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锁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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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 偏偏就是大司马和陈皇后的高明之处。

    重刑之下,鲜血四溅。长信殿中躺满了受刑之后血肉模糊的宫人内侍, 哀声求饶涕泪交加, 却口口声声对太子殿下称赞有加。

    太子太傅裴县之越是审问, 越是心惊。

    满殿数十宫人, 如出一辙的交口称赞,就连此时太子被软禁在临华殿中,重刑之下都听不到东宫内侍半句恶言?

    小太子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是如何做到将东宫收服得铁板一块的?

    若说这些贴身内侍是出于对太子的喜爱和崇敬自愿维护他的威名, 可偏偏这些贴身内侍,平日里丝毫近不得他身, 对他的生活习惯爱好秉性半点也不知道。

    不曾亲近, 又如何尊崇爱戴?

    那这样异口同声的维护, 如果不是雷霆手腕,又还能是何种原因?

    太傅如遭雷击,心神恍惚。这样心机深沉手段阴狠的小太子, 还是他平日里熟悉的那个恭谨又沉默的少年吗?

    小太子被软禁在临华殿中, 并不知道满殿东宫的内侍, 已将他彻底捧杀。

    而惊疑交加的太子太傅裴县之,从太子的书房里,搜出一封埋在香灰下的手书。

    说是手书, 不过是一封烧得七零八落的焦黑短笺。太傅将那脆弱的碎纸捏在手中, 分辨许久, 才终于认出了“故剑”两字。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贫贱相交时的旧爱仍在心中,纵使我富贵显达,也不会相忘。

    既可以是小太子怀念无辜逝去的母亲,也可以是小太子承诺势微的时候深情陪伴的恋人。

    字字句句,不都对应得上杨氏?

    那一缕怀疑的种子,自从凌烟阁中太傅看到衣冠不整的小太子时埋下,到得此时,燃烧成了炽热的火焰。

    最终演变成那炊饼中暗藏的黄色纸条上,短短的一行字:“太傅血溅殿前以死明志,弹劾殿下欺奸乳母杨氏…以罪论之。”

    一箭三雕。

    “太傅死后,朝中恐再无人与大司马相抗。太子失德,若能借此机会将我废去,再好不过。就算阿爹为了我与群臣死扛,保下我这太子之位,大婚之事却再也不能妄想,只能无限期地待在这宫城之内,被陈华珊玩弄于股掌之间。”小太子清清冷冷地说,平淡得仿佛在叙述着旁人的过往。

    泰安却再忍不住,伸出小拳头来,砰地一声砸在了书案上:“欺人太甚!”

    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逆贼陈克令妄图谋我大燕百年江山社稷,做梦吧他!小太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帮?你如今不过一片薄薄的彩纸,如何帮我?

    小太子在心中嗤了一声,瞥了泰安挺起的胸膛,没有说话。

    “话又说回来,我看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木头模样,可是心里已经想到了什么好法子?”泰安眨巴了下圆圆的杏眼,伸出手指来戳了戳小太子,“快些告诉我,我也好帮你拿主意?”

    她人虽不过巴掌大小,声音却着实不小,此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从下毒暗杀陈皇后说到巫蛊咒怨大司马,条条建议都荒谬又不靠谱。

    小太子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着实受不住了,终于一把将她捏在指尖,猛地塞进那本《圣祖训》中。

    书页合上,世界终于清净了。小太子抱着厚厚的《圣祖训》,却在这一室宁静中有些茫然。

    他的确心中有了计谋,可是他所有的谋划,所有复盘的希望,说到底都寄托在他父皇阿爹一个人的身上。

    寄托在,最靠不住的帝王之心上。

    之后两天,再无半点消息传来,点点滴滴都在昭示着他父皇阿爹的游移不定。

    小太子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内侍送进来的食物被他细细翻过一遍之后,碰也不碰便原样端了出去。

    泰安看出了些端倪。这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痛苦,她经历过,她也懂。

    她和缓地拍了拍小太子的手背,安慰道:“你得给你阿爹一些时间。太傅血溅金銮殿,就是为了指认你是凶手。换谁,谁都需要时间才能想清楚的。你和你阿爹之间血浓于水,他不会不明白你的为人。”

    小太子烦躁地甩头。

    她不明白,这根本不是父子亲情,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父皇看得比谁都清楚,如果放弃这个太子,和陈皇后再生一子,庙台高远,他未必不能做一个安乐一生的快乐帝王。

    可是若是此时选择了他这个德行有失扶不起的阿斗,不仅仅得罪大司马,也会得罪曾经在太傅身后的一众清流纯臣。

    利益当前,要紧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哪一条路走起来更轻松划算。

    父皇在此时犹豫不前,小太子能够理解。

    可是理解,并不代表接受!

    小太子做了七年的独生爱子,将父子亲情看得太重,太真切了!

    而他父皇此刻半点的犹豫,都被他看做是对他们之间亲情的亵渎,足以让他所有孺慕的信仰崩塌。

    母亲死,他痛苦不堪,却只能接受。如今父亲连他也要放弃,又要他如何心平气和地接受呢?

    小太子心如油烹,偏偏泰安还在笨拙又摸不到重点地安慰他。

    “...我那个时候总被传要当什么皇太女,我就跪在阿爹面前,阿爹不也相信我吗?是不是?”

    她拿自己来和他作比,着实蠢得可笑。

    满腹怨气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小太子再也压抑不住,冲着她没头没脑地冷冷笑道:“中宗昏聩识人不清,压根就没什么辨别真伪的能力,老婆孩子一个都护不住。别说他信你了,连谋朝篡位的李氏父子,他都信得过呢!”

    话一出口,小太子就后悔了,情知自己心绪不佳,只是把火气发在泰安身上。可是他盯着她瞪大的双眼,道歉的话又哽在口中,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才不要向一张纸道歉呢。十三岁的小太子,这样想。

    泰安足足愣了两秒,炮仗一般炸了起来,连珠炮一样还嘴:“你说我阿爹昏聩?难道你阿爹就厉害了?你阿爹还不是死了老婆,儿子也被人关起来了?”

    小太子被她这话也撩起了怒火,反身吼道:“我被关起来,也好过像你一样被柱子砸死!”

    泰安哼一声,半点不让:“我被金柱子砸死,好歹还能附身在书上呢!你要是死在这里,连只鬼都变不了,那还不如我呢!”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泰安气得胸口起伏,一把撩起裙子钻进了《圣祖训》中。

    小太子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撕烂这恼人的破书。他手都伸了出来,却终究没狠下心,只是轻轻将手落在书脊上。

    小太子静默良久,戳了下她藏身那页:“…泰安,你还在生气吗?”

    清流一党率先恳请圣人宣诏裴安素进殿。裴郡之探花出身口才了得,字字诛心说得旁人丝毫无辩驳之力:“昔太宗仁德,齐民击鼓诉家奴失豚,不以为忤,反喜言推此心以临天下,民无怨矣!况太傅忠心为国,圣人岂有推却不见之理?”

    这话说得极狠。太宗时期,草民家里丢了一头猪,都能上金銮殿来鸣冤,还被太宗夸赞。如今太傅之女恳请面圣,又怎能随意打发了不见?

    皇帝像被架在火上烤,满头大汗,嗫喏良久之后,缓缓点头应了。

    裴安素仍在孝中,衣着素净不施脂粉,发间一枚碧玉长簪衬得她乌发雪颜,格外招人怜惜。

    她在金銮殿中跪下,还不及发话,裴郡之便已迫不及待发声问道:“裴氏今日来此,可是为太子吊唁当日于灵堂前大不敬一事面圣?切莫惶恐,照实直说,圣上公正严明,必会主持正义。”

    裴安素深深叩拜,仪态端庄纹丝不晃,声音清晰响亮,一字一句地说:“非也。奴今日斗胆面圣,并非为太子而来。”

    “何况太子包元履德才德兼备,吊唁当日并无半分失礼之处!”

    一句话说完,殿中鸦雀无声,安静得像一枚针掉下都能听见。

    裴安素像是半点没有意识到,继续说:“太子仁孝有德,剜心救父之举感怀天下,实乃我大燕之幸。家父泉下有知,亦当欣慰有加。”

    一番话,说得皇帝和满朝大臣云里雾里。

    裴郡之当朝发难再度弹劾太子失德,力欲废弃太子之位。裴安素孤身来此,本来以为是要做裴郡之的小证人,却没想当朝和裴郡之唱起了反调,竟然公然替太子站街,夸赞“太子仁孝”。

    这是替未婚夫来说话来了?

    满朝都已做好她来替裴郡之当证人的准备,却丝毫不知她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皇帝一头雾水地裴安素,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裴郡之却从震惊当中渐渐回过神来,心头如警钟大作,猛地朝裴安素身边走去。

    “太子失德,□□/乳/母。德不配位,合该被废!”计划中的棋子给了他生生一个耳光,裴郡之怒意上头,再压抑不住,厉声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