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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大年初二, 云起一早起床, 等小和尚们做完早课, 吃完早饭, 就带着他们一起去栖云居的湖上坐雪橇玩。
狗拉人, 马拉人,人拉人,人拉狗,狗拉狗……各种花样齐出,还有各种自制的“雪橇”登场,哪怕是褪了大衣服, 也一样玩的满身是汗。
“大人!大人!”
管家在湖边叫了好几声, 被青一提醒, 云起才醒悟“大人”两个字叫的是自己, 一扭头就看见站在管家身边的秦毅, 于是从雪橇上跳下来, 笑道:“秦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是说下午才来接吗?”
“陛下没派我来, ”秦毅拱手一礼道:“下官是来给国师大人拜年的。”
黑大个儿的官腔, 打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云起失笑,只听秦毅又道:“顺道来蹭顿饭……家里的饭简直没法吃, 桌上除了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牙龈肿了好几天了, 半边脸都是疼的。”
一面伸出手, 云起借力上岸,“咦”了一声,将秦毅松开的手又抓了回来,用手指在掌心戳了两下,奇道:“茧还是硬茧,怎么没那么扎人了?”
秦毅的手触电似的缩回去,云起一抬头,就看见秦毅那一张黑脸都快要变成紫色了,难得他还能保持一脸冷峻的表情,一双眼睛也还算坚强。
云起倒是想安慰一句,男人抹点膏药护手,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儿,但很担心这句话一出口,这个看似脸皮极厚,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面无表情的男人,会直接在地上挖个坑钻进去,于是假装没看到,善意的转移了话题,问道:“秦将军来拜年啊,红包带了没?”
秦毅下意识的去摸袖子,还没开口呢,就听云起高呼一声:“秦将军发红包了!快来领红包!先到先得!手快有手慢无啊!”
“耶!”
一阵欢呼声中,小光头们纷纷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来:“红包!红包!”
秦毅面无表情且头皮发麻的打发了一群小和尚,和六个不要脸的小厮,就见云起一伸手,道:“我的呢?”
他还没满十六呢,过年发红包当然应该有他一份。
秦毅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云起,道:“你不是在练符吗?我就挑了只笔。听说是江南名家做的……不过我是粗人,不太懂这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云起打开看了眼,道:“是好笔,多谢了。”
将笔收进袖子,道:“我说今天秦将军怎么一反常态,穿了宽袖的衣服呢,原来是有备而来啊!”
那么一堆礼物,亏他怎么放下的。
秦毅道:“当了官,走到哪儿身上都要带几个装了碎银子的荷包,随时备着赏人用,年节下更是如此。
“道理就和那些妇人出门做客,头上总要多插几根不值钱的簪子,手上多戴几个镯子是一样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几个需要给见面礼的晚辈?”
云起失笑道:“秦将军在这上面倒是门清,连妇道人家的事儿都知道。”
“不是不是,”秦毅忙解释道:“我以前在这上面出过丑,后来朋友教我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就原样学给你听,没、没别的意思。”
什么没别的意思?这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秦毅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紧接着道:“不过小师傅们的荷包,可不是打赏下人的那种,我来的时候特意备好的。”
“是也没关系,”云起摇手道:“大过年的,原就是图个热闹……”
他见秦毅摸袖子,就知道他早有准备,不然也不会让小和尚们过来——他和秦毅还没熟到这样故意戏弄他的地步。
又道:“对了,秦将军能吃苦不?”
秦毅愕然:“吃苦?”
怎么会问这个?难不成有什么为难的事需要他帮忙?
忙道:“我自幼习武,要是不能吃苦,也……”
云起噗嗤一声失笑,道:“不是这个吃苦。苦渡寺里有去年攒下的莲心,用来泡茶喝最能清火,就是苦的很,我反正从来不喝的。秦将军若是不怕苦,我让人给你拿些来。”
秦毅恍然,干咳一声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原想着抓幅药吃,可家里的老人说,正月里能不吃药就别吃,所以只好就这么忍着。”
云起转向管家,道:“你吩咐厨房,加两道清淡的菜,炖的软烂些,另外派人去苦渡寺,拿二两莲心过来。”
又道:“秦将军可否自己先逛逛?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会好用饭。”
秦毅点头:“云……国师请自便。”
云起点头,又招呼一声,让湖里玩疯了的小子们赶紧散了,都回去洗澡吃饭,这才转身离开。
秦毅站在原地,看着云起的背影,忽然有些沮丧:云公子……国师大人……明明人越来越熟,称呼却越来越远。
云起沐浴更衣出来,发现那群不听话的小子竟然还在湖里疯玩,而且里面还多了个黑大个儿:秦毅和青四正各自驾着一辆雪橇,由十条狗拉着,绕着湖面狂奔,周围一堆叫好鼓劲的。
等他们冲到终点,又是一阵鼓噪,一群人围成一团,吵闹不休。
云起看清他们在干什么,顿时气的不轻,跳下湖撵人:“还不赶紧回去洗澡吃饭,大过年的,普泓师侄手里的竹板,可也想吃肉的很呢!”
小和尚们顿时一哄而散,云起看着笑嘻嘻的青一几个,没好气道:“什么不好教,教小和尚们赌钱!信不信普泓师侄的竹板连你们也一起打?还不快滚去洗澡!”
于是青一六个也一哄而散。
秦毅有些讪讪,好在云起只瞪了他一眼,没连着他一起骂。
因为云起的喜好,栖云居的餐桌上一向菜多肉少,过年的时候吃这些反而难得。
因秦毅胃口好,吃相惊人,让云起都跟着多吃了大半碗饭。
吃过饭,秦毅告辞离开,云起回房小憩,睡醒一出门,却发现前不久才告辞离开的人,正坐在外间看书。
云起揉了揉眼睛,却听秦毅干咳一声,有些尴尬道:“陛下令我接你进京。”
云起忍不住要去看天色:这人到底回家呆了多久,就又跑来了?
秦毅道:“我刚进城门,就被家将截住了。”
合着还没到家呢!
不过秦毅多跑那么一趟也不是没意义的,最起码第一趟他一个人来的,第二趟带了几个侍卫,规格高了许多。
……
马车停下,云起下车,看看身侧两座大石狮子,再看看头顶大大的“云府”二字,不由微楞:“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饭馆茶楼,云府?京城有姓云的大官儿吗?还是能让皇帝借他的地方请客吃饭的那种?
秦毅有些好笑,道:“你家。”
云起愕然:“我家?”
随即恍然,这大概就是潜帝为了给长公主还债,抵给他的那座五进的宅子了。
正要进去看看,只听秦毅又道:“这里原是陛下的潜邸,一直空着没有赐人。陛下偶尔会来住几日,前些日子又命内务府好生修缮了一遍……”
云起脚步一顿,忽然觉得这宅子越看越不顺眼起来,问道:“附近可有清净些的茶楼或酒馆?”
秦毅苦笑一声,到底没劝,略一沉吟道:“离这里不远有座‘茗苑’,地方颇大,养着些个能歌善舞,又会吟诗作对的清倌人,一些衙门的官员偶尔会在这里聚会,也常有读书人包个院子在里面文会……”
话未说完,云起就唤道:“青一!”
青一会意,抱拳道:“是,公子!”
“带银子了吗?”
青一笑道:“公子放心。”
打马离开。
云起转身上车:“走吧!”
秦毅无奈,吩咐人分头去报信,然后调转马头去“茗苑”。
……
茗苑地方果然够大,仅青一租的院子就格局不小,房屋宽敞,屋外还有假山凉亭,和一方小小的池塘。
潜帝和顾云卿进门的时候,整个院子就只剩云起一个人,正蹲在火盆旁,将里面冒着黑烟的花生和栗子扒拉出来,剥壳吃掉。
刚扒拉出来的东西烫的很,少年时不时被烫的忙不迭的缩手,然后捏捏耳朵,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一下再继续,专注的让人不忍心打扰。
云起将最后一颗栗子扔进嘴里,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跟师傅学的毛病,看见火就想烤点东西吃。”
潜帝笑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今天就准备请我和云卿吃这个呢!”
进门入座。
云起起身洗手,倒茶,这才落座。
然后喝茶。
一盏茶喝完,也没人开口说话。
云起起身,将茶水重新斟满,回到座位放下茶壶,茶壶撞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两双眼睛同时落在他身上,云起并不坐下,道:“我姓云,名起,父亲云寒山,母亲丑娘。”
声音清晰清澈。
既然没人说话,那就由他来说,所有废话全部省略,遮遮掩掩更没有必要:“家母因长相酷似定国公大人的胞妹,被定国公大人从青楼中救回,后来又犯下大错,被用药毁去容貌,嫁给侍卫云寒山。”
从他一开口,潜帝和顾云卿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缓缓放下茶杯。
顾云卿眼中依旧带着冷意,潜帝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之后家父落水而亡,家母回到定国公大人的山庄,生下我之后带我远走他乡。
“九个月后定国公大人找到我们母子,并为我取名云起。
“母亲带着我再次离开,觅地定居,五年后因病离世。
“我办完母亲丧事,离开家乡,后来遇到度海大师,拜他为师,然后一直生活在苦渡寺,十三岁时开始偶尔下山历练,研习相术。
“一个月前,因陛下圣旨,我才带着师侄和侄孙们下山进京。”
云起说完,顿了顿,目光从顾云卿和潜帝身上缓缓扫过,道:“我说完了,陛下和定国公大人可有补充?”
顾云卿自听到“定国公”三个字以后,就垂下眼眸,安静看着面前的茶盏,闻言淡淡道:“没有。”
这是云起那句“与我何干”之后,他对云起说的第一句话。
潜帝则沉着脸,默然不语。
云起点头,道:“没有就好。”
没有最好。
道:“既然陛下和定国公大人并无疑虑,想必此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了。请两位记住,从今天起,关于云某的身世,无论任何人,说任何话,我都不会多听一个字!”
声音一缓,道:“两位稍坐,我去叫人上菜。”
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
云起转身,看向潜帝,然后缓缓坐下。
潜帝伸手在脸上揉了一把,吁了口气,道:“我将云卿召回,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当着你的面说,也好。”
转头看向顾云卿,语气平静,道:“有些话我曾问过你,如今再问一遍。
“你几次下山,只为见他一面,你为他设计修建栖云居,你将亲自调1教的六青卫交给他,将云曦的玉佩送给他,到底是为什么?
“别告诉我因为他是你的侍卫之子,你顾云卿,没有这么重情重义!”
顾云卿淡淡道:“陛下第一天认识我顾云卿吗?顾某向来任性,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潜帝冷冷道:“我就是太认识你顾云卿,才知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
“好,哪怕这些统统没有原因,只因为你顾云卿高兴任性,那国公之位呢?也毫无缘由,就要传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顾云卿神色木然,连根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道:“就算有原因,又与陛下你何干?”
云起冷冷道:“和皇上没关系,和我呢?”
顾云卿看了他一眼,道:“那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大可撂出去。”
懒懒的靠上椅背。
潜帝沉声道:“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朕再问你。
“丑娘成亲时,云曦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两人同在莫干山产子,丑娘却比云曦还要早了半个月……
“你不要告诉朕丑娘嫁人的时候就已经和云寒山珠胎暗结,朕派去的人问的一清二楚,丑娘根本不愿意嫁给云寒山!”
顾云卿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既然陛下查的这么清楚,那么也应该知道云起是早产的吧?”
潜帝冷笑道:“早产?早产多久?你是想告诉我,丑娘嫁过去第一天就怀了孩子,然后早产两个月?”
顾云卿轻描淡写道:“有何不可?”
潜帝死死盯着他看了一阵,怒级反笑,道:“好,这些死无对证的事,朕也懒得继续再问下去,朕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云起的后腰上,会有一个和云曦一模一样的胎记?”
顾云卿嘲讽道:“胎记这种事,不是应该问老天爷吗?”
潜帝霍然起身,逼视他的双眼,道:“云曦曾提起过,她的外祖母身上,也有这样一个胎记,在手腕的位置!
“这件事,还是你告诉她的吧?你没想到,她会告诉朕吧?
“朕曾问过太医,他说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奇异的病症,与身体无碍,但会遗传给子孙后代……”
他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次,这也是巧合?”
顾云卿默然许久,抬眼看向窗外,忽然嗤笑一声,道:“倒是漏算了这一点。既然陛下查的这么清楚,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云起,确实是我的骨肉。
“云曦既然告诉过陛下,我外祖母身上有这个胎记,那么也应该告诉过陛下,我母亲身上并没有吧?
“它能从外祖母身上,直接传给云曦,自然也能从我这里传到云起身上,没什么稀奇的。”
“他是我的骨肉,我自然想见他,自然要给他最好的,青卫,栖云居,玉佩,定国公之位……”
“你撒谎!”云起脸色难看之极,胸口剧烈起伏:“我母亲说我出生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胎记,是你……”
顾云卿打断道:“你出生的时候,跟个红皮猴子一样,这么浅的胎记谁看的出来?而且这种胎记,原本一开始并不明显,随着时间迁移,颜色才会越变越深……这一点,陛下应该很清楚吧?”
又道:“寒山的性格我了解,他不是乘人之危之辈,玉娘一天不接受他,他一天不会近她的身,所以你只可能是我的孩子……
“何况寒山死的时候,玉娘身怀六甲,若是你果然是寒山的孩子,云氏族人怎么会这个时候把她送回莫干山?”
云起紧紧捏着太师椅的扶手,不再说话。
安静许久之后,潜帝慢慢坐下,缓缓道:“朕不信。”
顾云卿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信什么”
“朕不信你顾云卿,会与云曦容貌相似的人有肌肤之亲!
“不信你顾云卿,会将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嫁给别人!
“不信你顾云卿,会任由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
“不信你顾云卿,会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别人姓!”
顾云卿沉声道:“和玉娘亲近,是醉酒误事。玉娘嫁人前,我曾吩咐寒山给她用避子汤,但他并未执行。
“不带云起回庄,是因为他不想跟我回去,我顾云卿,不做这种强人所难之事。
“不让他姓顾,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我解释的够清楚了吗”
“清楚,”潜帝淡淡道:“但朕还是不信!你顾云卿会喝酒误事?你顾云卿会让云寒山给他的心上人下药?你顾云卿会在乎什么私生子不私生子?”
顾云卿道:“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你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我,或者说……陛下你了解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顾云卿?”
潜帝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找到他们母子的时候,云起只有九个月,连话都不会说,他告诉你他不愿意跟你走?你不带云起上山,难道不是不想让山上多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引起朕的怀疑?”
顾云卿冷笑道:“果然做了皇帝,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变得多疑,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我也不必多说了!看来今天的饭,谁都没胃口吃了,既然如此,恕臣先走一步。”
起身就要离开。
“怎么,心虚了?”潜帝道:“当年见过玉娘的下人,在玉娘嫁人后被你全部遣散,尤其是在她院子服侍的,朕派出几路人手找了足足一个月,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个……那个玉娘,到底是真的这么像云曦,还是你担心朕发现云起的长相酷似云曦,编造出的弥天大谎?
“或者说,玉娘和丑娘,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又或者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玉娘这个人?”
“还有,当初侍候云曦的下人,也一样被你遣的一干二净,尤其是产婆和贴身丫头。但朕找到的几个外院粗使都说,当夜隐隐听到里面有欢呼声,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但第二天却传出消息,说生的是个死胎……你又作何解释?”
“我今天解释的已经够多了,”顾云卿冷冷道:“就算我解释的再清楚,陛下也不会信,我又何必再多说?好,陛下问了我这么多,我也问你一句……
“我说云起是我儿子,你不信。我说云起是你儿子,你就会信?”
潜帝一滞。
顾云卿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道:“刘渊,我再问你,就算你信了,你敢认吗?就算你认了,你能给他什么?你又敢给他什么?!
“就算他真是你儿子,你连一个只能战战兢兢、缩着脑袋活着的亲王之位你都给不起!”
“陛下,臣真的不知道,”顾云卿摇头,嘲讽道:“您到底是要闹哪桩?”
潜帝“碰”的一声拍案而起,一把揪住顾云卿的衣领,咬牙喝道:“当初若不是你弄鬼,朕的整个天下都可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