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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燕的云国队伍已在大燕呆了半月有余,林子司已上奏燕皇,一行人等将于十一月初四,率队回云。未来天下的局面走向,在四天后,便见分晓。
十一月初一,离启程之日还有四天,林子司躲在驿站,闭门不出。
十一月初二,离启程之日还有三天,林子司拜访炳王府,炳王避而不见。因而转拜大学士府,与冯佐偃密谈两个时辰。
十一月初三,离启程之日还有一天,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林子司购买不少大燕民俗特产,打包装箱,还持燕皇口谕,在南门的城楼之上,赏燕都繁华夜景。神情轻松,全然不见忧色。
这一夜,燕都朝堂,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没有一人能安然入眠。所有的眼睛耳朵,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大燕皇宫!
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韩相府内,韩琚和炳王二人,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博弈于四方棋盘之间。
“咣当”一声,清亮的白玉棋子,落在天元一点,韩琚沉声道:“王爷,这局您输了。”
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篓之中,越则炳回道:“输你半子,也算不差。”
韩琚整理着棋盘,转头问道:“可还有兴致再来一局?”
“下了一夜,再高的兴致也该耗尽。”
越则炳端起茶杯,看向窗外的月亮,轻声道:“你说这漫长的一夜,四弟又是如何打发?”
“无论做什么,只怕心都难静。”
韩琚一撒手,满把的棋子,落入棋篓之中,叮叮当当,响做一团。
燕皇下旨,林子司回云事宜,由煜王一手负责。也就是说,燕皇最后究竟做何决断,第一个知道的便是越则煜。烫手的机会,也是难办的差事,成了,没有功劳,砸了,重罪问责。
“韩相难道对此事,一点都猜不透父皇心思?”
“圣上拖了这么些天,该怎么做,心中早已有数,我们谁都左右不得。”
“那明天百官送行,韩相可会病愈?”
“小小风寒,病了这么些时日,吃了那么多天药,若在不好转,只怕叫人以为老臣命不久矣。”
越则炳一声冷笑,讥讽道:“的确,你的这场风寒,来的是时候,去的也及时。”
“王爷说笑了。”
面对炳王的嘲讽,韩琚丝毫不见怒意。
“老臣有一事想请教王爷,您为何会帮林子司劝说圣上,归还三百里边境。以您的心思,当是明白,您出面,圣上不仅不会听,也许还会惹祸上身?”
这一点,自从韩琚听闻手下人来报炳王在朝堂上的言论,便觉不解。这件事,和炳王并无多大干系。二十年前那三百里地能归在大燕名下,自是煜王功劳,如今就算圣上打算归地,该着急的也是煜王,炳王何苦跳出来插上一脚,万一逆了圣上的心思,可是得不偿失。
手指敲着桌子,越则炳勾起嘴角,缓缓开口:“因为这是林子司,更确切的说,是萧承衍的意思,本王不过顺了他们的心愿。”
听命于人?韩琚可不相信翻手为云的炳王,会是这般乖顺的人。于是也不插话,静静等着下面的解释。
越则炳放下手中的茶杯,继续道:“萧承衍想借本王的手,削弱四弟的力量,这一点上,本王也有此意,所以同他们联手,也是情理之中。那三百里的地,只要摆在大燕地图上一日,众人便会记得这是四弟的功绩。若能让父皇同意,让云国以三倍的价钱赎地回去,一来杀了四弟的势头,二来这三倍的赎地钱自是会流入国库,而户部又是谢昀当家,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王爷可曾想过,若是日后两国再起战事,失了这些要塞,怕是失了战机。”
看了眼有些犹豫的韩琚,越则炳安慰道:“韩相担心本王见利忘义?离了大燕,你一文不值,本王也一样。既然如此,本王又怎会将大燕至于危险之中?”
“四弟的本事,本王还是信的,他派兵在那里驻扎数十年,一草一木,自是熟悉,且自打林子司提出奏请后,他可不像表面上那般什么都不做,仅本王知道的,就有三支队伍开拔奔赴,以作后用。就算四弟不作为,本王也不是没有后招。萧承衍若想从那里直破我大燕防线,也得要有足够的军需后备,他能在大燕安插人手,本王难道就不会?”
看着越则炳眼中的淡定悠闲,韩琚捋着胡须,难得的笑了笑,“萧承衍以为是他算计了王爷,却不知王爷不过借力打力,自有章法。老臣佩服。”
听着韩琚的称赞,越则炳自得一笑,“说起来,萧承衍倒是给了本王两份意料之外的大礼。这其一便是左卫军的鲁成尧,有了他,本王也算在四弟严防死守的军中,撕开一道口子。这其二嘛,倒是和韩相你有关?”
“同老臣有关?”
“林子司手中有一份谢昀的罪证,待他回云国后,便会交于本王。据说这份东西,能重伤韩相您。”越则炳的目光转向韩琚,打量着他的神色反应。
听闻此言,韩琚连忙起身,跪在地上,恭敬道:“老臣对王爷绝无二心,请王爷明察。”
婆娑着手中的玉扳指,越则炳收回目光。旁人都以为自己同韩琚是水火不容的局势,却不知二人早已联手对付煜王,正因如此,也才有林子司送上的重创韩琚的大礼,借此拉近自己和萧承衍的关系。
虽说如今韩琚是帮着自己,可日后的事,谁都不能保证。别人的把柄,自己可从不嫌多。
“只要韩相的忠心不变,您就放心,东西既然落在我手里,本王自然会保你无虞。”
没有丝毫要将那份罪证交给自己处置的意思,自己要想无事,便必须同炳王牢牢的拴在一起,这既是承诺,也是威胁。韩琚沉默片刻,随后拱手行礼,沉声道:“老臣……多谢王爷大恩。”
“起来吧。”
越则炳突然想到一事,眉头一皱,开口问道:“本王总是觉得,林子司对我们大燕的内政也太过了解了一些。朝中早有风传,有人暗中通云。本王也隐约记得,韩相似乎很早就提醒本王,林余安会派其子前来访燕?”
面对越则炳的疑问,韩琚淡定解释:“这些是老臣布在云国的眼线回报,作为大燕一品相辅,总是要知己知彼,才不会落了下风。”
点点头,越则炳算是认可了韩琚的解释。
“那韩相觉得,谁会是那个向云国通风报信之人?”
“林子司来燕数十天,见过不少大燕朝臣,或许这个人就在其中。”
“说起来,自同本王在湖边见过一面后,林子司便开始急躁不已,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本王。昨天竟然忘了分寸,直接上炳王府通报求见。可今天却又恢复刚来时的淡定悠闲,走街串巷,当真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两天之中,他只见了冯佐偃一人。”韩琚开口提醒。
越则炳不在说话,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冒出一句丝毫不搭调的话。
“月明星稀,今天的夜路才能看的清楚。”
……
另一边的煜王府,越则煜和诸葛元逊眉头不展。就在刚刚,宫中传来口谕,燕皇收到密报,云国来使林子司勾结朝臣,意图不轨,着令煜王妥善处理。
密报?何处而来的密报?
妥善处理?何又为妥善二字?
没有圣旨,没有手谕,任何字面的东西一个都没有。什么是最易更改的皇家圣意?自然只有口谕二字,可改内容,可改时间,甚至前一刻才颁布的口谕,下一刻便能推脱的一干二净。
燕皇意思已明,这摆明要越则煜随便给林子司安个罪名,好让大燕有借口不归还三百里要塞。但至于如何找罪证,如何让人信服,这种事就全部推给煜王。
诸葛元逊心中也是气闷,虽知王爷这份差不好做,却不想圣上竟然脱身的如此干净,一点也不曾考虑过,若是煜王出了差错,朝臣和云国必能将王爷吞的连渣都不剩。
天家无父子,当真不假。
“王爷,可有何打算?”
越则煜看着桌边的砚台一言不发。离天亮只剩三个时辰,所有的一切都要在三个时辰内,悄无声息的完成,三个时辰……
门外传来林子朝的声音,“王爷,子朝有事求见。”
这是二人自那日闹翻后的几日来,第一次见面。越则煜打量着林子朝,皱紧眉头,冷声道:“本王现在没空同你置气,所以说话前先思量好。”
林子朝将一个玉佩和一封信放在书案上,开口道:“这块玉是林子司贴身之物,这封信也是他亲手所写。子朝此次前来,只为将此物,交给王爷。”
越则煜只是愣愣的看着林子朝,纹丝不动。诸葛元逊看着二人,想着眼下困局,又听闻是林子司的东西,便也顾不上规矩,起身打开信封。
草草一览后,诸葛元逊喜上眉梢:“王爷,这可是林子司密报萧承衍的书信,有了它,何愁没有罪名可用。”
“这些你如何而来?”越则煜忽略诸葛先生脸上的喜色,双眼目光只是看着面前之人。
林子朝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不痛不痒的道:“子朝是王府小厮,这些不过是尽了本分。”
越则炳一声冷笑,接过诸葛先生手中的东西,打眼一瞧,挑眉嘲讽道:“想利用本王,除掉林子司?”
不躲不避,林子朝直视越则煜充满嘲弄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东西是我给王爷的,说起来应当是王爷利用了我才是。”直起身子,林子朝微微仰头,勾起嘴角,“东西已经送到,用与不用,全看王爷自己。子朝告退。”
房门轻轻阖上,诸葛元逊打量着越则煜难看的脸色,长叹口气,看这意思,王爷已经拆穿了林子朝的身份,而林子朝索性也不在隐藏,时不时的显露出几分自己的真性情。原来若是遇着方才的情景,林子朝早就服了软,顺着王爷的话由,揭过此事。可如今这二人,一个本身性子就拧,另一个也懒得退让,一来一回的几句话,便弄得生硬拧巴。哎,只盼王爷不要因此误了大事。
诸葛元逊在一旁担心了那么多,却不知他的担心全是多余。他只知道林子朝为林余安之子,却不知实为林语暮女扮男装。
越则煜心中是气,但更多的确是同自己赌气,面对林语暮,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本想好好的说上几句,谁知话一出口,便句句带刺。
诸葛元逊冲着越则煜劝慰道:“王爷,时不待我,只要将拿着这份书信,便足可将林子司打入大牢,借机向云国发难。王爷,不能在犹豫了。”
“你说她为何要给本王?”越则煜用手指敲着桌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全然忽略了诸葛先生的焦急。
跳动的烛光,扑闪不定,映出越则煜眼下的阴影,愈发浓重。
终于,越则煜开口道:“先生,去将那幅燕都城防图拿来。”
“要此物何用?”
“为了勘查燕都城防,特意在临行前去城楼探查,这个借口,说的通。既然父皇要本王替林子司准备回程事宜,那本王就送他一份大礼。”
“王爷,您何苦舍近求远,林子朝的……”
“本王不需要任何人,更何况是她!”
越则煜直接打断了诸葛元逊的劝阻,口吻坚定,绝不允许任何质疑。
……
十一月初四一早,大燕各大小官员奉燕皇之命,礼送林子司一行。
当听到燕皇圣旨后,林子司当即起身,满面怒色,义正言辞的冲着众人道:“这便是大燕的待客之道?我皇和太子,为云燕百姓,为两国友好,一再退让,不仅不计较逸阳公主拒亲的失礼,更不计较燕都府尹诬陷我云国客商之险恶用心,对煜王强占我云国的三百里土地,也愿以重金回购。岂料大燕竟得寸进尺,贪婪至此。也罢,我泱泱云国,耻于同小人为伍。诸位,告辞!”
说完,不理众人反应,翻身上马,拂袖而去。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怎么一夜过去,圣上不仅没有动作,反而被人指着鼻子一番辱骂。
而对于当初见识过林子司进城时抬得一百多箱珍宝的百姓来说,本想着在来凑凑热闹,岂料听到的确是云国人对自家皇帝的痛斥。依照百姓的理论,收了钱,就该办事。这云国使臣回程的箱子明显少了不少,显然是入了大燕的国库,既然如此,对于人家的要求一而再的拒绝,着实不够厚道。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民心不稳。
过了三个时辰,林子司一行人离燕都城已有三十多里的距离,见天冷难行,林子司便下令众人在一处茶摊稍加休息。
想着自己方才在众人面前的一番言论,引的众人心思浮动,林子司心中一阵得意。果不其然,一切都在父亲和殿下的计划之中。此次大燕之行,除去林语暮,其他目的都已达成,既挑拨了煜王和炳王关系,又将炳王控制在手中,更重要的是为日后云国挥兵北上,有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由头。至于林语暮,既然已经验明正身,日后大不了派人取了她性命便是。一介女流,难成大事。
林子司抬起头,正好在余光中瞥见一人的身影,随即眉头一皱,冲着身旁人吩咐道:“你们在此处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林子司步行离开了茶摊,走入一僻静处。
看着来人刺眼的笑容,林子司冷声道:“你竟敢出现?”
林语暮轻松道:“若我今日不来,只怕你活不过午时三刻。”
面对林子司难看的脸色,慢慢展开一封书信,林语暮轻声念道:“父启,儿已见子朝于燕国都城,但此子朝乃语暮所扮,现藏于煜王府中。子朝所去何处,儿并无线索。语暮虽已长成,然性情狡诈,心思狠毒,丝毫不听儿之规劝,一意孤行,口出狂言,对父亲心存不满,对母亲恶言相讥。儿写此信,虽有僭越,但仍要直言,语暮性恶,乃林氏不肖子孙,实所不能容,万望父亲再三思量……”
听着林语暮一字一句将自己写给父亲的书信诵读出来,林子司的脸都快扭曲到变形,原来杀人夺信之人是她,是林语暮将自己围困于驿站之中,担忧不已。
握紧双拳,林子司动了杀意,想直接在此处解决后患。可刚刚向前走了一步,一道黑影闪过,站在林语暮面前,持刀而立。
这个人,林子司也见过。
“我曾告诉过你,林家一日不灭,我便也要在这世上苟活一日。所以,不要在白费力气,浪费时间。”
“你到底也是姓林,难道要灭族灭宗嘛!”
“呵,自从李苑芳诬陷我母亲的那一日起,自从我母亲撒手人寰的那一刻,林家于我,便是至死方休。”
林语暮的眼,冷的出奇,浑身的杀气就连见惯死亡的仆郇,都觉后背一凉。
“既然如此,我又岂能容你在世。”林子司眉梢一挑,扫了眼紧戒的仆郇,轻蔑道:“以为仅凭这样的一个死士,便能保你性命。你也太小瞧我林府的亲卫了。”
说着,林子司将响哨握在手中,时机一到,便会召集众人。而林语暮也看在眼中,丝毫不在意,反倒开口问道:“李苑芳为你花了大价钱求得的那块贴身玉佩,可还在?”
手上一顿,林子司心中一紧,那块玉佩多日前便不见了踪影,看此情形,必是在林语暮手中,随即厉声道:“拿来,我留你全尸。”
“真要收尸,恐怕也是我替你收。那块玉佩连同写你给萧承衍的书信,估摸着此刻,应当已经摆在燕皇的书案上了。”
林子司大惊,眼中怒火四溅!
林语暮欣慰的笑笑,“若换做是我,此刻必然挑出最快的马,直奔云国边关,一点都不敢耽误。说不定下一刻,都护营的人便追了上来。”
握紧双拳,林子司恶狠狠的瞪着林语暮,一言不发。若林语暮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当真是性命难保,一个帝王怎能允许被人算计,就算是假,仅凭林语暮手上那些书信中的任何一封,也是捏住了自己的命脉,他又怎敢去赌。
一阵凉风拂过,吹动这四周枯黄的野草。哪怕只有丁点声响,也让林子司心中警铃大作。
将响哨收入袖中,林子司冷眼瞥着林语暮,沉声道:“你可相信,总有一日,你会死在我的手中?”
点点头,林语暮颇为赞同,“凭你的资质,想扳倒我,轻而易举,更何况还有林余安在你背后保驾护航。所以啊,你说的话,我信。”
又是这个笑容,明明他们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可林语暮却能冲着自己笑的如此乖顺,如此淡然。无论自己如何嘲讽挑衅,但却丝毫不能勾起她半分的心绪波动,结果反而显得自己失了风度。林子司将林语暮此刻镇定自若的样子深深的刻在眼中,待他回云国后,必要让她知道,得罪自己是何下场!
老树上的昏鸦,不适时宜的一声干哑嘶叫,算作是最后一个结束。
林子司转身离去,不在多说一句。而林语暮双手背于身后,勾着嘴角,欣赏着故人最后的身影……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