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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微微降临,镂花的窗户吱哟一声,露出一个小缝来,月光下一个少女偷偷探出头,瞧瞧四下无人,这才跳出窗外。
月光昏暗,沿途就见一些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传单。时不时有夜风吹的传单瑟瑟作响,沿途一些未烧完的纸钱,时不时从身边飞过。夜岚手里握着手电筒,心里暗暗咒骂着小君。
越往前走越觉得心里发毛,总感觉好像有人跟在自己的后边。惨白的月光照在平坦的青石路上反射出阴冷的光芒,这光好像一根毒针似的刺入她的神经里。
明明是平日里经常走的路,此时却走的心惊胆颤,前些日子路上还能看见几个巡警,一说日本人不打来了,连个鬼影都不出现了。
到了青浦街,却不见小君,只得四处张望,突然夜岚倒吸了一口冷气,前面手电筒照不到的墙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一动不动。
夜岚手一软,手电筒一下子摔青石板上,连电池都摔了出来。
一个鬼影就够可怕了,还没了光源,夜岚赶紧扑过去,想把那手电摸过来,那手电的位置她记得很清楚,一下子就摸到了,那电池应该在左边,她随手往左边上一摸,突然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还没等夜岚吓得尖叫,一只手已经捂住她的嘴,那只手上散发着浓重血腥,让夜岚阵阵反胃。
“岚岚你别叫,是我。”一旁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
夏家的阁楼里。
夜岚伸手将矮桌上的罩着橘红绸罩的小灯打开,那屋子亮了起来,将夜岚的影子打在了雪白的墙壁上。桌子上是笔墨纸砚,墙上是一幅幅山水字画,皆出自夜岚之手。
夏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可若论人品才学,夏老爷实在是一等一的人材。早年他曾留洋海外。当时人们猜测他可能会就职于著名学府教学或是做研究,可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哪里也没有去,带着儿女而是迁居到松阳,先不说渊博的学识,就是那儒雅气质,温润脾性也是无人能及的。
夏夜岚虽然脾气与夏老爷相差十万八千里,也不及哥哥聪颖过人,但书法绘画是夏老爷子言传身教,十年下来,就算夜岚再不用心,一手毛笔字也写的笔笔柔媚、字字飘逸,一股清气扑面而来。
“他是什么人?”夏夜岚揉揉酸楚的肩膀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一身黑色的大衣,个子很高,脸颊与胸口都是血污,伤的不轻。
“我不知道,但他杀了日本人,是好人,我们必须救他,你知道我家人太多根本藏不了他,岚岚你一定要帮帮我。”小君说话竟然带起了哭腔,她是害怕了。
五四以来,军政府无能,学生运动空前高涨,标榜新青年长大的这一代学生们,口号喊得震天响,恨不得像英雄一样亲自上战场杀鬼子洒在疆场上,可毕竟年纪小,可当她把这个杀了鬼子的英雄真的背回来后,冷静下来,她就害怕了。
夏夜岚实在是感到头大,她又不傻,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良民,他身上的戾气浓重,不是什么善类。
“你可以不救我。”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脸色因失血过多,苍白无力,但那双眼睛过于冷静,竟让夏夜岚一下子沉默起来。
她应付人的圆滑段数不是很高,说实在的也是怕惹麻烦,如今世道不太平,前方战事不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这个时候最为脆弱。
男人平躺在那里,似乎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她,夜岚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的探究。
鲜血顺着桌沿一滴滴殷湿了地板,化成一滩滩血污,触目惊心。
视觉的冲击与小君的不断的恳求,让夜岚再也硬不起心肠去犹豫,去拒绝。
她才只有十二岁,经历世事太少,她的洞察聪慧受着阅历的限制,她的机警练达受善念左右,她还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一件事情发生的背后往往是复杂而具有多面性的,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缓缓的启动,也许一些事情早就是命中注定好了的吧……
“快扶他到床上!”夜岚道,一边飞快地拿了药箱跑过来。
夜岚递给小君一把剪刀:“快把袖口剪开!”而她则撕开一条纱布帮他绑住伤口上边,小君有些惧怕颤颤巍巍的剪刀几次差点剪到男人的肉。夜岚看不下去了努力沉住气抢过剪刀利索的剪开衣袖,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然后将药粉洒上去。
一旁看着的小君都感觉浑身发凉,男人却躺在那里动都没动过一下,夜岚不由得佩服这人的忍痛能力,她猜这人一定受过严格的身体训练,否则绝不会有这么强的忍耐了。
男子手臂上被缠上一层又一层纱布,直到看不到血渗出为止,然后喂他吃了两颗止痛药丸,等他缓过神来时夜岚赶忙问道:“怎么样,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男子无力地摇摇头,眼睛又闭上了。
夜深了,小君不能久留,只得夜岚照顾,那人后半夜又开始发烧,脸色潮红一片,额上汗水一层叠一层。夜岚喂了他些退烧药,直到天明,情况才慢慢好起来。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让整个天空昏暗如幕,光线有条不紊地散落在地面凹凸里,树影微微摇晃。
学校是一定要去的,否则老爷子知道,家里又会多一个伤员。
下了课全体话剧团成员和教员的都要去小礼堂参加彩排,台上是莎翁著名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大段大段细腻且不好理解的台词,夜岚已经很疲惫了,昨晚一宿没睡,如今还要听这么冗长的话剧,简直要了她的老命,赶紧占了最后一排的角落卷缩起来,继续跟周公下棋。
睡梦中的夜岚正和周公楚河汉界剑拔弩张,几声尖叫把她一下子拉回现实,咣当,她的脑门正好磕在前排的座椅上,夜岚揉着额头,向前望去,却见台上到前排已经混乱不堪,吵吵嚷嚷不知道争论什么?
“钢琴伴奏罢演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想起。
欧阳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推了推眼镜做的端很正,白色的衬衫,不染尘埃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如玉。
夜岚望向台上正看着林飞气鼓鼓的往外走,额头上还有一个红肿的包,再看罗密欧张举一个眼睛已经乌眼青了,便已经猜到为了什么?
一时所有人都乱了套,不过小镇上的一所中学,会钢琴的人并不多,而在话剧中钢琴伴奏更是点睛之笔,要求更是严格。
师生们陆续离场,而夜岚走也不是,睡也睡不得,话剧社的人为了准备这个校庆话剧已经半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能善罢甘休,一时间把矛头纷纷指向矛盾的罪魁祸首小君。
小君牙尖嘴利岂会任人欺负。一时间又掀起骂战。
连最后好脾气的欧阳老师都忍不住站起身欲走。
夜岚看着台上彻底烦了,耳朵里都塞了棉花,还是挡不住人们尖锐的嗓音,家里躺着一个身份不明好像随时会爆炸的危险品已经够她心烦的了,自己还要在这里顶着熊猫眼浪费时间听人吵架,人一旦睡眠不足,脾气就会不自觉变得暴躁。
就像一勺煮沸的油浇在她的头上,让她体内的温度直线蹿升,还“噼波噼波”地溅着油星点儿。
积累,积累,积累,膨胀,膨胀,然后……
台前的众人争吵的更加激烈,甚至推搡起来,小君一个人势单力薄被推倒在地上,夜岚平时大大咧咧一付天塌地陷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她是懒性子,却不是好性子,看着小君被人围攻,真恼了,径直走到台上。一把椅子扔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礼堂彻底安静了。
台下众人似乎都懵了,趁着空挡,夜岚几步扶起小君挡在她前面。
“夏夜岚,你干什么?”王玲怒道。“就是你们毁了多少人的努力,你们这些富家子弟怎么知道珍惜别人的心血。”
夏夜岚冷声道“你们闹够了没,话剧没演,这里到搭上戏台子了。”
“少从这里说风凉话,那这个烂摊子,你来收吗?”王玲嘲讽道。
小君在身后根本就按耐不住,嚷嚷道“怎么就不能收,我们家岚岚弹得一手好钢琴,比林飞要强的多。”
夜岚被说蒙了,瞪着眼前瞅着小君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我来救你,你却把我卖了。
小君却全然忽视她的愤怒的眼神,依然一脸的趾高气扬,“不信弹给你们听。”说着拉着夜岚就往舞台边上走。
舞台一旁角落里钢琴古朴厚重,每一寸都带着时间镌刻的痕迹。
“君啊!你两天之间连着坑我两次了啊!什么仇什么怨啊!”夜岚看着身后虎视眈眈的同学们,低声愤怒的道。
“岚啊!这次真是救命啊!昨天救的是别人,今天救救我吧!”小君在一旁小声的说着。
“君啊!友尽,友尽了!”
“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到底会不会。”王玲在身后嚷着。毕竟在这里这钢琴真是个稀罕物。
两人转过身来,夜岚已经尴尬到极点,满身不自在,她还真怵这样的场合,小君却对夜岚的琴技极为有信心,嚷嚷道“催什么催,这不马上就开始了吗?”
“岚啊!我大话都说了,你也不想我当众出丑吧!拜托拜托。”小君手掌合并,动作小小的拜了拜夜岚,这才走到一边,朗声道“你们都安静下,给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音乐。”
夜岚被这个大话惊到了,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很想起身就逃,她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程度,但眼下只能硬着头皮了,赶鸭子上架了。
夜岚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的杂念,端正的坐在来,掀开钢琴盖。
然后,指落,音起。
夏老爷留学海外,这些西洋乐器更是样样精通,尤其是对钢琴尤为钟爱,物资急缺,夏老爷不惜重金买了一架钢琴,言传身教,逼得她不得不学。可是夜岚不喜欢被人注目,她从不突出,从不表现,无功即无过。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还会弹钢琴。
音符在她指尖飞舞,汇成金色的旋律回荡在礼堂里。
周围的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台上,连欧阳老师准备迈出大门的腿也收了回来,
人们站在台前。琴声从身边流淌过来,就好像在一呼一吸之间,与你的某种感应相融合,心就像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挠了一下,痒痒的,有一种小小的激动,又像体内,胸腔里,有什么被悬浮起来的感觉。大幕后面弹奏者,认真的弹着琴。
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一些报纸上把会弹琴的人都写着王子公主,他们明明平常都是那么不起眼的人。
忽然之间理解了,在这样的琴声中,不管看着谁弹奏,都很美妙。那是音乐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