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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 我来看你了。”
在白云峰草木萧瑟的山头上,一身红衣的少年单膝跪在地上。
在他面前是一座孤坟,坟边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墓碑, 上书江家嫡子江笠之墓几个字。
日薄西山,群山沉寂。从四面八方草木中刮来的风,吹得少年衣袍猎猎, 更显其衣衫单薄,消瘦嶙峋。
他从红袖中伸出一只布满红血丝的惨白的手, 轻柔又爱惜地去抚摸那块冰冷的墓碑,拂去墓碑上的灰尘草屑。
夜来寒风起, 远处漆黑的深山中偶尔传来几声夜鹰凄厉的啼叫,为暮下深林徒增几许悲凉与阴森。
“少爷, 你在生时,总希望能够做一株出世的山兰花,不受束缚地生于天地之间, 受清风涤荡。我便将你葬在这山涧溪谷中,岩居川观,面朝东起之旭日, 仰首可扪参历井, 俯首可看尽长安百花, 你可喜欢?”
“少爷, 你冷吗?不怕, 我抱着你。”
斩钰喃喃自语着。他倾身上前环抱住那墓碑, 用脸颊蹭了蹭那墓碑上篆刻的字, 就像个孩子似的,满怀孺慕与依恋。
一个人活着太辛苦了,唯有在心爱的少爷身边,他才能汲取到一点点温暖。哪怕少爷久埋九泉,早已泥虫销骨,但即便如此,少爷依然是他活着的信仰,与少爷之间的那些美好回忆,都是现在支撑他苟延残喘,向仇人复仇的精神支柱。
他用一种痴迷陶醉的表情,一副嘶哑粗粝的嗓音,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说着近乎疯癫恐怖的话:
“少爷,我为你准备了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就是你生前最喜欢的那些人啊!我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了,就关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不过还差一个,最重要的一个!只等人数凑齐了,时间一到,我就把他们全都烧了给你送去!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身后草丛中传来一声异响。
斩钰侧过半边脸,死寂的黑眸中掠过一丝狰狞,手无声探向长剑。
所有打扰他跟少爷独处时光的臭虫子,都该死!
一双银制军靴越过枯草丛,走出黑暗,停在墓碑前。
“这墓是……小笠?!”
月光下,伟岸颀长的青年军官瞳孔紧缩,怔怔地站立着。一身银制铠甲闪耀着刺人的白光。他屏住呼吸,绷直腰板,以一种十分僵硬的姿势呆滞地站着。那面具下的目光越过万千爱恨情仇,怔怔地落在斩钰怀抱的墓碑上。
仿佛错愕至极,又仿佛恐惧万分,以致他只能像个木雕泥塑般僵硬地站在原地,颤抖着嘴唇,哆嗦了气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捧着一颗热乎乎的,近乡情怯又满怀期待的心飞奔前来,他以为自己能够见到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却没有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座冰冷的墓碑。
冷意,冷彻心扉。
斩钰仰头看他,就见他始终呆呆地看着墓碑。良久,慢慢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斩钰认得这张脸——他从来不觉得桂臣雪有外界哄传的那么美。在斩钰眼中,世间最美好的就是自家少爷,桂臣雪甚至不及少爷的万分之一!
众人都道宫廷第一侍卫长最是杀伐决断,冷酷严峻得没有一丝人气。谁能想到,此刻在桂臣雪那双冰冷的眼眸中,会充斥着恐慌,悔恨,爱恋,心痛,悲伤这么多复杂的情绪?
桂臣雪僵硬着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目光如此恐慌,他的思维都混乱了。在见到墓碑的那一刹那,他只觉脑中轰然炸响,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也想不起来了。
在他全部感知中,只剩下眼前这座孤坟。
“小笠……?不,这不可能……!你一直都好好的,我知道,这是假的,你休想吓我……”
像是遭遇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他毕生都未曾见过的恐怖事物。他不断摇头想要抗拒,想要逃离眼前这一切。然而他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只是向前走,机械似的,向前方那个黑暗坍塌又恐怖的世界走去。
脚下沉重如拖着千斤枷锁。他慢慢地彳亍着,心不断地往下沉,终于陷入绝望的无底深渊。
斩钰见此,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斩钰的嘴角笑出一丝残忍:“桂大人,你在我家少爷面前都演了十年了,怎么,还没演够?演上瘾了不成?”
装什么深情!像桂臣雪这种冷酷决绝的人,又怎么会有心呢!他若有心,就应该去死啊!
桂臣雪没有理睬斩钰。他压根没听到斩钰说了什么。此刻在他眼底,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那人的墓碑孤零零地屹立在寒风夜色中,就这样贸然撞进他的眼底,在他胸口重重一击!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痛苦而困惑地不断摇头,想要否认眼前见到的一切。但无论他如何逃避,眼前的墓碑都只是静静地屹立着,像是对他无情地嘲笑。
“这下你看清楚了!他死了!被你害死的!”斩钰大吼着狠狠搡了桂臣雪一把。
桂臣雪晃了一晃,脸上血色褪尽。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墓碑,只觉一股寒气从内心深处飞快扩张至全身,冻得他浑身战栗,手脚冰冷,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在他那张冷艳的,从无一丝波澜的俊脸上,从容冷静已经彻底坍塌了,只留下惶然惊怕。
他终于避无可避地明白了,那个人真的没有了。
任凭天地浩大,他都再也找不回那人的身影。
任凭长河涛涛,却再无二人相见的一日。
任凭他千言万语,再多愧疚跟悔恨,那个人都不会知道。
——他的江笠没了。
无论他再如何自欺欺人,再如何矢口否认,面对这座孤寂冷瑟的墓碑,他都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桂臣雪终于彻底崩溃。
他推开企图拦住他的斩钰,跌跌撞撞地朝墓碑走去,然而全身力气仿佛被一下抽空了,距离墓碑尚且还有五六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脚下一软,“噗通”一下跪倒在墓碑前。
素日最注重仪态的他,此刻已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跟坚持。他仓皇又狼狈地膝行至墓碑前,惊慌失措地去触摸那墓碑。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却毫无所觉。
……
臣雪,寒山昨日桃花初绽,你可愿与我同去赏花?
梅花?好啊,你若做我衣襟上的梅花,我当为你守住这无边雪色。
恕我直言,你剪的这双喜是不是有点丑?
臣雪,你是属于我的,对吗?
臣雪,你当真这么恨我?
桂臣雪,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从此以后,你我再不相见!
……
过往的点点滴滴全涌上心头,然而甜蜜不再,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悔恨,在冰冷刺骨的黑夜中由他一人独自品尝!
——你知道的,他是最心狠的。你说要拿回桂家的东西,所以他就自废修为,将一身从桂家功法中学到的玄功全部归还你。他也是最心软的,临死都不许我为他报仇,不许我杀你!他到死都念着你!
直到死都念着他……?!
念着他这个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骗子!
小笠,小笠,小笠……!
“啊……!”
太多的愧疚,太多的思念,却不知从何说起。桂臣雪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哭嚎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墓碑上篆刻的名字,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呼唤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为什么会这样!他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甚至想过如果江笠向他举起复仇之剑时,自己会是如何应对。却从来未曾料想过,二人会以这种生离死别的面目相见!
他宁可自己死在江笠的剑下,也无法接受江笠死在他面前!
犹记得那日割袍断义时,江笠问他,与他做的盟约是否算数。他明知道江笠那么期待,却还是违心地对他说了残忍的话。
——我不喜欢你,江笠,从来不曾喜欢过你。
他至今依旧无法忘记,那一刻江笠受伤的表情!
那么骄傲的江笠,第一次露出那么脆弱的表情!
后来他偷偷跑去看过江笠几次。然而见了面又如何?自从那日之后,两人间又何尝有过好话?
是他太懦弱了!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是他一直在逃避自己的内心……!
桂臣雪将额头抵在江笠的名字上,在悲惨的,声嘶力竭的痛哭中失控地哆嗦着。
哭着哭着,他又忽然抬起头来惶然四顾,然而四周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他身上散发的浓重的悲伤,就连旁边的斩钰都能感觉得到。
但是那又如何呢?
斩钰嗤笑一声,同时不动声色地朝后退出几步,手慢慢移向斜插在墓碑边的长剑,眼底杀意一闪而过!
然而桂臣雪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却打断他的计划。
桂臣雪忽然扑到墓碑后的坟堆上,发了疯似的动手刨起那堆山土!完全不顾形容!
斩钰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去制止他!
“你做什么!桂臣雪!你快给我住手!你害死了他,还不许他入土为安吗!你这混蛋!”
桂臣雪倏忽抬起脸,斩钰与他对视一眼,心底无端骇了一跳!
桂臣雪的眼神太可怕了!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睛黑幽幽的,透出冰冷刺骨的绝望与空寂,就像挚爱被剥夺了而他却无力阻止一般。他看起来就像只要择人而噬的野兽!随时准备跟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同归于尽。
桂臣雪一直都是那么冷静理智。一旦失控,就显得尤其可怕。
“他怕黑。”
像在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一样,桂臣雪垂下眼睑,语气凄然地喃喃低语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下边,下边那么冷,那么黑,他会害怕的……小笠,不要怕,我来接你了!”
然后他猛地挣脱开斩钰的手,继续去挖那坟土,挖得尘土飞扬,一身洁净的银铠白衣变得污秽肮脏。
他不敢用佩剑,因为怕划伤江笠,所以只能用手。他疯了似的扒着那堆坟土,指甲折断了,断裂处深深陷入嫩肉中,手指被尖锐的砂砾割伤了,满手的血黏糊着泥沙,可是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他边挖边不断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只是不停地重复一句:“小笠,别怕,我在这里,我来接你了,我带你回家,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斩钰简直要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气死了!
这发的是什么疯!挖坟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斩钰“哗啦”一下抽出长剑,毫不留情地朝桂臣雪背后劈去!
桂臣雪一举手就握住那把剑。锋利的长剑在他手心压出一缕鲜血。但他只是冷冰冰地看着斩钰,被泪水打湿的脸上一片漠然。
“别打扰我。”手下一甩,就把斩钰连人带剑甩飞出几丈远!
斩钰摔坐在地上,又惊又怒又不甘心。
他全胜时就已经不是桂臣雪的对手了,如今身上内伤未愈,更加无力阻拦桂臣雪。
“是你打扰我!打扰我跟少爷!”
桂臣雪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俯身继续挖。
斩钰气得浑身发抖。他又几次举剑朝桂臣雪刺去,但又都被桂臣雪一一甩飞出去,无论几次,都丝毫不能影响到对方。
到最后,斩钰几乎摔的都没了脾气。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跟对方的差距,无论几次,他都阻止不了桂臣雪发疯。
在极度的疲惫与虚弱中,斩钰终于坚持不住,不知不觉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等天边一道惊雷骤然惊醒他时,天际已经蒙蒙亮了一片。
轰隆隆……
大雨顷刻间便倾盆而下,淹没上山的曲折小道。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泥地上,砸出无数小坑。
很快的,地上泥水汇聚成无数股小溪流,淙淙流淌起来。
斩钰猛地跳起身,看向墓碑那边。
就见那堆昨晚被刨得乱七八糟的坟土已经被人重新掩盖起来。
在墓碑的前方,颓然跪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侧对着他跪坐着,目光发直地望着他面前的墓碑。
雨水哗啦啦地从阴云中俯冲而下,击打在青年那一身银光熠熠的铠甲上,溅污了他那一袭华贵的白袍,也打湿了他那一头凌乱的,灰白如雪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