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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进宫之后, 先在太极殿东配殿沐浴更衣。
尽管他只在这里住了一夜, 为他准备的各色常服佩饰依旧收得整整齐齐,哪怕谢茂搬到正殿去住了,这边的东配殿也没有恢复旧观,仍是当日他离开的格局。
谢茂找借口从长信宫溜了出来, 进门就问:“侯爷呢?”
银雷道:“侯爷正在盥发,这就出来了。”
谢茂在殿内转了好几圈, 脑子里还是有点懵。
太后吩咐把衣飞石召进宫来赏月,这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他竟分不清楚。如今他才和衣飞石相处得好了点, 万一衣飞石被太后当面刁难, 把人给吓得缩回去了怎么办?
可是, 不叫衣飞石进来, 这也不行。太后都已经发了话, 他不能驳太后的面子。
现在衣飞石真的进了宫,他才渐渐觉得棘手。太后是君, 衣飞石是臣, 太后随便一句话就是懿旨,衣飞石只有老实听着的份儿。若太后真的刁难欺负衣飞石, 他怎么开口维护?
不说这时代孝道死死压着, 就算他不把父母人伦放在眼里, 太后能为他憋死在深宫几辈子, 又能为他杀皇帝夺大位, 现在还干脆利落放手让权, 这样的母亲……他能狠心翻脸吗?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太后欺辱衣飞石, 他也做不到。
任何时候,他的青睐与关爱都不应该成为祸殃,哪怕太后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他也不能准允。
谢茂正头疼时,衣飞石换好衣裳出来。
一身簇新的秋香色圆领纱袍,腰间缠着雕琢精致的玉带,乌黑的长发用素簪绾起,已经是尽量往成年人的装扮靠拢了,反而衬得一张隽秀小脸透出青涩的孩子气。
他似乎很意外会在这里看见皇帝,上前磕头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谢茂看着他小巧光洁的下巴,心想,看着小些也好。妇人不都心疼小孩儿么?……阿娘她,也不例外吧?他不怎么确定地想。
“你先换好。”谢茂看了看时间,已进申时,不算早了,“今天吃得好吗?坐车来的?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侍奉在旁侧的宫人便围住衣飞石,给他佩戴腰坠、香囊,整理好下摆。
“吃得好。今日中秋,洪婶做了花生汤,曲昭捎了月饼进来。得了手谕之后,就和余大人一起坐马车进宫,路上还吃了一碗汤圆。”衣飞石很自然地说。
这些话谢茂每天都要问,他已经从诚惶诚恐变得随意从容了。
衣即礼。在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衣裳佩戴什么样的饰物,都有详细规定。衣飞石以戴罪之身在大理寺狱里耽搁这么久,每天都穿着款制简单的素服,过堂时还得套上囚服。这会儿重新上簪佩玉,抓了抓腰间垂下的一角香囊,他轻吐一口气,似才重新找回了尊严。
瞥见皇帝眉宇间挥散不去的隐忧,衣飞石小心地问道:“陛下,不知道太后因何传臣进宫?”你妈会不会发疯弄死我?
尽管现在朝野坊间的小道消息,都说先帝是被李贤妃和先皇长子害死的,可衣飞石离谢茂实在太近太近了,他很容易就能判断出真正对先帝下手的人,其实是太后——这女人疯起来连皇帝都敢弄死,他衣飞石算什么?
谢茂难得见他怯怯的模样,心疼又想笑,将人搂在怀里轻抚背心,安慰道:“你别怕,这不是中秋么,留你一人在大理寺多可怜?太后请你来一起赏月。”
衣飞石对年长妇人始终心存警惕,他才不信太后是一片好心。
可是,皇帝手谕宣他进宫,他不可能抗旨不来。现在皇帝又说不必担心,他也不能腆着脸继续探问更多的消息。只能打定主意赴宴时处处小心,千万不要被太后捉住把柄。
饶是如此,衣飞石也觉得自己就算再小心翼翼,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中年妇人若要找茬,那是你就算端端正正坐着一声不吭,她也能治你一个“坐得不婉转,必定心存怨望”的欲加之罪。面对这样的蛮不讲理、胡搅蛮缠,衣飞石已经在梨馥长公主手底下领教过太多回了。
如果一个女人她本心就讨厌你,身份又贵重到足以肆意炮制你,那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可惜……衣飞石镇定下心神。找上门的瘟神,逃不掉。
待衣飞石彻底打理完毕之后,谢茂也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时候不早,二人同往步莲台。
步莲台就在长信宫东边的浣花池中,一路廊殿逶迤入水,步步登高,摘星楼外就是修得方方正正的一座步莲台。早有宫人前来布置场地,于筑石莲台上砌砖垒土,移栽芬香桂树,簇拥着数千盆花叶灿烂的金菊,一扇宛如月轮般的玉璧插屏竖在其中,扮成嫦娥的宫女手里还抱着一只肥滚滚的玉兔,在玉璧插屏前悠闲徜徉。
往日宫中摆赏月宴,主席皆在摘星楼中,依身份高低位次。如帝后、贵妃、诸成年皇子,俱在摘星楼内饮宴,妃、嫔与未成年皇子、诸公主,则在摘星楼外的天人和乐台饮宴,嫔以下贵人就只能在更下边的四海升平台、百卉含英台入席。
不过,谢茂后宫无人,哪怕加上衣飞石,今晚赴宴的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人。
这上下分明的排场怎么摆?太后皇帝坐一层,衣飞石坐下边那一层?各自吃各自的,说话还得差遣小太监跑腿?——这不扯淡嘛。
遵太后懿旨,这日摘星楼外的天人和乐台上,围坐的乃是太乐署属下艺乐。
摘星楼内规规矩矩摆了大宴,六清八珍,六谷从食,宴开三百六十碗,仅设有皇帝与皇太后两个坐席。不过,在摘星楼之外的步莲台上,桂树之下,金菊簇拥之地,三张坐席品字排列,首尾相接,看这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方位,竟然是个不辨上下主客的散谈之席。
衣飞石看着这坐席的摆位背后都发凉。
与皇帝、皇太后散席而坐?臣不僭君,这位置坐了就是死罪!——他越发觉得,皇太后这是刻意找茬要弄死自己了。
据说太后还在浣花池边散步,谢茂站在步莲台往下望,果然远远地看见了太后的仪仗。
“来,小衣,先坐一会儿,太后还在老远呢。”
谢茂转身招呼衣飞石坐下饮茶,换双木屐松快一会儿多舒服?
回头才发现衣飞石低垂眉眼束手站在一边,那模样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诚然宫中恭敬老实卑微入尘埃的太监宫婢多不胜数,就算是号称文骨铮铮的大臣,在皇帝跟前也是识时务的多,卖傲骨的少。可是,谢茂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衣飞石这么小心谨慎的模样了。
他一如既往地爱重珍视,已经让衣飞石习惯了在他跟前放松。
“干什么呢?”衣飞石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地低头束手侍立,让谢茂觉得很不习惯。
衣飞石警惕着太后,却对谢茂没什么戒心。唯恐周围有太后宫中眼线,他很守规矩地屈膝跪下,回答皇帝的问话:“回陛下,臣不敢。臣为陛下侍宴。”这地方级别太高,不单你那地方我不敢坐,我连请你在这儿另外给我找个地儿坐的资格都没有,也就配给你斟酒布菜了。
谢茂才看了脚下的三张坐席一眼,发现位置安得不太对,吩咐道:“挪位置。”
在衣飞石想来,最完美的安排当然是皇帝与皇太后坐席都在北方,他一张小席塞在皇帝下首,不要离皇太后太近。可惜,今天的步莲台又是栽桂树,又是摆金菊,还弄了个假嫦娥在假月宫里走来走去,最适合赏月听戏的位置就不多了,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你想怎么摆吧?
在谢茂的吩咐下,原本不南不北的三张坐席沿顺时针挪了小半圈,变成了两张坐席东西相对,居北望南,另外一张坐席则铺在南边,往北朝拜。总算是分出了君臣上下。
衣飞石还是觉得满手冷汗。
这三张坐席离得实在太近了,食案只差半尺几乎就能抵笼,地上铺着的软席,干脆就有一角交叠在了一起!这么近的距离,彼此身上稍微有一点异动,身边马上就能听得一清二楚。这要是不小心在席间放个气什么的,皇太后微微皱眉,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扣下来,乐子可就大了。
当真入了席,右边是皇帝,左边是皇太后……衣飞石忧愁地想,这哪怕是跪着吃,也肯定吃不下去啊!
相比起到宫中陪皇太后赏月,衣飞石宁愿回兵马司公堂挨板子。起码挨板子不会死人吧?起码知道挨多少下就能结束吧?……没事儿过什么中秋节呀。再不济,回长公主府过节也好啊。梨馥长公主再凶狠也是妇人手段,顶多治治皮肉,羞辱一番,哪里比得上宫中这位凶残?
谢茂吩咐宫人调整了坐席之后,衣飞石也不肯入座。
谢茂脱了鞋子褪了外袍在席上宽坐,衣飞石就依在谢茂的坐席边沿,双膝触地,乖乖地坐在自己脚踝上,算是蹭了谢茂的席子。宫人送来茶汤,衣飞石也不肯用,低眉顺目地待着,特别安静。
闹得谢茂哭笑不得,想伸手搂着他哄两句:“小衣……”
哪晓得衣飞石突然躬身磕头,时机极度完美地错过了他的亲昵。
一把搂了个空的谢茂更加无奈了。
他是挺担心太后刻意刁难衣飞石,但是,从头到尾,他担心的都是,如果他为了衣飞石和太后争锋相对,这会让太后伤心。他从来就不担心自己能否护住衣飞石——只要他肯为了衣飞石和太后正面怼,当皇帝的怎么可能治不住太后?当儿子的怎么可能犟不过亲妈?
衣飞石的反应则告诉他,他从不相信皇帝会在太后跟前庇护自己。
他如此小心翼翼、谨小慎微,都是因为他觉得,今天他只能倚靠自己的谨慎与卑微混过去。皇帝给不了他任何保护支持。或者说,皇帝不会给他任何保护。
这当然是很正当的想法。谢茂都不能责怪衣飞石想错了。
——这世上能为宠妃怼太后的皇帝且不多,何况,衣飞石还不是宠妃。
衣飞石自己被梨馥长公主家暴虐待尚且一声不吭,在他的道德观念里,儿子反抗母亲本来就是不大正常的一件事。所以,他也不会指望皇帝为了他和太后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