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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傍晚,观潮楼二楼, 沈宛的房间内。
不过是一个晚膳, 流水一样的菜肴呈上来。方才刘嬷嬷蓦地得了沈宛说传膳的令, 十足高兴,忙叫人将她早已吩咐好的一大桌子菜端上来。
也不怪刘嬷嬷心疼沈宛,说来自打昨日白日里从万安寺回了东宫来, 她还是头一顿好好用个膳。
方才在素梨院,她与那朱昭训、陶奉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上辈子的时候,总会有一些皇家女眷的聚会,沈宛的身份虽然不能示人, 却也曾经披着晋王侍妾的身份,与旁的皇室女眷会面。
旁人不说,她与那陶氏倒是颇有些渊源。那时陶氏彼时是东宫最得宠的妃嫔,与今时今日不同,那时实在是一时风光无两。
陶氏为人又颇为大方,至少是面上, 与谁都能交了好去。沈宛自然也不例外,她也是个外向的女子, 便与陶氏常常有些来往。到了上辈子最后的时候, 她辗转得知了晋王要杀害太子的事情, 便将消息记在纸上,托人千辛万苦送到陶氏手上。
也算是孤注一掷。只不过, 可惜, 这最后一掷, 却掷错了人。她以为相处良久,对方怎么也得颇有些信任,只可惜,她那时到底是单纯。太子、晋王,本就是政敌,身为太子侧妃的陶氏,又怎么会跟她这个晋王妾侍交心呢?又怎么会信了她传的消息?
沈宛的神思正飘远,想着上辈子的种种。排排走到桌前送菜的宫人们正训练有素地端着菜、走着路,走到她面前的桌子前,再轻轻把菜肴放下。
这一整套动作都是流畅优美,想来是进行过精心训练的。
……
不过眼前这个,却有些不正常。
沈宛亲眼瞧着,她端菜的手顿了一顿。朝着她这一头的手,似乎小心地往盘底塞了什么东西。却又并不太过掩饰,似乎,就是要让她看到。
她秀眉微蹙,不禁抬眼去默默打量这个宫人。
瞧着眉眼面庞,倒是个生面孔。
她正在心中思量,这个宫人究竟是想干什么,下一瞬,这宫人却已放好了菜盘子,转过身去。
沈宛脑海中灵光一闪,怔怔看着这个背影,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好像,好像是在晋王府见过。
再一挖掘藏在心底的那些记忆,便不难想到,这不是晋王曾派出去的那批细作中的一个么?晋王多年前便开始培养一批心腹宫人,将她们安排到各处,叫她们探听消息。到了他谋害太子计划快要收尾的阶段,留太多人在东宫担心折损太多,便将一部分细作悄声寻机转移回晋王府。
只不过这些细作一但到了晋王府,总不会以真面目示人,蒙着面,沈宛虽见过几次,也只是瞧着背影。久而久之,见到脸认不出来,竟是见到背影认了出来。
想通了这个,沈宛就一下子明白了。明白她这一番动作所为何事。
等到一桌子菜肴终于上齐了,刘嬷嬷站在旁边,正要拿起筷子替她布菜的时候,沈宛却淡声道:“嬷嬷也跟窝累了一日了,下去歇歇吧。”
刘嬷嬷从前在惠仁皇后身边当差,自然最懂主子模模糊糊支开人的话。只不过这时候的沈宛才经了些打击,她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便抬眼深深看她一眼。
沈宛瞧出嬷嬷眼中的关切之意,也不吝啬面上的笑意,柔柔安慰回去:“嬷嬷放心,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又向着屋子里旁的小宫女说道:“你们也是,都下去吧。”
宫人们纷纷
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沈宛默默掀起方才那宫人放下的那盘菜,从盘子底下摸出来个小小的纸卷。
上头是她最最熟悉的笔迹,寥寥几笔写着——
“明日午时,鸣玉坊二楼,老地方见。”
……
鸣玉坊、老地方……
怎么听都是有些暧昧。
幸好方才那宫人做的隐蔽,只叫她一个人看到了,否则这事,若是叫……叫太子殿下知道了,她可就百口莫辩了。
沈宛自然知道鸣玉坊,更知道那个“老地方”。被激起从前那些记忆,她不禁微蹙了秀眉,面色不大好。
鸣玉坊是汴京城内最有名的歌舞坊。从前她在沈府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过刻板的闺阁日子,大约因为她爹是个武将,总不叫她学什么琴棋书画,反而是扔了几本儿兵书给她看。
说来,沈老爹原本是准备叫她习武,从军,做个巾帼女将军,奈何她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连那杆枪都抬不起来。沈老爹拿她没法,也只好退而求次,叫她学学兵书了。
只不过兵书看久了,沈宛什么书都爱看,久而久之,眼界儿宽了。自然是与旁的绣花儿的、弹琴的闺阁女子不同。她最怕的就是在家里拘束着。
其实时至今日,沈宛也是想明白了,她之所以不爱从前那般容易叫秦涣俘获了芳心去,大约除了他实在算是个翩翩少年郎以外,还有他也实实在在懂得投她所好。
那时候就时时带着她出去玩,其中两个人最常去的,就是这鸣玉坊。
鸣玉坊不负盛名,有全汴京城除了皇宫以外,最好的歌舞。秦涣干脆在鸣玉坊二楼长包了个雅座,二人每每溜出去看歌舞,总是要去这个“老地方”。
这也算是青春少艾的旧事,如今猛然想起来,沈宛拿着纸卷的手不禁微微颤着,竟有些心神恍惚。
拿到这封信,她再没了什么提起筷子的心思,只坐在椅上,看着满桌子成色上好的菜肴,怔怔出神。
* *
与此同时,东宫暮云殿,太子的寝宫内。
影卫头领许蒙又难得现身,正站在太子堂下,他伸手一揖,对着秦沅道:“禀告殿下,宛姑娘已收到了。”
秦沅此时正在批着折子,修长的手指捏着笔杆,落笔流畅有力,落纸遒劲,力透纸背。闻言,手上的动作不禁微顿了一顿,笔上的墨汁垂下,在折子上印了好大一个墨点子。
他却仍没有抬头,只是开了口道:“嗯。”
说完这个“嗯,”就再没了后文。许蒙在下面等了半晌,算是瞧着秦沅没有再说别的事情的意思了,便又一揖:“殿下若……”
后面的“没有旁的事”还没说出口。正在批着折子的秦沅却又问了话:“她,可有什么反应?”
太子殿下口中这个“她,”但凡是在暮云殿近身伺候的,太子殿下身边儿的人,都是清楚的。许蒙当然知道问的是沈宛。便答道:“属下只知道,宛姑娘支开了底下人。旁的属下便不知了。”
秦沅这回倒是彻底放下了笔,抬头看着站在堂下的许蒙,也不为难他,只道:“嗯,下去吧。”
许蒙行礼告退,瞧见太子殿下面上并无异色,只是手仍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 *
第二日一早,沈宛照例是被刘嬷嬷叫醒的。
昨夜她几乎一夜没睡,当时是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到了今晚,躺回榻上,便觉得疲乏不已。睡得也比平时沉了,待到早上被刘嬷嬷叫起来时,真的有种睡不醒的感觉。
不过她倒是没有懒床。迷迷糊糊地由着宫人们帮她穿衣,洗漱,梳妆……
整个人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怎的,好像就做了个梦,梦里替她穿衣裳的小宫女,竟变成了高大俊朗的太子爷……
沈宛犯着迷糊,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一触他玉洁的面颊。
……
嗬,不过可惜了,什么都没有。
沈宛按部就班地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转眼就已到了第二日巳时三刻。离秦涣约定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她终于又坐回了观潮楼,她的闺房里。
默默掏出那个纸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留着这个纸卷后患无穷,她却不知怎的,不知怎的也不愿意将纸卷扔了去。
她身上的衣裳太过华丽,她便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才东拼西凑了一身。其实她柜子里的衣裳哪一件儿单拿出来都是价值不菲,她挑来拣去,也只不过是拿了两件颜色浅淡的,款式朴素一点儿的,穿在身上,倒也不是那么扎眼。
待到一身衣裳穿好,又将发上华贵的钗环卸了,简单带了个钗子固定发丝。便趁着刘嬷嬷午休的时候,同值守的宫人说了声出门采买,便向着宫人采买常走的西侧门快步走去。
好在西侧门离观潮楼不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就顺利地出了门。
其实沈宛这时已不大在乎会不会被东宫的人发现了,左右关于沈家的事,秦涣才是头号嫌疑人。她身在东宫,想见到他一面实在不容易,她又没有耳目线人,更不可能传信给他。
是以,这个机会,便显得弥足珍贵。
* *
太子书房内。
虽然此时仍是封着印的,不过按秦沅的勤政,仍是不出所料地坐在案前批折子。
瞧着低头认真批阅的样子,竟像是许蒙进来了,都毫无察觉。
许蒙行了个礼,便开口如实汇报道:“宛姑娘出去了。”
“嗯,”他微微颔首。
手上仍是没有停了在折子上批注。
瞧着倒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比昨日不小心停了笔,在折子上染上墨迹的样子要沉稳得多了。
只不过,下一瞬,就一把合上折子,将笔扔在砚台上。大约心里着急,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玉质的笔杆磕在砚台上,响起两道清越的声响。
溅起了几滴墨汁子。
只瞧着秦沅面色不豫,眉眼冷冷,大步流星就往门外走去,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淡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