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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杞他们那摊氛围好多了,一群人坐着凉椅,在杨柳荫下聊从前的趣事。
江怀雅首当其冲,是这个话题当仁不让的女主角。
她过去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故事正讲到一半:“当时我和兔子是同一组的。我们正逛到当代艺术厅,那个罐子突然就碎了。幸好砸中的是兔子,这要砸中别人,这事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说到这里,迎面就见到了当事人。女同学表情略带尴尬,但马上亲切地拉住江怀雅的手,大大方方把位置让出来,“正说起你呢,快坐。”
江怀雅懵懵懂懂地坐下:“说我什么?”
椅子不太够,学委连扬坐在陈杞的椅子扶手上,手里玩着颗不知哪捡来的玻璃珠:“兔爷,你自己说,当年社会实践那事儿,后来到底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
“那官司啊——”
这事是师大附的一个传奇。彼时在校内网上传得热火朝天,然而几年过去,学生时代的往事和当年红红火火的社交网站一起没落进岁月的尘土里,成了六班同学永远不得而知的一个谜。
其实说来也简单,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高二寒假,江怀雅参加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在博物馆摔了一个罐子。
仔细说来,也不算摔。
那罐子是自己掉下来的,正好砸中她的脚。坏就坏在她看见罐子坠落,没闪没躲,还下意识抓了一把,救下一个盖子。等工作人员闻声而至,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里孤零零一只盖子。罐子不是她摔的,也成她摔的了。
摔罐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是博物馆的罐子,价值三百万。
她当即被馆员扣留,七八个人在办公室里气势汹汹地“审讯”她,从下午一直把她扣到天黑。和她一组的组员们也一起被审问,最后以没人看见具体情形告终。巧的是,那角落正好是监控的死角,人证物证俱无,陷入僵局。最后小伙伴们都被批准回家了,她还在办公室里喝茶。
深冬的天黑得很早,馆员都陆陆续续下班了,只剩下最严厉的几个中年女人,不知疲倦地威胁恐吓她:“这个罐子放在那儿也不是一年两年,从来没出过事,怎么偏偏你路过,就刚巧掉下来?我劝你最好赶紧认个错,别以为这事你能赖掉。”
江怀雅捧着个机关单位会议标配的竹叶白瓷杯,慢吞吞喝一口茶。
茶水都凉了。
“说不是我砸就不是我砸的。你让我给博物馆捐三百万还好说。让我赔三百万,想多了吧?”
女馆员怒了,咄咄道:“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做人要诚实吗?你再这样,咱们派出所见。”
聂非池领着她爸来的时候,她已经听工作人员把“没教养”、“不诚实”等评价循环了八百遍,表情从一开始的慌张,逐渐转化为“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以至于见着她爸的时候,她还很震惊,白瓷杯盖磨到一半,懵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冲聂非池白脸:“你怎么把我爸喊来了?”
江怀雅在脑海中把事件过程回味了一遍,明知故问:“你们说当年我爸告博物馆那事?”
众人颇有听故事的诚意,纷纷期待地点头。
“告赢了呗。博物馆赔了我精神损失费。”
这就厉害了。
有人趁胜追击:“这么牛。赔了多少?”
江怀雅脸上神神秘秘地微笑,伸出一根指头。
“一个亿?!”
底下人自己就否定了:“你抢银行呢!”
“一百万?”
“十万?”
她摇摇头,都不是。
提起这茬的杨薇失望道:“不会只赔了一两千吧?”
这数目也太少了。
江怀雅笑着说:“怎么可能。”
众人正齐齐后仰说这才对嘛,江怀雅忽然把话接了下去,摇摇手指:“一块钱。”
“什么!?”
“就一块钱。”她淡然地耸耸肩,“法律上的象征性判决。我都忘了博物馆最后有没有把那一块钱给我。”
一桩传奇以一块钱结尾,失望情绪顿时染遍整条河岸。江怀雅跟他们笑闹了几句,起身说:“不在这陪你们扯了。你们根本不好好钓鱼。”然后在一片嘘声里逃到聂非池身边。
聂非池好似也听见他们聊的内容,笑着在拧一瓶矿泉水。
刚拧开,江怀雅眼疾手快夺了过去,口干舌燥灌下半瓶,然后嬉皮笑脸地说:“不好意思,太渴了。我再帮你去拿。”
他把她喝剩的半瓶水搁在一旁:“不用。”然后问,“在和他们聊什么?”
“聊你见义勇为的光荣事迹。”
“见义勇为?”
江怀雅想了想,改口:“那就英雄救美。”
“……”
她笑声爽朗,不打算开玩笑了:“就是博物馆那次。”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办公室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我爸那人来了之后就知道帮我找回场子,我拽他袖子他都不听。只有你发现我没吃饭,给我从博物馆门口买了一份炸洋芋。”
“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炸洋芋这么好吃。”她严肃地说,“当时我就想——滚他丫的姜溯,炸洋芋这么好吃,我以后一定要嫁个卖炸洋芋的!”
……这心路历程是该这么发展的吗?
聂非池已经不想追究了,挑着半边嘴角继续听她胡编乱造。
她哪有自己说的这么淡然自若。
他还记得当时进了派出所,由于她是未成年人,流程全是她爸在走。他陪她坐在一边,对进展几乎一无所知。派出所就那么一张空凳子,她坐着他半蹲着,她盯着炸洋芋,他盯着她。
面面相觑好久,她才开口,低低地说:“聂非池,那只罐子真不是我摔的。”
他说:“嗯。”
她当时特别生气,把装洋芋的纸碗都还给他了:“你是不是和我爸一样,觉得赔点钱无所谓,没必要花力气较这个真?”
“……”他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没有。我知道不是你摔的。”
后来江怀雅总觉得,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笑的时候也是寡淡的,嘴角微动,带两分讥诮。所以当他眉心微蹙、用低沉的嗓音说话的时候,总让人很轻易地觉得信服。
其实他未必就真的相信她。
但当时她哪有空想那么多。眼睛正发酸呢,聂非池把她的纸碗递回来:“有点冷了,还吃不吃?要不要出去吃点正经东西。”
江怀雅把碎发撩到耳后,低头张口,他拿竹签子戳一块洋芋,递来喂她。
是有点冷了。她饿得头昏眼花,吃冷掉的炸洋芋都几欲落泪,嚼了嚼吞咽下去,声调委屈却很冷静:“外面好冷的,我才不出去。待会儿等我爸出来,让他送我们去吃顿好的。”
她不知道,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炸洋芋。
甚至在寒冬湿冷的上海街头,连炸洋芋的摊子都很少见。
二十五岁的江怀雅仰头望着北京湛蓝的天,觉得有些东西就像这晴空,见时只觉寻常,失去了才发觉,一生再难遇到。
她比照回忆,望着聂非池,觉得他其实没怎么变,依然是那个待人冷淡,但给人留下印象永远善良谦和的聂非池。因为他从不主动施恩,可是只要她要求,他永远有求必应。
他没有变,是她变了。
她变得不敢像从前那样,恬不知耻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了。
陈杞他们钓完鱼收摊,朝他俩这边喊说要回度假庄。江怀雅急忙回头应一声,四点钟的风吹动她未束的长发,将发丝拂到他面上。
又清又凉的香味。
鼻尖微痒,他下意识想捉住,她却突然站起来了。
居高临下的角度,“回去吧?”
他点头,慢慢收拾。她不好丢下他一个,百无聊赖站一边等着。没穿牛仔裤,手没有口袋安放,悬空的感觉就像心情一样,让人不得不宣之于口:“聂非池。”
“嗯?”
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
“如果这趟谢阿姨不开口,我主动来联系你,你会帮我吗?”
“帮你什么?”
“给我地方住,车接车送……陪我像这样讲话。”如果这也算。
他觉得好笑:“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理由多了去了。江怀雅一直控制自己,假装记忆失灵老来健忘,把后来他俩闹翻的过程忽略不计。这很容易,因为亲密的岁月太漫长了,那些小小的争执再激烈,也会被时间层层柔软地包裹,看不见鲜血淋漓的棱角。
何况,以他的个性,绝不会主动提起过往的龃龉。
可她总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他。
算怎么回事呢?他曾经对她这么好,现在她依然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好。而她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对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