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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雅还真就很给面子地睡着了。
也许因为睡在聂非池家里,梦里许多事都与他有关。
那些零碎的影像大多停留在中学时代。
他们高中校服不论男女都是一件白衬衫,男生好动,爱敞着穿,露出里面的各色短袖。聂非池不一样,他总是穿得很随意,但扣子会工工整整扣好,只开最上面两颗,勾起人的窥探欲。
曾经赵侃侃一度热爱跟她打赌,聂非池衬衣里面有没有穿衣服。趁着星期一晨会,她俩躲在二楼走廊,从各个角度偷看他的领口,想透过阳光窥见内搭的颜色。
结论是,没穿。
梦里的阳光那样刺眼,又有透过薄薄一层衬衣的朦胧,照彻她的梦境。
江怀雅醒来的时候,视网膜一时模糊,好像真被十六岁那年的阳光晒了一夜。
她晕乎乎地心想,以她当年跟他熟的程度,居然还干过这种蠢事,可以说是脑子有病了。
不过,那时候他人气多高,哪像现在,公寓里冷冷清清的,冰箱里连块肉都没有。
这是她打开冷藏室,面朝空荡荡的冰箱,得出的感受。
此时是上午十点,北京的秋阳正好。
江怀雅双手捧着一罐苏打在落地窗前眯起眼。
如果不是来北京的理由太糟,这段生活其实颇令人期待。
聂非池早就走了,连带收拾了她昨晚惦记着要扔却莫名遗忘的狼藉残骸。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她昨晚在沙发上睡着,醒来还在原地,区别是聂非池往她身上扔了条毯子。大约怕她刚来就感冒进医院,谢阿姨会亲自来北京找他算账。
至于爱心早餐,肯定也是没有的。
她这个脱离祖国多年的人没绑定网络支付平台,打开钱包几乎找不到人民币。她正打算查附近的银行在哪,瞄了一眼茶几,她的手机上压了一只兔子。
他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向她宣示,这玩意儿是她的了。
江怀雅好笑地搬开兔儿爷玩具,听见一声很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昨晚她就发现了,这只小家伙体积不大,体重死沉。当时还以为它是实心的,没多留意。眼下放手上摇一摇,再往它脖子上一瞅,江怀雅震惊了。
这只兔子其实是个储蓄罐。
她揭开底座,倒出来一桌子钢镚,数一数足足有一百多块钱。
所以她昨晚其实是在……变相问聂非池要钱?
嚯……
江怀雅决定拿这钱去小区便利店买份关东煮冷静一下。
谢阿姨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无非是问她睡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以及她非池哥有没有怠慢她。
江怀雅瞄了一眼正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数钢镚的收银员,微笑:“没有啊,他……挺贴心的。”
谢阿姨显然对她儿子非常了解,狐疑道:“真的?”
身为一个北方城市的收银员,她也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钢镚。
“真的。”江怀雅面朝快要把她扫地出门的便利店小姑娘,用力点头。
电话里谢阿姨还在关切她的生活和即将到来的新工作,“母女”两个聊了一路,话题从嘘寒问暖转移到谢阿姨即将开的展览,邀请她到时候去看。江怀雅惊喜道:“在北京开吗?好呀,到时候一定去!”
跨入住宅楼,面前是电梯口和消防通道。她考虑一秒,选择楼梯。
谢阿姨在电话里又和她聊了聊江潮的近况,顺便和她一起数落了通她家那对蜜月度了二十来年的父母。最后谢阿姨温柔地打住:“好了,我们小兔子在那边有事要忙,阿姨不多打扰你。”
江怀雅一节一节慢慢往上走:“哪有,我这两天很闲。聂非池闷死了,都没人陪我聊天。”
“嗳,我也觉得他有点儿太闷了,不像是我亲生的。那时候我还跟你妈说呢,就想养个女儿。谁知道最后被她养去了。”谢阿姨叹完气,笑呵呵地说,“小兔子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嘻嘻哈哈挂了电话。
江怀雅一个人在楼梯间里百无聊赖地走,脑海里回旋谢阿姨的话,觉得真有道理。
他妈妈是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外婆退休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虽然父系经商,但也算是有大半家子文艺工作者了。但聂非池完全没受到熏陶,从小数理化常居榜首,然而美术课作业统统扔给她做。每次月考第一总会被一个女生抢走,因为他作文常年低分。
想着这些聂非池的黑历史,连走十一层楼梯的酸痛都不值一提了。
幸好她不是缺乏运动的女生,十一层楼爬下来虽然喘得厉害,但随之而来的是运动过后的畅快。
她笑着抬起头——
一眼看见了聂非池。
刚在心里编排完人家,结果迎面撞上正主。江怀雅真有点心虚。
他的视线掠过她怀里抱着的百利甜酒,又上移到她覆有薄汗的额头,最后清淡的一声:“怎么不坐电梯?”
“刚陪你妈打电话呢。怕电梯里没信号。”江怀雅累得往门上靠,递给他酒瓶,“你们小区的便利店挺齐全呀,还能买到百利甜。冰一冰,晚上就能喝了。”
她换着拖鞋,突然想起来:“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怎么回来了?”
聂非池淡淡一瞥,说:“看一下你。”
“……”
江怀雅心里好像有细若蚊足的桑虫在蚕食一片树叶,半天语塞,正好瞥见桌上被她拆碎的储蓄罐,“对了,我把你家兔儿爷掏空了。正好能买一瓶酒。”
他把酒放进冰箱:“没吃东西?”
“吃了。”
昨天是烤鱿鱼,今天是关东煮,她想想自己来这一趟还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提议道:“中午有空吗?我知道一家很有意思的餐厅,就在这附近。肯不肯赏脸?我请客。”
聂非池倚着冰箱,眼眸里没有她的影子,好似在考虑。
他的神情总是漠然,考虑的时候眼眸定在一个无意义的方向,然后似有皑皑霜雪覆上清池。江怀雅试图从水波里捕捉一尾红鲤,但总无功而返。
最后他将结果通知她。
“今天不方便。”
他从抽屉里找了一叠白纸,低头在上面写些什么。
江怀雅由此再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那些“感谢你收留我”之类的场面话也说不出口。
这人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她自我嘲解地撇撇嘴,余光里看见一张纸递到面前。
“小区对面就有中国银行。”
她的卡是中行的。
“纸上是我的手机号,下面是单位座机。”
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手机好像拒绝陌生人来电,昨晚一直联系不上你,兜了好几圈。”
结束了。
聂非池起身,走的时候无意识地摸了下她的头发,温声说:“别生气。”
里面可以生气的事太多了,但他一并安慰了,相当高效省时。
“那你走吧,下次再约。”
江怀雅站在原地,明明是被悉心叮嘱了一番,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分不清在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里,是关心居多,还是冷淡居多。
无端令人想起往事。
昨夜的梦里,有一段是她跟她弟打架。理由很无厘头,是因为江潮抱回来一只小狗。软趴趴的一只小金毛,毛很短,眯眯眼,长得很丑。她中肯地说完这个评价,江潮跳起来跟她打了一架,把她半边脸颊都扇肿了。
那次她的脸是聂非池帮忙敷的。
他买了根最简单的盐水冰棍,没拆包装纸,让她贴脸上。盛夏的树荫下,光影斑驳,他挑着半边嘴角,想笑又没笑:“至于吗,为了条狗也能打起来?”
“你不懂,这是我们姐弟之间的事!”
“……”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冰棍的镇静效果产生了作用。
江怀雅气焰渐渐蔫了,低声委屈:“江潮有点狗毛过敏。虽然挺轻微的,但是一碰狗就浑身痒,大半夜能嚎一宿,就这样还偏要养狗。我爸也不管他,你说我能不揍人吗?”
那时她妈妈刚动了个大手术,在国外疗养,家里的事都是她爸在拍板。她爸的教育理念是远近闻名的豪放不羁,以至于她每次都能在“比拼谁家爸妈更不负责任”这项赛事上以压倒性优势摘冠。
江怀雅有时候都怀疑她爸养他俩纯属心血来潮,跟个玩具似的,生下来玩两天,玩腻了就忘了。要不然,对她不负责任也就罢了,江潮好歹是个男孩子啊——还能不能有点儿重男轻女的传统美德了?
“总之你没有弟弟,你是不会懂的。”江怀雅总结完,把冰棍拿下来,无聊捏了捏,“你说我脸这么烫,里面不会化了吧?”
聂非池心不在焉:“化了就化了。”
“那不行。多浪费啊……”
他嗤道:“那你拆开吃。”
江怀雅表情匪夷所思:“开玩笑,冰棍半化不化的时候最绵了,我才不吃。”她很是为难了一阵,最后大义凛然递给他,“要不还是你吃了吧!”
很难判断当时聂非池有没有想揍她。
但他眼眸永远波澜不惊,把她脸掰过去,冰棍贴回原处:“乖乖敷你的。”他抓住她一只手扶好竹签:“自己拿着。我回去了。”
江怀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表情还有点儿恋恋不舍。
很多年后她觉得他是明白的。他明白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明白她还有许多关于“弟弟不懂事”和“爸妈不负责”之类无趣的苦水想倾吐,就像现如今,他分明知道,她是真的想和他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将被岁月冷藏的感情取出来解冻。
然而聂非池这人有时候特别绝情,挎上书包说走就走。
那时他才十六岁。
背影清隽到足以令所有少女动心,但总提不起劲去接近。
这也许是她二十多年以来无数次被亲戚朋友乃至亲生父母怂恿“你干脆和聂非池凑一对得了”,但自己却从未真正起过念的原因。
月亮当然好,可惜太遥远。
那就算了吧,至少她拥有他普照大地时,最明亮的一束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