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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空有一腹怨念,扇柄快要揪断在手心里,偏生半分表露不得,暗吸一口气温柔地微笑:“殿下玩笑话,臣妾虽然鲜少与外界接触但偶尔从街头巷尾听到关于永清姑姑的传闻。不论男女不无敬仰她贤德兼备、仁爱百姓,是众皇孙子弟里难得一见的公允人。”她越夸越顺口,俨然要把曾经的自己夸上天去了,“而从臣妾有幸拜见过她那几次来看,姑姑委实善解人意、平易近人。”
她飘飘然地摇了摇手中羽扇:“古人有言爱之深、责之切,永清姑姑对您严厉想来也是盼着您早成麒麟之才,成为宽厚仁德之君吧。”
“……”李缨沉默,嘴角生硬地翘了翘,萧徽以扇掩口,双眸悬于扇上无辜地眨眨,“臣妾说错了吗?”
即便是错,要让她承认,不用想定是比登天还难,他一言不发地幽幽盯着她,盯得她快挂不住笑时方平静地垂下眼睑,伤口斜穿的掌心轻轻摩挲膝头:“
太子妃自然没错,要说错可能也是错在我天生不讨她喜欢吧。”
这话说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丁半点的内疚悄悄涌上萧徽心头,要说李缨吧于永清个人来说谈不上喜与不喜,大多时候是和其他皇子皇孙一般地看待。后来他人大了心也大了,渐渐在朝堂上和她开始争锋相对,那时候也顶多偶尔会冒出“有点麻烦”的想法。
李缨形容黯然,她不禁反省自己对他是否太有失偏颇,毕竟他从小在房陵吃了不少苦,回到长安后在他面前无人敢有半点微词,而背地里萧徽不止一次听到对于他这太子乃至皇帝的质疑与轻言蔑语。韦皇后一门心思搁在皇帝身上,自然对这个儿子疏于关照。仔细想想,难怪养成了今时今日这种乖僻性情,当真也怨不得他。
自从重生后萧徽发觉自己可能受本尊的影响愈发心软起来,譬如现在再看向李缨时情不自禁地带上了怜爱之情。李缨被她异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着竖起的战栗:“你这般看我作甚?”
女人的心肠一旦柔软下来就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萧徽倾过身合拢起他的手轻轻握住:“殿下莫要自怨自艾,臣妾也说了永清姑姑对殿下用心良苦,想来并不是厌恶殿下。”
她怜悯地看他,觉得他也不是无药可救,再调/教调/教起码会成为个合格的太子。
李缨一窒,有的时候她聪明得过人,有的时候却又迟钝得可怕,包裹他手的手掌娇小柔软,应是还没长开手背肉肉的陷着五个圆圆的涡,和记忆中那支丹蔻艳美的青葱玉手迥然不同。他按捺着不安分的心悸,扣入她的五指里牢牢锁住,希冀地看向她:“太子妃说得可是真的?”
她尚沉浸在昙花一现的慈悲情怀里,无意识地果断颔首:“当然!”
浅淡的笑容涟漪般蓦然漾开在李缨黑如曜石的瞳眸里的,如夜间星火虽然微弱却是动人,看得萧徽怔忪,终于迟迟反应过来:“殿下问的是我说得哪一件事……”
他笑笑,意味深长:“责之切,爱之深。”
寻常一句话,颠倒了次序在他嘴中感觉就不对味了,萧徽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得讷讷道:“是这么个道理……”
牛车绕山走了半圈,视野里豁然飞出一道一丈见宽的瀑流,以万顷雷霆之势撞上参差青崖,腾起阵阵云烟水雾。崖上山水汇成溪河蜿蜒而下,流入一片葳蕤成荫的紫竹林间。
午后晴空中移来大片阴云,将日光遮蔽得半明半暗,给竹林深处的深庭广苑笼上几分神秘之姿。李缨下车后未走远,立于原地自发地向后伸出双手:“来。”
萧徽仍是耿耿于怀他那句“爱之深”,忸怩了下看看自己的及胸襦裙无奈地挽起一片裙角搭着他的手跃了下去。下去的时候可能恍了下神,被记邪风打歪了脚踝,尖叫到一半人已摔了下去。
幸得李缨反应及时,横出左臂拘住了她的腰,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裙摆飘飘摇摇地晃在半空里,她和只脱水的鱼一样挂在他臂弯上吓得脸煞白,李缨自己也不好受,发际渗出冷汗,忍着不适将她扶好:“无事吧。”
她惊魂未定,压着胸口半天才憋出话来:“不妨事的,”当着宝荣他们的面,她赧颜道,“殿下别怪罪我大惊小怪,我从小就有这毛病,生怕踩空……”
说到一半她觉着不妥遂转向李缨,咦了声:“殿下怎么了?”
李缨匀匀吐出口气,舒缓了神色看她一眼,淡淡道:“受力太重,一时没缓过来而已。”
“……”她恼得发燥,挣开他的手忿忿往前几步陡然清醒过来默默站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侧过身,“劳烦殿下引路。”
李缨悠悠道:“我看太子妃的架势,还以为你不来自熟呢。”
萧徽有苦说不出,今儿自己被一波又一波的意外给颠簸傻了,差点将自己当成永清重返故地。他目光锐利也不知看出什么端倪来,糯米银牙咬着唇角她讪讪道:“殿下难道不知,姑娘家最忌讳旁人念叨自己的体量身长吗!”
他笑笑,没有与她争辩,自然而然地上前牵起她的手:“你是第一次来,这苑中奇景无数,我自当与你好生说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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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苑乃萧徽一手所建,要说熟悉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清楚。她很不平又很伤感,明明是她的良苑佳墅,看李缨这架势想是她一死就沦落进了他的口袋。行军打仗出身的人,尤其还是男子,大多没什么美感,她精心布置成蓬莱仙洲的客斋还有培植栽种的瑶花异草不知被他糟蹋成了怎样的惨景。
做公主是件很无趣的事,尤其逐渐长大接触政事后无人再放纵她的娇蛮任性与一点儿情趣爱好,在附庸她的幕僚与臣子眼中她是威严肃穆的主君,在黎民百姓眼中她是高贵雍雅的公主,在皇帝眼中她则是必须依仗又要忌惮的权臣。从前朝行走到内廷,面对千人她有千面,时间久了也会感到疲倦与孤独。
于是她开始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宅院,与孩童拼凑的七巧木一样,她给自己在骊山挑了处远离喧嚣的僻静之地,跟着那时候还没病逝的将作大匠学着花了很久的图纸,规划好了喜欢的格局挑了良辰吉日就动土了。权势的好处在那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不须亲力亲为,每每她忙得打颠后歇下来去看看,逐渐兴起的林苑与上次相比又变了个样。
她很欢喜,开始往里面填充自己从四海内搜集的心头好,与坐拥一殿辉煌的韦皇后不同,她自认是很有格调的公主,苑中每一处不求奢华但求清雅别致。唯一的败笔大概就是这个名字——芙蓉苑,即便是她母皇钦赐的牌匾,永清私下里仍然不止一次扶额叹气它十足像个章台勾栏的俗名。
萧徽唏嘘不已地从牌楼下走过,李缨注意到她神情,嘴角微扯却不点破,抬臂与她一一指点:“芙蓉苑大体划为四处,对应四海之象。东傍湖光山色,西依沙海漠地,北砌寒石雪松,南有丘壑梯立。但要说最玄妙之地,非蓬莱瀛洲莫属。”
此处是她的私人别苑,鲜少邀请外人入苑游览,她死后也不过短短数月光景,中途又是大婚又被遣到西域,他哪里来的时间摸排得这么熟稔。萧徽止不住心痛地腹诽,口不经心地夸道:“永清姑姑真是眼光独到,构思精巧。”
“巧妙?”他斜觑她,神色深奥,“我看是她懒才是,东西南北毫无新意,可见几乎没费什么心思。再者,”他微微一笑,“这座林苑是永清名下不假,但你怎么知道是她所建?”
她气得五脏沸腾,他个混头小子懂个屁!那时候戴王才回长安,上皇旧疾复发,朝中暗潮汹涌诸多李氏子弟蠢蠢欲动窥探明宫中那把至高无双的宝座。宫廷里的斗争像来疾如风快如雨,可能闭眼睁眼就已改天换日。那段时日,她整夜整夜不敢安寝,生怕一日醒来接到某个皇亲逼宫成功又或者是有望成为储君的戴王满门被灭的噩耗。
后来她索性从公主府搬回内廷,坐镇宫中,不仅要布防禁军侍奉上皇,还要安抚内廷先皇留下的娘子们。那时候萧裕已经不在了,她失去了最可靠的依仗与最后的慰藉,她时常立于玄武门上沉沉地望着千栋万户的长安城,干涸的心底甚至隐隐盼望着来一场兵戈相交的洗礼,最好洗去她所剩的那一点软弱与彷徨。
那时芙蓉苑才初初建起,她哪有时间与闲情捯饬这些,退一万步说寓意四方很落俗套吗?她蹙眉不服:“我觉得与大业四海来朝的盛世之景很是合衬啊,永清姑姑修道,这苑中布局亦恰和道法中四象轮回之理。”
李缨只是一笑,笑得她莫名火大:“我说得很有道理呀!”
他嗯嗯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她不依不饶:“你在敷衍我!”
一抹天光穿破混沌的云层落在她姣好的容颜上,雪花肌理吹弹可破,眉目清新而可爱。这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李缨轻轻一勾唇角:“我与女子接触不多不太懂与你们的相处之道,但曾听近侍们说过若是与女子争吵起来,不论她说什么我只管应好便是。”
两人身后的宝荣倏地打了个颤,将头深深埋低。
虽然不知是不是随意编排出来的理由,但听上去倒是有几分道理,萧徽思忖片刻,神情变得严肃:“我非胡搅蛮缠之人,只是从入苑内短短几步内所见景观已可感受到主人倾于其中的心力。永清也好旁人也罢,人心可贵,每一份心血可辜负不可诋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