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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乐宁朦便从晕睡状态中醒了过来,彼时,守了她一夜的阿弦正伏在她塌前打着盹,猛一惊醒,却赫然发现床塌上没了女郎的身影。
心慌意乱的阿弦跑出室外之时,就见晨曦之光的笼罩之下,女郎一袭洁白的衫子,正立于秋色梧桐木下,她纤长而挺拔的娇躯便如那崖上青松,坚韧不拔,不知为何,阿弦就这么朝着她的身影望去,总觉得女郎便如那离了群的凤凰,外表骄傲,内心却藏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孤绝。
就在阿弦这般想着的时候,耳畔秋风忽地送来一句:“朝饮苍梧泉,夕栖碧海烟。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
竟是女郎在低喃着念着诗句。
阿弦虽不懂诗,听了之后心中不自禁的也涌起一丝沧然之感,她蓦地走到乐宁朦背后屈膝跪了下来。
“女郎,你终于好些了……”只说一句,便叫她心中一热,禁不住热泪盈眶,待得乐宁朦回过头来看她时,她又伏首一拜,哽咽道,“女郎对阿弦的大恩大德,阿弦此生便是拿了性命都无以回报!”
她如此激动,心中感激之情简直可用汹涌澎湃来形容,可乐宁朦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依旧淡淡的看着她道:“我出去的时候,便已对你说过,若是主母叫你过去问话,你大可以将我的事情全部告诉于她,不然,何致于斯?”
女郎这是在责怪于她?
可即使是责怪的语气,她也听得出来,便是为她好的,阿弦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说道:“女郎待我如此,阿弦又岂可出卖女郎,做那狼心狗肺之人,若是那样,阿弦此生良心何安?女郎,这辈子阿弦便是死,也绝不会做任何出卖女郎之事的。”
“好了,你起来吧!”乐宁朦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一声,真是连教都教不聪明的丫头!她又转过身来问,“我昨夜晕睡的时候,可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昨夜?”一提到昨夜,阿弦便立刻想到了那个载着白玉面具的郎君,但为了女郎的清誉,这件事情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蓦然间,脑海里灵光一闪,她便答道,“女郎晕睡之后,主母便让姜妪去陈家将阿弦赎了回来,刚回府的时候,阿弦碰到了王郎君,王郎君对阿弦说了一句话,要阿弦转告女郎。”
“王澄?他说什么?”乐宁朦狐疑的问,此刻她想到的是,她让王澄托信于太子妃的事情,如今八月即近,朝中局势怕也是对太子越来越不利了,也不知王澄是否有将她的话转告于太子妃王惠风,而王惠风到底会不会信他所言?
她这般思忖时,阿弦却是答道:“王郎君说,若此生不能娶女郎为妻,便绝不会再碰女郎一分一毫,他还说,让女郎……等他一年!”
说完,阿弦望着乐宁朦,脸上难掩喜色,“女郎,王郎君此言,是不是向女郎作出了承诺,一年以后,他便可以娶女郎为妻了?”
一年以后?乐宁朦唇角弯了弯,不禁揶揄的苦笑了起来:一年以后的京洛便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到时候各大世族都想着怎么在险象环生的政权更替中保全自身,而作为琅琊族长的王衍更是为了不卷入政权纷争,托病辞官而做出了颠狂杀女婢的行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同胞兄弟娶她这样一个庶女为妻呢?何况那个时候她已是尚书令乐广的女儿,而她的父亲亲承玺绥拥赵王司马伦继位却是受世人轻鄙的。
看到乐宁朦脸上那似笑非笑的冷讽表情,阿弦面上的喜色也裉了去,不解道:“女郎为何不高兴?嫁与人为妻,不正是女郎所愿么?何况还是琅琊王氏的王郎君……”
乐宁朦笑了笑,没有回答,却是说了一句让阿弦不懂的话:“是你的便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如何强求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说完之后,她便又正色向阿弦吩咐道:“去帮我取件氅衣来吧?”
“是,女郎!”
阿弦取来了一件纯青色的广袖大氅,披到了乐宁朦的身上,问道:“女郎这是要去哪里么?”
“我去看看祖母!”回府至今,除了当日拜见祖母外,她还不曾去向乐萧氏请过安,而昨日她晕迷的时候,虽意识不清醒,却还能依稀听到屋子里那些人如何的唱戏打坐,祖母对石氏最后所说的那句话便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隐隐感觉母亲的死,祖母一定是知晓些什么,不然也不会因为她的病倒而对石氏说出那样一句话来!
不过,可惜的是乐萧氏这一病,神志好似又有些不大清楚了,乐宁朦去看她时,她甚至一时还记不起她是谁了,在她头上摸了才半天,才说了一句哭笑不得的话:“这是谁家的孩子啊?长得真漂亮,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乐宁朦最终只得在她塌前拜了一拜,含着眼泪离去,乐三娘便在她面前冷嘲热讽道:“呵,想在祖母面前佯装尽孝道,以求能博得你在乐府中的地位吧!只可惜啊,祖母连你是谁都忘了,乐宁朦,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想从祖母这里打主意,可真是用错道了,现在乐家的中馈都是我母亲操持的,她才是这乐府中的主母,你这辈子永远都是一个卑贱的私生女,是绝不可能入我乐家嫡系族谱的!”
乐宁朦没有理睬她,只管走着自己的道,从容远去,乐三娘见她不予理睬,却是更加来气了,狠狠的跺了跺脚喊道:“乐宁朦,那日你戏弄我的仇,我一定会报回来的,你等着瞧!”
到底是谁戏弄谁?为什么有的人明明自己犯了错,却非要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如此不知悔改,以后也别怪我不顾念血缘之情!乐宁朦皱了皱眉头,依旧没有理会。
回到枫亭院后,石氏便装模作样的来看她了,还送了好些衣物与点心,并将乐三娘叫过来,逼着她向她道了歉,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乐府中还算风平浪静,除了乐彦辅时常行走于东宫,每日至晚而归,眉宇尽现忧愁,长嗟短叹之外,府里的女人们却是一切如常,再也没有人敢来枫亭院闹事了。
转眼,八月初一的金谷宴会到了,这几乎是满京洛士子们所期盼向往的一日,这一日,石崇的金谷园中会聚集当世最为名气响亮的士人名流,那些衣履贵族,名声霍霍的文人雅士皆会汇聚于此,飞觞对饮,清谈交流,而赴此宴会的人成名的,或不成名的都有机会在此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这对一些寒门士子来说便是来之不易的机会,也许就能凭着一句话一篇诗文一举成名,流芳百世。
同时,这也是姑子们一展风采,孔雀开屏的机会,这个时代民风开放,姑子们也可学那名士之风以其才学博取声望,为自己挣得一份好姻缘。
一大早,乐府里的姑子们便已将自己打扮得绮丽娇艳,一个个脚踩着木屐,舞动着大袖翩翩的衫子来到玉香院了,那秋风一吹来,整个院子便衣衫飘飘,颇有些絮柳拂风之态。
石氏也给乐宁朦送去了衣衫,阿弦打开了匣子一看,见里面盛放的竟是一件闪泛着金粉之光的鲛绡云纱,不禁也惊得张大了嘴。
“女郎,是绞绡云纱啊!主母竟然舍得给女郎穿这么名贵的鲛绡云纱!”阿弦叹道。
这也不是第一次见鲛绡云纱了!石三娘不就给过一次吗?所以乐宁朦并没有多少惊奇,她看了一眼,眼神一变,却是命阿弦将这装着衣衫的匣子重又收了起来。
“女郎,为何不要呢?府里的姑子们都将自己打得漂漂亮亮的,就想借此机会能偶遇如意郎君呢!”
乐宁朦笑着说了一句:“这衣衫很香。”
“香?”阿弦不解,“香不好么?”
“不好!”乐宁朦严肃的,果断的答了一句,然后看了一眼那立在门外偷听的三个婢女,低声说了一句,“会勾起人的欲望!”
“啊?”阿弦还是半懂不懂的疑惑了一声。
乐宁朦又道:“还是将我那件白袍拿来吧,还有皂靴!”
“女郎这又是要作郎君打扮?”阿弦不免又有些失望,心中暗想道:女郎明明长得很美的,若是穿上这鲛绡云纱和木屐,那种从骨子里所透出来的魅惑和风流恐怕是那些世家大族里的姑子们也不能及的,可为什么就偏偏喜好穿男装呢?
“阿弦,我此去金谷园,可不是去觅什么如意郎君的。”仿佛洞察到了她的心思,乐宁朦肃声道,“去将我的白袍和皂靴拿来吧!”她说这话时,门外的三个婢子皆一脸不屑的撇了撇。
阿弦道了声:“是!”便按她所说的,给她换上了一套男装。
所以当乐宁朦仍旧穿着她初到乐府时的那件白袍到玉香院时,府里的姑子们个个都瞪大了眼,奇怪的看着她,乐三娘更是讽刺道:“不伦不类,穿成这样,莫不是想学那名士,与那些士子们比拼才华,争清谈之名?”
石氏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看到乐宁朦并没有穿她送去的鲛绡云纱,眼神中也变了一变,似笑非笑的走向她道:“阿朦,怎地,母亲送你的衣衫,你不喜欢?”
“母亲所送的衣衫太名贵,姐妹们都没有,只阿朦一人穿,恐怕姐妹们会说母亲有失偏颇。”
乐宁朦一说完,乐三娘便耳尖的跳了过来,瞪圆了眼睛尖声喊道:“什么?母亲,你到底给了她什么名贵的衣衫,为什么只她有,我们没有?”
被乐三娘这么一闹,石氏便觉头一阵阵的疼,忙改口对乐三娘小声道:“不过就是一件普通的丝帛罢了,母亲叫人做得好看了些,她以前没见过,便以为名贵罢了!”
这么一说,乐三娘才觉心满意足的眉开眼笑了。
“我就说嘛!她一乡下来的丫头懂什么?连衣帛料子都不识得,果然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卑贱!”
石氏一听,更是头疼了:“住口!谁教你这么辱骂姐姐的!”
乐三娘顿时又被斥得眼泪汪汪的不服气,乐青凤便赶紧接住了她,悄声道:“算了,别闹了,你这么一哭,哭肿了眼睛,还怎么去金谷园见舅舅?”
这么一说,乐三娘果然就不哭了,抹了一把眼眶后还笑了起来:“姐姐,我没哭花妆吧?”
“没有,没有,快走吧!再不走,可见不到你那位如意郎君了!”乐青凤小声的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