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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戚云恒未能入眠。
被安南侯夫人指认出来的尤嬷嬷并非忠贞不屈之人,被魏公公带下去之后,稍一逼问,便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一股脑地交代出来。
但她交代出的事情却不是戚云恒所喜闻乐见的。
戚云恒本以为“献男宠”一事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宫人故意散播出的谣言,试图摸黑于他,甚至联想到了秦国公的身上,以为又是这家伙在背后捣鬼。然而戚云恒想来想去,就是没有想到,这件事的真正主导者竟然是太后云氏,他的亲生母亲。
说起来,此事也是戚云恒一时疏忽。
戚云恒只想把母亲管控起来,让她莫要再出来碍眼,却忘了她曾在他的后宅里经营多年,而后宅的嬷嬷婢女又大多入了皇宫,做了宫人,即便不在云氏身边,不曾担任要职,却也依旧认云氏为主子,对她交付忠心。
这一次,云氏便是动用了这批旧仆,通过她们的相互串联,见缝插针地将自己想要散播的消息传出宫去。而且,被云氏启用的宫人并非只有尤嬷嬷一个,收到消息的也并非只有王家和安南侯府。
得知此事的那一刻,戚云恒不禁生出了自己到底是不是云氏亲生子的猜疑。
但略略平复了一下情绪,戚云恒便想起了小女儿戚雨霖。
这世上,连想要杀子的母亲都能存在,又何况只是云氏这般的害子?
和女儿戚雨霖相比,他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幸运了!
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慰藉感让戚云恒多多少少地恢复了一些理智,接着便注意到与他一起知晓了此事的魏公公和高名比他还要忐忑不安。
当然,他们两个的不安主要源自于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难免心生惶恐,害怕皇帝陛下杀人灭口,让他们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但戚云恒又怎会为了一个向来都与他不是一条心的母亲去迁怒于与他休戚与共的心腹近臣?那样的话,他可就真的要变成孤家寡人了!
戚云恒当即给魏公公和高名下达了指令,让他们从尤嬷嬷着手,把参与了此事的宫人一个个地揪出来,将这张隐藏在皇宫内部的关系网撕扯开,清理掉。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皇宫更是不能被另一个无冕之皇所掌控。
无论太后、皇后,还是将来有可能会出现的太子,都必须依附于皇帝这棵大树,可以为枝叶,可以为藤蔓,就是不可以自行扎根,妄图生长出新的根系。
想不清楚这一点的,以及想要给别人当根茎的,都是必须铲除的对象,
“此事不宜大动干戈,但也不能心慈手软。”戚云恒对魏公公和高名吩咐道,“皇宫里缺人不假,但宁缺毋滥,朕宁可自己动手,也不需要那些连自己主人是谁都搞不清楚的蠢货伺候!”
戚云恒的言辞里没有提到一个“杀”字,但魏公公和高名却听得很是明白:效忠太后并为太后做事的宫人必须死,只是死法要足够隐蔽安静,不能引起宫外乃至朝堂的注意。
定下这次大清洗的基调,戚云恒话音一转,继续道:“说起来,太后之所以能够暗渡陈仓,做下此事,其中固然有人心浮动之因,但更主要的,还是这皇宫里的规矩不够缜密,让人有机可乘,有空子可钻。太后和皇后这边,朕会设法约束,减少宫内与宫外的接触,你们两个也动动脑子,想想怎么做才能更好地为朕看好家,守好门户。”
“臣等定当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魏公公和高名齐声答道。
既然皇帝陛下还要用他们做事,自然也就无需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其实魏公公和高名跟随戚云恒多年,并未见他做过卸磨杀驴的事情,对忠心的手下亦是有情有义,他们两个也未曾想过自己竟会有不得善终的那一天。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涉及太后,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如果戚云恒将“孝”字摆在前面,一心只想保全太后,他们两个也只能叹一句时运不济,然后乖乖伸出脖子,等待闸刀下落,为陛下尽忠。
还好,皇帝陛下的心里依旧立着一杆秤,清楚地记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远近亲疏。
魏公公和高名两个人放下心来,做事去了,看似早已镇定如常的戚云恒却依旧有些意难平。
那个被他唤作母亲的女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往他心口上插刀的事情了。
十年前,若是云氏不曾折腾出除名、出族、过继的那一套幺蛾子,而是以一种“君命难违”的忠臣之态,大大方方地把他嫁出去,坦然接受他与欧阳的婚事,他也未必就会落得个在京城里待不下去,只能外出搏命的结局。
原本,舆论是站在他这一边,为他说话的。
但母亲云氏却站了出来,对世人表态:她这个儿子好没骨气,好不知廉耻,实在是让她羞愧难当,恨不得没把他生下来过。
亲生母亲都这样讲了,旁的人难道还能跳出来,指责她说得不对?
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当母亲的更了解儿子?
一个连亲生母亲都瞧不起的人,还有谁会愿意再高看他一眼?
相比之下,兴和帝只是在他的前路上堵了块巨石,而云氏却是斩断了他的后路,将他彻彻底底地逼上了绝路。
万幸的是,在那一段绝路上,他并不是孤身前行。
欧阳一直陪伴着他,拉扯着他,让他不至于生出绝望,放弃希望。
想起欧阳,戚云恒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只是很快便又抿紧了嘴唇。
现如今,他的第一身份乃是华国的皇帝,即便云氏是他的生身之母,也必须仰他鼻息,再不能像当年那样看他不顺眼就将他一脚踢开。
他是皇帝,云氏才能成为太后。
他若做不了皇帝,云氏也一样会当不成太后。
更重要的是,虽然云氏曾经义正词严地责骂儿子没骨气,不知廉耻,可事实上,她本人的骨头也并不算硬,对礼义廉耻的理解也未见得有多深,不然的话,就不会与父亲的族兄弟暧昧不清,更不会一边骂着儿子,一边任由他顺应前朝皇帝的旨意,嫁给男人。
说到底,云氏不过就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罢了。
这样的人,是没可能破罐子破摔,宁可自己落不得好也要豁出去地把戚云恒给搞垮掉的。
云氏之所以搞出“献男宠”这桩事,其目的应该也不是为了抹黑他这个皇帝,损害他的声望和权威,更有可能就是立足于事件本身——
献媚,夺宠。
戚云恒立刻记起了欧阳曾经对他说过的四个字:取而代之。
显然,他家皇夫早就看穿了一切。
太后云氏针对的不是他这个皇帝,而是他的皇夫,欧阳。
她想要通过其他人的得宠来让欧阳失宠。
冷静下来一回想,戚云恒也意识到,他都已经把皇宫管控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还能让外面的人把手伸进来搅风搅雨,那他这个皇帝也就不要再做了,省得哪一天被人摸到床上,割了脑袋,还不自知。
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既然外面的人伸不进手,那搞出这场风波的幕后黑手,必然来自于皇宫之内。
欧阳不像他这般一叶障目,对云氏的那套把戏自然也就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他也有皇夫的那双慧眼便好了。
戚云恒幽幽地叹了口气,忽然间觉得很是疲惫。
他这边的叹息刚落,寝殿门外便传来魏公公的低声问询。
“陛下还未歇息?”
“可是有事?”戚云恒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然反问。
魏公公立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在戚云恒身边站定狗,躬身施礼,“启禀陛下,奴婢想要向您讨个旨意。”
“说。”戚云恒微微蹙眉。
“请陛下另派他人去向秦国公宣旨,留奴婢在陛下身边侍奉。”魏公公沉声答道。
戚云恒怔了一下,但马上便展开眉头,意有所指地说道:“留下,可也是个苦差事。”
接下来,宫内是要展开一场大清洗的,而所谓的清洗,便是肃清异己,以血洗地。
魏公公若是出去传旨,便可以避开这桩差事,让自己的双手少沾染一些人命。
“奴婢存在的意义,便是为陛下分忧解难。”魏公公毫不犹豫地说道,“向秦国公宣旨这件事,并不是非奴婢不可;但宫里边的这件事,却不适合旁人代劳。”
戚云恒想了想,很快点头,“也罢,你便留在宫里为我分忧,出京宣旨的事,交由朝堂上的官员,想必他们会很乐意接手此事。”
“诺!”
魏公公笑逐颜开,但跟着便又板起脸来,恳请戚云恒早些歇息。
戚云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朕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啊!”
“陛下……”魏公公也知道太后之事对戚云恒的打击很大,与秦国公的异心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太后与戚云恒毕竟是母子,一句话说不好,便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
心念一转,魏公公选了一个绝不会出错的[插]入点,一脸遗憾地感慨道:“若是九千岁未曾出宫便好了——他在的时候,陛下总是开心的。”
戚云恒立刻生出了共鸣,“确实,他总是有法子为朕解开心结,让朕一展笑颜。”
“陛下何不宣召九千岁入宫陪侍?”魏公公顺势提议,“此刻虽有些晚,但距离天明却也还有好一阵子,即便是路上不免耽搁,陛下也能在九千岁的陪伴下安眠两三个时辰,总好过……”
“算了吧,别去折腾他了。”戚云恒虽然有些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否掉了魏公公的提议,“后日便是休沐,朕直接去他府上便是。”
“陛下……”
魏公公还欲劝解,却被戚云恒抬手阻止。
“不必多言,朕这就歇息——可以了吧?”
戚云恒笑了笑,命魏公公叫人进来,帮他宽衣解带。
然而,戚云恒可以强迫自己躺进床榻,却无法强迫自己酣睡入梦。
这一夜,终究还是孤枕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