏星走上前来,皱眉道:“太后,这里晦气得很,您有孕在身,不能见脏东西的!咱们还是快些出去吧!”
陆离闻言,立刻不由分说地揽着苏轻鸢走了出去。
苏轻鸢回头向沈素馨看了一眼,心里并没有觉得十分痛快,反而有些悲哀。
直到再次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她才觉得心头的寒意散去了一些。
陆离拥着她找了一处亭子坐下,叹道:“阿鸢,如今说起来只怕你未必相信——那日,我并不是当真要杀你的。”
苏轻鸢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陆离涩声道:“那日的口谕是我下的,可我只不过是想吓吓你!我中途叫人拦住李全忠说话,把那杯下了鹤顶红的毒酒换了下来——换的是一杯普通的酒水,不是你所看到的剧毒!至于白绫的事,我更是毫不知情……当时我盛怒之下,把涉事的几个太监全部诛杀了,后来想彻查的时候便断了线索。先前我以为是沈氏的手段,可是一番审问下来,已确定了不是她。”
苏轻鸢耐心地听他说完,幽幽笑了:“你的意思是,这宫里、你信得过的人之中,居然还有人敢违背你的命令,自作主张欲置我于死地?若果真如你所说,这几个月又为什么没有人继续下手?”
“那些人不是我的,是先帝的!”陆离急道。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许久,苦笑着摇了摇头:“想不通,也不必再想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不提我都忘了。”
“忘不了!”陆离抓住她的手,十指交缠,感受着她指尖的凉意。
他知道她忘不了。这件事,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是她对他彻底断了希望的起始。
而他自己更忘不了。
若是那一日她恰巧犯了倔脾气,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若是那一日他再理智一些,没有抛下一切顾虑赶过来看她……
陆离不敢想象。
苏轻鸢懒懒地趴着,将下巴搁在陆离的手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刚才的话是真是假,但她似乎也并不十分愿意去追究。
哪怕是假的呢,只要他还愿意用心来哄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刚进宫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这段时日的陆离待她十分温和而宽容,依稀仍然是昔日那位临川王的模样。
或许他正在筹谋着什么,又或者他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她如今,不会再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他身上了。
他宠她,她会高兴;他不宠她,甚至还要再折磨她,她也能接受。
如此而已。
如今,她和他之间,不仅隔着辈分、隔着伦理、隔着天下人的眼光,还隔着一个苏青鸾。
而两人之间的联系,除了先前那几年不知真假的情愫之外,就只有她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了。
等这个小家伙落了地,这点儿联系也就断了。
因为,这是青鸾的孩子。
小家伙生下来,必须养在青鸾的延禧宫,称呼青鸾为“母妃”。
而她,是“皇祖母”。
苏轻鸢不敢想象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所能抓住的,只有此时此刻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就如同这深秋的暖阳一般。
或许依然热烈,或许熏人欲醉。但是,快要结束了。
“陆离,对我好一点。”苏轻鸢仰起头,怅怅地叹了一声。
陆离将她额前的发丝捋到一旁,捧着她的脸看了许久。
苏轻鸢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神情有些失落。
良久之后,陆离发出一声轻叹:“你放心。”
苏轻鸢微微一笑,推开他站了起来:“我有些累了。你也该去忙了吧?”
陆离跟着站起来,仍旧牵起了她的手。“今天没有重要的事,可以多陪陪你。咱们回芳华宫去。”
苏轻鸢没有反对。
路上,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我长姐她,真的也会害人吗?”
陆离笑着摇了摇头:“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我所知道的苏贤妃,性情温婉、深明大义。最重要的是,她行事光明磊落,不失将门风范,绝对不会无故暗害别人的。”
“将门风范?”苏轻鸢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陆离拥着她跨进芳华宫的大门,笑道:“我说她是‘将门风范’,却没说她有‘乃父之风’。不能算错吧?”
苏轻鸢见他抖机灵,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陆离又笑道:“沈氏只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她的那些混账话,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你和青鸾,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对姐妹。你相信你自己无论何时都不会害青鸾,自然也就可以相信青鸾无论何时都不会害你。”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笑道:“青鸾比我善良得多,就算我会害她,她也不会害我。”
“既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呢?”陆离笑了。
一进房门,苏轻鸢便扑在了软榻上:“我担心我会变坏……我总觉得,青鸾在我的跟前,很可怜,也很危险。”
“头一次听说有人担心自己变坏的!”陆离笑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苏轻鸢翻身坐起,伏在他肩上低低地笑了:“其实我一直很坏啊!比如现在——如今青鸾已经是你的妃子了,可我还是想霸着你,一刻也不想分给她!”
陆离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她扑在榻上:“如果是这样,我希望你可以更坏一点!”
苏轻鸢吓得尖叫一声,正要推开他,忽见淡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太后,不好了!小王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