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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荟这一向每日往姜老太太处请安,与三老太太打过几回交道,又亲眼见她叫曾氏吃暗亏,深知此人看着虽一团和气,却手腕灵活,又很得姜老太太信重,俨然是松柏院里的半个主人。
不过有的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即便心知她不是盏省油的灯,面对面时总是不由自主放下戒心,生出亲近,春风化雨的三老太太刘氏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小娘子可好些了?大夫来过了么?怎么说的?”刘氏慈蔼地望着钟荟,平常的问候,从她口中絮絮地说出来,就别有一种熨贴的暖意。
钟荟脸颊白里透红,双目清澈透亮,哪里有半点病容,在这盛情的关切下有些心虚,亡羊补牢地咳嗽了两声道:“就是在湖边吹了点风,倒兴师动众地劳动三老太太大老远地过来,阿婴太过意不去了。”
把一旁的蒲桃支开:“你去取些果子和蜜茶来。”
“小娘子和老身见外什么,”虽然早得了信,三老太太照例要揣着明白当糊涂地问一问缘由,“怎么好好的上着课呢,就晕在廊下了?你祖母听说急得团团转,拿起拐杖就要来瞧你,好容易被我劝住了,好说歹说,才答应了叫我先来看看,幸亏佛祖保佑,小娘子你吉人天相没出什么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昙生,学着点,钟荟心道,阿姊教教你如何告刁状。
她嘴角微不可查地一翘,继而垮下来,一垂眼,又长又密的眼睫羽扇般地盖住过于明亮的眸光,显得懂事又委屈,嗫嚅道:“没什么……前一回落水已是惹得祖母担忧,不孝孙女极是内疚自责,这回又……”言罢竟然掩面低泣起来,肩头轻轻耸动了一会儿,抬起脸时眼圈是红的,眼里蓄了一包泪水,可见不是作伪。
钟荟生怕自己情不够真意不够切,特地让阿杏预先备下吴茱萸浸的汁水,抹了少许于指尖,遮脸时悄悄往眼下点了点。
只是抹得似乎有些多……
“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难处?”三老太太见她欲言又止说不出口,泪水不住地往下淌,便开解道,“有幸得小娘子叫我一声三老太太,老身虽然惭愧的很,心里却是涎皮赖脸地把您当了自家的孩子,与我说说无妨的。”
“说出来怪丢人的,”钟荟好不容易把泪止住,用帕子拭着眼睛,“我使性子与阿兄怼了几句,叫夫子罚在廊下跪了……两个时辰……”
说完似乎委屈劲儿又上来了,忍不住抽噎了几声,又滚下一串泪珠来:“怪……怪我不好……”
三老太太刘氏心说虽看着稳重懂事,到底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受了委屈焉能不伤心?原本存着试探的心,这下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心疼了:“小娘子莫要伤心,老太太定会教训大郎,叫他与你赔罪。”
钟荟噙着泪轻轻摇摇头:“我并不是恼恨阿兄,哪有做妹妹的怨怪自己兄长,我只是担心……”
说罢打了个哭嗝,顿了顿,“我以前不知天晓日夜,可是在床上静心躺了这么多时日,也想了许多。别人家的兄长如何我不知,但料想不是阿兄这样的……阿兄已经十三了,文不成武不就,虽跟着秦夫子念了几年书,正经做篇诗文恐怕连三妹妹都不如……三老太太,他打我骂我罚我跪,我都认了,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母同胞的阿兄叫……毁了呀!”说到悲怮处,就势伏在枕上,嘤嘤嘤地半天不起来。
刘氏心里一震,再次对这个小娘子刮目相看,原以为她定会借机告状,添油加醋地数落兄长顽劣,没想到能想到这一层,倒是她看低了这孩子。
再开口时就多了几分郑重:“你祖母一向与我说起大郎,也是发愁,可又没法子可想,孙子毕竟隔了一层,总不好越过他耶娘师长去管教。”
“三老太太说的是,”钟荟蹙眉道,“只是阿耶难得归家,要说师长……”她自己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今日上课时阿兄的婢子在一旁煮茶焚香,还时不时与他说笑一二,夫子耳力目力想是不济了,竟丝毫未察觉。”
姜昙生院子里是如何群莺乱飞的光景刘氏自然有所耳闻,这也是姜老太太最看不惯曾氏的地方,不能约束郎君也就罢了,给继子安排的伺候人竟是清一色的弱柳扶风妖妖娆娆,并且一推二五六,只道生得粗笨的他看不上。
刘氏沉吟片刻道:“此事别说老太太不好置喙,秦夫子一把年纪,若是平白无故将他撵走,怕也不太厚道。”
“阿婴绝不敢欺师悖祖,”钟荟忙不迭地否认,“夫子虽严厉不足,但授课极是耐心细致的,学问高低恕阿婴眼拙看不出来,为我们几个年幼的开蒙总还是够的,只不过阿兄将来是要擎起门楣的人,夫子年高,精力恐怕是有所不逮。”
刘氏纵然心有七窍,这些事却是两眼一抹黑,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听她娓娓说来,频频点头。
“前日听夫子说起,外间也有儒者聚徒教授,譬如他提到过一位什么北岭先生,据说是海内宗仰的大儒,学问很是了得,又不计荣利地传经育人,门徒有上百人,其中不乏贵游士子,阿兄将来想必是要出仕的……”
钟荟这一番话倒是没做假,这位北岭先生确实是位博学的鸿儒,不但于周孔究测精微,老庄之学也是造诣深遂,更重要的是他有教无类,只以传经为己任,若是姜昙生能拜入他门下,必定大有裨益。
只是有一点她方便地忘了,这位夫子的脾气与他的学问一样大,学生稍有偷慢懈惰,便是一顿急风骤雨的板子,任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世家子弟一概不论。
而且这学馆设在去都城三十余里的山坳里,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乃是高姓盛门发配纨绔子弟的首选之处。
“如此说来,这倒是极好的一条道路!”刘氏欣喜道。
“我也就是白说说罢了,阿兄是断无可能去的,”钟荟低落地道,“秦夫子说这北岭先生收徒不看束脩,规矩繁多,此乃其一,再者这学馆在山里,而且任你是王孙公子也不能带奴婢伺候,一应起居都得自己动手,清苦得很,母亲那么疼阿兄,恐怕是舍不得他去的……”末了又叹了口气惋惜道:“若是能拜入这位先生门下,非但能砥砺其材,还能结交一二益友……”
钟荟见三老太太一脸若有所思,知道自己话也说到了,恰好蒲桃端了吃食和茶水来,便见好就收地鸣金收兵。
三老太太吃了一盏茶,用了些干果,便要起身告辞。钟荟着蒲桃捧来一个细细长长的木匣子,打开雕寿字纹的盖子,露出一根素雅的琥珀簪子来,钟荟亲手交与刘氏道:“这根簪子我年纪小压不住,放了有些时日,望三老太太莫嫌弃。”
刘氏自然百般推拒,钟荟只是坚持,最后推却不过只能收下,连连为难道:“小娘子折杀老身了。”
***
三老太太回松柏院复命,先拿了新得的琥珀簪子给老太太瞧,口里连称罪过。
姜老太太酸着脸道:“是她孝敬你的,你就收着吧,”终究忍不住撇了个白眼道,“这小没良心的,我老婆子白疼她了。”
刘氏笑得见眉不见眼:“我也说呢:‘有好东西不先紧着你祖母,回头怕要寻我晦气’,小娘子道‘祖母房里好东西海了去了,哪里稀罕我这些物件,我不去着她讨要便是孝顺了,’你听听。”
老太太拍着桌子佯怒道:“好个小丫头片子!”又嘟囔道,“我哪里就这么小器了,哪能为这个与你置气。”
两人说笑了一回,刘氏把方才二娘子说的那番话说与姜老太太听了,姜老太太静默了一会儿道:“这孩子心眼子倒挺多。”
刘氏拿人手短,免不了帮衬一二:“也是她亲娘去得早,要不这般年纪,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哪用担这些糟心事儿呢?”
姜老太太乜了她一眼:“哟,得了好处等不及帮人说项啦!”
刘氏冷笑一声:“您当我谁的好处都敢要的?也太瞧得起我刘阿巧了。”
姜老太太见她像是真动气了,赶紧放下身段道了不是。
“不是我说,”刘氏叹了口气道,“二娘子能说出今日这一番话来,也不枉我老婆子高看她一眼。况且二娘子生得着实出挑,那肌肤眉眼,竟是再不能够十全的了,再过个七八年,恐怕要将婕妤娘娘都比下去,你们姜家的门楣,指不定还要靠她一二……”
姜老太太听了这话脸却倏地一落:“这话我却不乐意听了,难不成折了一个闺女进去还得再折一个孙女儿?我们万儿多好多齐整一个孩子,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熬日子……”
“天子看重咱们娘娘,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刘氏也知道深宫内院的日子不好过,不过也只能宽慰姜老太太:“婕妤娘娘哪回见您不是喜笑颜开的。”
“我养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她,”姜老太太摇着头道,“惯会得了便宜卖乖,若真过得顺遂不知怎的撒娇卖痴呢……唉,都是命,若当初没被天子相中,顺顺当当嫁了锦绣楼的少东家……”
“嘘!”刘氏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这话可不能瞎说哎!哪里还有什么锦绣楼,这传出去可是大罪!”
“嘁!瞧把你吓得!”姜老太太不以为然道,“又没有旁人,从我口里出,入你的耳,能被谁个听去。”
“哎哟我的老太太您行行好吧!我还想多活几年见孙媳妇儿呐!”刘氏抓着胸口的衣襟做眼做势地道,“二娘子说的那山里的学馆……您到底拿什么主意?”
姜老太太盘算了片刻,两道浓眉纠成一团,一拍案桌中气十足地朝屋外喊道:“阿瓜!阿瓜死哪儿去啦?把阿豚那崽子给我找回来!”
“那二娘子……”刘氏摸了摸袖中的琥珀簪子道,“您舍不得送孩子去......,有人怕不这么想......”
“我还没死呢,看他们哪个敢卖女求荣!”姜老太太拍案道,过了会儿又悠悠地叹了口气,“心眼子只要用在正道上,多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左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世上赖活一日,便把只眼睛看她一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