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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是孟家最冷清的时刻。嘉盛各公司的年会都办完了,该吃的饭,该应酬的人也都一一吃过见过了。
孟嘉山坐上桌,看看同桌的妻子周秀敏,女儿孟存汝,以及坐得最远,连头都不敢抬的温琴和她怀里拿着儿童筷子瞪着眼睛瞅着他的小菜。
孟嘉山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吃饭吧。”
除夕之后便是新年,新年里是要走亲戚的。温琴带着穿成了毛团的小菜走了的,孟存汝也收拾好东西去母亲娘家家给老人拜年。
孟嘉山父母早逝,唯一的兄弟还被关在戒毒所,实在没有地方好去。
他这个年纪,原本已经可以等着女儿女婿带着孩子来探望,可惜天不遂人愿,儿女亲家没结成,来拜年的只有各种下属和“老友”。
跟女儿去亡妻娘家也是个选择,但老丈人向来看他不顺眼,妻子去世后更是没有好脸色……
到了初三,连周秀敏也张罗着要准备回老家一趟了。
简明拎着酒进门时,简直是带着善良的光环进来的。
简仲霖想攀儿女亲家,孟嘉山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对简明还是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何况简明也不是程远琮,没有*的毛病。
两人摆开架势下了一天棋,连午饭都敷衍而过。
孟存汝回来时,简明正同他的孟伯一人一根钓竿,仰着脖子靠在躺椅上晒冬日不够热烈的阳光。
冬天到了,哪怕是这种小型池塘,鱼儿也不容易聚拢。水面上洒好的饵料还没被吞食完,这一老一少两人却已经打起了呼噜。孟存汝还没走近就闻到浓重的酒气,管家小声告状:“酒是简总带来的,董事长又从地窖里拿了不少,我们都劝不住啊。”
孟存汝长长地叹了口气,请管家叫人将他们搬回家。她外公自从母亲死后,对孟嘉山是由衷的讨厌——甚至已经发展到孟嘉山讨厌他就喜欢的程度了,也不知外公是从哪里听到自己的那些绯闻的,一顿饭上提了不下十次“alex”、“郑炎”,甚至表示:“不要怕你爸爸反对,有什么事情你同外公说,外公给你做主。”
孟存汝心知他越老越幼稚,也不把他的话当真,却也不肯告诉他孟嘉山已经松口,反而是自己过不了那关。
老人家的脾气最不好揣测,没准他得知孟嘉山同意了,又要激烈反对起来。
大约是天气太冷,她便如低矮的灌木一样,总疑心自己晒不到足够的阳光。爱丽的邮件里,方轶楷已经回到了t市,偶尔也能下床缓慢行走了。
甚至还在年底的贺岁片里小露了下脸,扮演了一个长期卧床不醒的植物人。
那影片孟存汝也看过,三对性格各异的情侣经历几个不大不小的挫折,有情人终成眷属。就连主角们豢养的宠物猫狗,也热热闹闹地挤成一团。
方轶楷的镜头一共就出现两次,一次是其中一个女主演误闯病房时一晃而过,再一次便是临近片尾,主角们身穿婚纱在大街上奔跑欢乐,他坐在轮椅上,由爱丽负责的另一个年轻女演员推着,一脸甜蜜地看着人流自身侧经过。
正月初四,小雨,偏北风,宜会亲友,宜定盟,宜置产,忌出行,忌开市。
孟存汝没用司机,自己开车出去。小季和阿晖都请假了,同行的保镖沉默少言,除了主动要求了一句:“孟总,我来开车吧。”就再没开过口。
安冉冉今年早在元旦时就陪母亲去了维也纳,参加完新年音乐会之后又跟着母亲横渡大洋去了美洲,简明又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少了些交往,孟存汝虽然还没到她父亲这样孤家寡人的地步,始终也是有些孤独的。
大街上大部分商业区都未开放,时间也还太早,孟存汝随便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就驶到了青河区。梁夏结婚之后就搬了家,偶尔倒是会和老队员一起到青河区的公共球场来玩上一会。
可今天,这个不要钱的免费球场也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孩子抱着脏兮兮的足球在破旧的场地上跑来跑去。
保镖先生不懂自家小老板的心思,见她这样漫无目的的瞎逛,忍不住道:“孟总,那个……任总监似乎在附近有商铺。”
孟存汝“啊”了一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任总监”是谁。既然无所事事,去看看也是无妨的。
保镖先生似乎是这片区域的常客,指点着她把车子往小巷子里开。
孟存汝的眉头暗暗皱起,握方向盘的手也不由自主逐渐用力起来——不知是不是巧合,再进去,不就是通往方轶楷住过的那间廉租房的必经之路?
保镖突然往外指了指,嘀咕道:“就是这家了。”
孟存汝扭头看去,小店开在另一条碎石子路与巷子的交界口,招牌上简单地写了“唐记包子铺”几个字,生意倒是不错的,五六个主妇模样的女人打着伞排在门口,店内也坐满了吃包子、锅贴的客人。
一个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男孩坐在门口收银,模样俊秀,隐约有点当年方小满的味道。她正看得出神,一只手从厨房的位置探出来,还沾着不少面粉,扔了只油腻腻的纸包到收银台上。
男孩往那边瞥了一眼,嘴角弯了弯,将纸包收进柜台,打开露出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锅贴,大口咬起来。
有客人来结账,他便一手拿着东西,一手快速地收钱找钱。
孟存汝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这样年轻的孩子,就应当过这样被人关心着饮食的日子——方小满那时,想必还在担心父亲又输了多少了吧。
她扭头问保镖:“这店是任非桐的?”
保镖摇头,又点头,最后含糊地说:“听说是任太太的。”
孟存汝早听说过任非桐已婚,倒不知道他夫人还有投资这种小买卖的计划。
保镖下车排队,买了些锅贴和包子回来。孟存汝犹豫了片刻,踩下油门,继续往里开去。保镖捧着那两大包热腾腾的早餐,疑惑地看着她将车停在道边。
“我去见个朋友,你在这边等我吧。”孟存汝拿上伞,开门下车。
包子夹杂着肉香葱香的味道还能闻到,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轻轻的敲击声。走到小街尽头,再往里就是雨天容易臭水四溢的小巷子了。
有老人拄着拐杖自小巷往外走来,见她撑着伞一脸茫然地站在巷口,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口腔:“姑娘来找谁?租房子吗?”
听那口气,似乎是有闲置的空屋要出租。
孟存汝摇了摇头,犹豫着问:“您知道再往前那户王姓人家家里,租在阁楼客人,最近有来吗?”
老人一听不租房,打听的还是竞争对手的房子,登时就板起脸,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拄着拐杖一晃一晃从她身旁快步走过了。
孟存汝无奈,又往里走了一段路,临到了那破旧的楼梯下面,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勇气迈步上去。
这时还没过8点,正月里住户都懒散许多,断断续续地从一些人家里飘出饭香菜香。偶尔还有拎着自唐记买来的锅贴、豆浆的住户,打着哈欠拉开吱呀作响的家门慢吞吞进去了。
孟存汝撑着伞站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正要离开,却撞上自隔壁一楼小饭馆内投射过来的目光。
不知他在那坐了多久,眼神发黯,身上随意地套着件宽大的褐色低领毛衣,头发乱糟糟一团,眼圈深重。
孟存汝握紧了伞柄,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几个月时间,她记得电影的人也这样憔悴,又或者因了甜美的剧情和化妆师的效果,看起来还带着美感。真人到了面前,她这才惊觉到底瘦了多少。
这副模样,就是在大街上,也未必能被他自己的粉丝认出来。
身后的楼梯上传来“咿呀吱呀”的震动声,大约是房东下来了,见她当着路,便不客气地开口道:“大清早站人门口招客呢,走开走开。”
孟存汝有些慌乱地往边上避让了一步,房东却认出了她,惊呼一声,脸上堆起了笑容:“啊——孟、孟老板!”
孟存汝被叫破身份,尴尬地把雨伞往下压了压:“您好。”
“孟老板怎有空来这?您是找住我家的方先生?还是想租房?还是想买房?”房东太太笑得脸颊上的肉都在颤抖,“外面下雨,冷,不如跟我上楼坐坐,我给你泡茶!”说着,就要伸手来拉孟存汝。
孟存汝讷讷无语,正不知如何找借口拒绝,另一只胳膊被人抓住了:“你忙去吧,我们真有事就来找你了。”熟悉的声音在身侧想起,然后一把拉起她,手扶着湿漉漉的扶手,一跛一跛地往楼上走。孟存汝跟着走了几步,心跳无规律地乱窜着,一直合上雨伞,踩上旧木地板,上了阁楼,也还没找出一句话来。
方轶楷身体显然也没完全恢复,不过这么短短的几步路,不但气喘吁吁,脸色也白得十分难看。小阁楼仍旧那么又乱又阴暗,将所有灯光打开,也不过照个囫囵。程远琮砸坏的那些家具也只简单修补了一下,仍旧突兀地挤在房间里。
方轶楷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来,见孟存汝站着不动,指了指沙发道:“坐。”又补充说,“干净的,前几天刚刚做过保养。”
她这才留意到,房间虽然乱,墙上也不算干净,屋里的那些家具,倒是都整齐鲜亮的。她看了他一眼,在沙发上坐下,手指在手包上轻摁了几下,“我听爱丽说……你不都在医院,经常往这边跑……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边这样阴冷……”
她磕磕碰碰说了几句,得不到他的回应,也住了嘴。
方轶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从她被雨水沾湿的鬓发到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再到裹着厚外套的单薄身躯,长靴上暗色的皮扣……
“我怕我不来,万一有可能……有可能能遇上你……错过了,心里难受。”他站起身,走到长桌前拿起水壶想要倒水,晃了两下发现是空的,只好放下,转身半靠半坐在桌沿。
孟存汝想说我只是路过,又想说小小一个t城哪里就见不到面了,可被他这样温温柔柔注视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错过这两个字在她生命里来往过数次,她一次次隐忍下来,自觉要如石块一样坚韧方能紧守住尊严与一切。这一瞬间却不禁想要妥协承认——不过是爱而已,何必这样胆怯?
方轶楷见她一直不作声,迟疑着站起身,问道:“吃饭了吗?”
孟存汝摇了摇头,他便勉强拉了个笑脸道:“附近新开的早餐店生意很好,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很快就回来。”
孟存汝也跟着站了起来,方轶楷脸上的那点笑意就如覆上了寒霜的山桃草,语气里都带上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你要回去了?”
孟存汝“嗯”了一声,走到了门边,伸手握住他一直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吃了早饭再走。”
走廊外的灯也灰蒙蒙的,隐约能听到雨声和细微的风声。
那只手冰凉彻骨,慢慢地蜷缩起手指,紧紧地回握住她紧张得有些痉挛的手掌。风吹过头顶瓦片间隙的声音,雨落在檐前地面的声音,鸽子因为阴雨天气烦闷啄着鸽笼的声音……孟存汝觉得那手掌渐渐传来了温度,从手臂到肩膀,再到嘴唇,一点一点挨近,小心翼翼,像是初春的越冬的小麦,等待了一个冬天,积蓄了一个季节,春雨来袭,南风拂面,终于舒展枝芽,抽节拔高。
原来,爱也并不那么可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