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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并未将少年带离太远,整个紫微宫都在上皇耳目之下,她身边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人来岂非自寻死路。虽然对玉清子其人不甚喜欢,但在她未解除禁足前终究还是要拜托他收留阿檀。
“阿檀,你认得我吗?”
少年低头兀自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良久轻轻摇摇头。
他的反应在萧徽意料之中,这个孩子先天不足,智力与常人大不一样。当初从狗市里捡回他时,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脸上却挂着无知无畏的灿烂笑容。他好像不知痛也不知苦与悲。那时候的永清不是没有寻遍名医替他医治过,但是群医束手无策只说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难以根治。
慢慢的永清也逐渐想通了,不识人间苦短于他来说或许是桩幸事,颖敏绝伦者往往福薄早夭,稀里糊涂的反而长寿绵延。
何况,正因心无杂念他的心思才愈发清澈透净。
萧徽捉住他的手强行掰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写下两字:“旃檀。”她看向那双茫茫然的眼睛,“百年旃檀千年香,阿姊替你取的名字,记得吗?”
少年无神的双眼注视着掌心,皲裂的嘴唇缓缓动了动,一滴泪水落下:“阿姊……阿姊,死了……”他忽然噤声,怔怔地看她,“阿姊……”
滔滔不绝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溅湿了萧徽的掌心,她喉头酸楚,匆忙别开脸拭去眼角湿意,平复了一阵起伏情绪后方复与他道:“阿檀,记住阿姊活着的事只有你一人知道,万万不可告诉他人。听懂了吗?”
旃檀似懂非懂地点头,哭声愈发嚎啕凄楚,哀哀切切地叫着:“阿姊,阿姊……你不要丢下阿檀了。”
他哭得她不知所措,一壁担心着隔墙有耳一壁哄着他:“别哭了,阿姊不是回来了吗?你且歇歇,阿姊有重要的事要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初阿姊给你一个五彩锦鸡盒。”她不露声色地问道,“阿姊离开的这段时日,你可将它保管妥当,没有被那些恶人发现?”
旃檀挂着泪木木地点头。
萧徽霍然松了一口气,与他仔细将泪擦净,认真地与他道:“记住,阿檀,除了阿姊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也不要透露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你暂且乖乖待在玉清子身边,阿姊会隔日来看你。”
旃檀怯怯地点头:“阿檀明白。”
他若真能明白,她根本就不会将兵符铁券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存了。昔日永清身居高位,若说对储君之位一点念头都没有那无疑是自欺欺人。她须自保又有图谋,便自然如其他藩王般暗中蓄养了一批精卫。而丹书铁券则是先帝在世时,她借生辰之机向她父皇讨来的寿礼。铁券在手,日后倘若发生宫变,无论谁坐上那把龙椅,好歹她不会枉送性命。
以那时候永清的滔天权柄,绝不会沦落到动用铁券的时候。但此时此刻的萧徽不同,天家内的斗争从来残酷无情,今日李缨被囚东宫,明日未必就不会被血溅三尺或是一杯毒酒了断性命。
她急需自保之力,反正与兵符一样,铁券一分为二,只要与皇帝手中的那一半和合上,她自有说法圆融过去。至于兵符,现在兴许还未到动用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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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丹阳观中,萧徽是真正地与世隔绝了,上皇截断了她与外界联系的所有渠道,即便有心她也无力再去襄助李缨。只能祈盼绿水那边与萧幽联系上,与长安里应外合,将李缨从此次困局中拯救出来。
“你对着这盘残局已经许久了。”玉清子冷清的声音将萧徽从沉思中唤醒。
她怔愣了下,看着黑白密布的棋盘,拈在指尖的黑子要放下又是犹豫,玉清子见她举棋不定摇摇头道:“殿下的心已不在此处,这盘棋您已经输了。”
那一瞬间萧徽有种被他看穿的错觉,恼羞成怒的一刹间看见他无尘无染的面容,顿时所有情绪烟消云散,萧徽悻悻将棋子扔下:“输了就输了吧,人生在世总是有输有赢。”
“殿下能说到做到便好。”玉清子淡淡道。
在丹阳观中的时日,果真如萧徽预料到的那般百无聊赖,本以为摆脱了在常朝殿日日抄经的苦差,却没想到落入个更乏味苦闷的境地。玉清子门下弟子不多,大多数者在皇城外的国师府里替他看守道场,炼制丹药。丹阳观中仅有寥寥数人,而这寥寥数人竟也每日早课晚课一样不落,每每天光熹微萧徽即被洪亮悠远的钟声惊醒,朗朗诵经声从窗缝里漏入她的床帏。
日日早起也罢,上皇有令禁止她踏足观外一步,不大不小的地方转个三天萧徽已是无趣,再回房不是对着女工就是书本,倒不如来玉清子这儿借着修行的由头同旃檀说说话。
奈何他心智未开,你同他说天他同你说地,所谓鸡同鸭讲莫不如此。一转脸,对上的却是玉清子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容,好看归好看奈何在萧徽眼中与三清殿里那些泥胎佛像无甚区别,就连说的话都好似从经卷上拓印下来般一板一眼。
还不如与那太子侄儿拌拌嘴,斗上几回合有趣,她悲哀地想,自己大概是被憋得疯魔了,竟能念出李缨的好了。
“今日我要回国师府取炼制好的丹药献于上皇,”玉清子一粒粒将棋子收整入盒,“殿下若有吩咐,唤白童便是。”
萧徽举着团扇将日光遮挡在眉眼之外,初夏的艳阳被绢丝筛漏得稀疏,落入她眸中漾起点点水光,意兴阑珊地将团扇覆于面上:“国师尽管去便可,不必与我通报。”
玉清子沉默地看着慵懒倚于案边的少女,树外早蝉声聒噪不停,室内沁凉而安静,过了片刻他从团扇上挪开视线:“殿下没有其他吩咐的吗?”
“我……”萧徽陡然机敏了起来,心思转了一转,纤纤长指将团扇从面上挪开,想了想试着问道,“国师能否与我通个消息?”
他定定看着她,直看得她毛骨悚然,咕哝道:“不能就不能了。”
“不必。”玉清子低头将棋盒合上,“殿下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便是了。太子已于三日前解除禁足,已经动身前往沙洲了。”
“沙洲?”萧徽愕然起身,“他去哪里作甚?”
玉清子淡然道:“驻守沙洲,剿灭沙匪,无诏不得回。”
他说完留下尚是吃惊的萧徽一人自行退去,白童与旃檀在树下举着竹竿粘知了,见了他来吓得赶紧丢掉竹竿:“师父。”
“你丢掉做什么?”旃檀急得伸手去抓,“阿……姊姊说了知了炸了最好吃了!”
“我要回一趟国师府,明日回来,你守好殿下与旃檀。”玉清子恍若未见地上的竹竿与纱兜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如有意外,即刻飞书传我。”
“喏。”白童子恭谨地举袖送他出了丹阳观。
玉清子离开丹阳观后没有径自往宫门方向而去,而是在天街口默然驻足了片刻折步去往了常朝殿,上皇方要午歇得闻他来便也作罢,命人传唤进来:“此时来,可是萧徽那丫头出了纰漏?”
玉清子在重帏外站了许久,方道:“微臣恐怕有负上皇所托。”
“怎么?”上皇慢悠悠的声音与龙涎香一同飘出,“莫非以国师的天人之姿都入不了那丫头法眼?”
玉清子低垂眼睑:“微臣自幼即沉醉道法之中,实不通人情世故。况且太子妃殿下,她……”
“她一心都系在太子身上是吗!”上皇的声音顷刻迸发出森森寒意,“正是担心她沉溺于男女之情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才逼你去接近她!这次是太子侥幸留得一命,若有个万一她打算这辈子就吊死在这一个男人身上吗?没眼界的东西!”
一通怒骂,玉清子默然受之,良久上皇揉着额角,重新阖上双目:“她与你朝夕相处,总有开窍时,你且多尽些心吧。这些时日睡梦里总是魇魔缠身,上次你供来的丹药可还有了?”
“微臣已炼制完毕,今日便取来献于您。”
“那就快去快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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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子离开未多久,萧徽心不在焉地陪着旃檀拼了会燕几即返回自己的客居之中,金尚宫已备好了晚膳,伺候她用膳时欲言又止数次。
萧徽搁下玉箸道:“嬷嬷有话便讲吧,你我间无须遮掩。”
“微臣并非遮掩,只是……”金尚宫叹了口气,“容臣斗胆谏言,近日殿下常往国师那走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实为不妥,若传入上皇耳中殿下难逃责罚。”
萧徽淡淡一笑,继续执箸:“真要传入上皇耳中,恐怕正合她心意。”
金尚宫一惊:“殿下所言何意?!”
何意?上皇的用意一开始萧徽未能察觉,随着在丹阳观中时日推移,她便逐渐发现出端倪来。像玉清子那等高岭之花、天上之雪,如非上皇授意,怎会屈尊纡贵伴她消磨时光。上皇唯恐她对李缨情根深种,摆脱了她的控制,便想使出玉清子这招美人计,如若中计也就落了把柄在她手中。
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只可惜从永清那时候起她就对神神道道的玉清子敬谢不敏,迄今未能改观。
一日过去,玉清子如约而归,他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却领了一行白衣出尘的道子道女,皆是为上皇奉送丹药而来。萧徽远远去瞧了一眼,玉清子□□出来的人自然与他一般无二,走起来来半点风声不留。一行十余人穿梭在观中,无声无息,萧徽攀着扇沿扫了两眼即旋身回去继续临摹未完的丹青。
转身那一刹,她感觉一束视线紧随她背后,骤然回身看去却是毫无异样。
果真是神神道道,萧徽腹诽着回了客居,心生不宁地将山水道人的花鸟图临摹完时已是半夜,观中静得出奇,白日里的异样感始终萦绕不散。看看黑魆魆的庭院,萧徽抿抿唇探手预备拉下纱窗,不料一张黑目白面的鬼脸陡然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