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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皇后忙叫春水出去看, 却瞧见绿波正领着玻璃在外头说话。
春水笑道:“怎么你们两个就这么好, 一时不见面就要凑在一块儿说话!”
绿波心知这是说的沈才人与施才人,便笑道:“好姐妹, 自然是这样的,不行么?”
玻璃还要给春水行礼,叫绿波拦住了。
春水立在地上笑道:“少麻烦了, 你们两个说话声小些, 刚太后娘娘问呢。”便一转身仍回车里去报道:“回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是施才人久不见沈小主回去,因此遣了人过来找沈小主,如今正在外头等着。”
常太后笑道:“难得这两个关系倒很好。”
沈令嘉只得赔笑。
常太后却并不多说别的, 只语气十分喜欢道:“得了,嫔妃有孕也是喜事,按例封赏就是, 这事仍旧交给皇后来办。”
臧皇后果然心里有数,道:“母后, 嫔妃有孕,按例是要晋封的。阿罗这个是位份太低, 因此进了整两品, 不算;阿谢却是先后进过两次位的,只是阿谢的孩儿与皇妹的孩儿结了亲,给她高封些也不算无理。至于别的人, 总还是依礼来的好。”
常太后道:“那么依你之见, 当如何呢?”
臧皇后道:“因今年春天阿谢有孕的事, 宫里忙着给她接早产的寿哥,我也忙得忘了,不曾给凝光儿进过位,如今倒好补上。另有阿沈也是要进位的,索性一块儿进了罢。”
常太后道:“凝光儿是五品的妃嫔了,要晋封必定要从外朝请大臣过来正儿八经地行册封礼不可。只是她如今有五个月的身子,等到回宫行册封礼时只怕就有七八个月了,到时候天又热,她身子又笨重,反倒麻烦。我与你孟娘娘一直没有和你提这个事,就是打算等到凝光儿生产之后再一块儿封了不迟。”
臧皇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却不敢说出来,怕人家觉得她打压妃嫔,因此闻得这话便笑道:“母后思虑周全,比儿强得多了。既如此说,便先将称呼与份例改了,旁的事,都等到凝光儿生了再说。”
常太后含笑点了点头。
臧皇后便转过头又对春水叮嘱:“记着通报六宫,从今日起沈才人就是沈美人了。”
常太后也道:“凝光儿身份高贵,就进作良训。”众皆领命。
章继看看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便道:“臣正好要回去斟酌孟娘娘的方子,这就告退了。”便施了一礼要退下。
常太后疑道:“怎么,姐姐的身子还是不大舒坦么?”
章继闻言也露出些愁苦之意,道:“臣说句不中听的话,孟娘娘如今已有五十七岁了。”
他的言下之意没有说出来,众人却都明白。实在历朝皇后能活到六七十的就可以说是长寿了,如王政君那样活到了八十多岁的乃是少之又少。像孟太后这样曾与嫔妃斗智斗勇、又小心侍奉了大半辈子先帝的人,年轻时候耗费心力太多,已经没有什么长寿的希望了。
常太后心下一跳:“就到了那份上了?”
章继连忙道:“不过是慢慢衰败下去罢了,要真正……”他将那个词含糊了下去:“少说要再过几年呢。”
常太后这方松了口气,自己坐在那里怔怔地思索了一会儿,章继也站在那里不敢动。半晌,常太后方怅然道:“算了,我也没什么要叮嘱你的,你且去吧。”
章继深恨自己多嘴,不敢再留,忙忙地去了。
常太后本来还要再关怀沈、罗二人几句,听见孟太后身子不好也没了心情,只草草赏了些金帛就令回去。
臧皇后领着一干妃嫔出来,先嘱咐了班虎儿妥帖将罗幼君送回去,再亲自领着沈令嘉往回走:“太医说你这身孕是一个多月了,怎么先头你自己竟不知道?”
沈令嘉叹气道:“实在臣妾自己的癸水也是一时来一时不来的,来了多少也不定。那几天妾还瞧见见红了来着,却不知道这原来是胎不稳的样子。”
臧皇后吃惊道:“你都十六了,怎么癸水还是不定?”
沈令嘉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娘娘是没去过民间,咱们民间的女孩子们,多有十七八岁癸水还不齐全的,郎中也都是说二十以前能来就不算奇怪。”
臧皇后蹙着眉头道:“我看你还是上心些,你本来就年纪小,身子骨还没长全,胎儿在你肚子里说不定要与你争滋补的东西,这也罢了,大不了多进些养生的东西便罢。可是你偏偏又癸水不定,这显见得是胞宫未长好,这样孩儿如何能长大!再加上你身子骨又小,进补得多了说不定又要像阿谢一样难产,我看你回去了之后还是叫陈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沈令嘉叫她说得心里也有些没底,只得愁苦道:“妾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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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沈令嘉忙于接受各妃嫔与两宫太后、帝后等人或送或赏的金帛,这些个主子小主们都是遣身边得力的人送来礼物的,都要费心接见。她实在没有闲工夫去理过来趋奉的众奴婢——自沈令嘉有孕的消息一传出来,膳房那边水公公火速就带着几个头天把沈令嘉的菜给了如华的小内监过来磕头赔罪了。
沈令嘉连看也不愿意看他,翻了个白眼只做不见,将最后一个来人打发走,口里问着百合道:“阿措怎么还不来?”
百合脸上的掌印已经使顶好的药膏消得差不多了,今早起来再敷上一层粉,分明就又是个清秀干净的少女了。她忍着笑道:“小主别急,施才人想快到了。”
水公公却还不消停,“啪啪啪”扇了那几个小内监数个大耳光子,嘴里骂道:“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谁给你这包天的胆子!沈小主的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能够欺侮的!”
沈令嘉看不得水公公在自己的地盘上打骂不休,不耐烦道:“要打出去打,公公在我的地盘上又打又骂地管教人,是欺负我位卑么?”
水公公忙又笑道:“小主说这话,奴婢就该死了!现如今谁不知道小主是皇嗣的生母,是两宫娘娘、皇爷与皇后娘娘心尖尖上的人,便是小主要月亮,也自有大把的人抢着给小主摘下来,哪里还有那起子不长眼的奴才敢说小主位卑呢?”便转过脸去厉声喝道:“小主给你们的恩典,不令你们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这个账,咱们回去了再算!”
沈令嘉分明看见那几个小内监都哆嗦了几下,想来水公公平日里收拾人并不手软。她没有管这几个人,只是道:“公公说得是,那些账,我都记着呢。”
水公公便也哆嗦了。
不等他张开嘴说些什么,马车外就传来施阿措的声音:“好热闹!说什么呢?”
她掀起帷幔走进来,联珠团窠纹在她的裙摆上反射出熠熠日光。
沈令嘉露出一个笑容:“闲磕牙罢了,你怎么才来?”
施阿措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昨儿个分明没事了,也不知道使人去报我一声,害得我在这里等了足足的一个下午,心都焦了半颗,那人却没事儿人似的,竟还有脸问我怎么不来!”
沈令嘉陪着笑道:“这不是忙么,昨儿个太后娘娘在旁边盯着叫我请脉,我一紧张就给忘了。”又忙忙地端起郗法昨夜新赏的冰镇荔枝给她:“你尝尝,岭南来的好货,甜得了不得。”
施阿措冷笑了一声,就着沈令嘉的手吃了一颗,面色微缓:“此物不可多得。”
水公公早被李嬷嬷见机请出去了,沈令嘉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也就放心地与施阿措闲话:“阿弥陀佛,可算走了。”
施阿措道:“这么些人来奉承你,你竟不开心?”
沈令嘉苦笑道:“有什么可开心的!”便将今日从早上开始各路妃嫔与宫人流水一样不住地来见她的事说了,且道:“一个个只是说些废话,夹枪带棒的半点用也没有,连姜克柔都捏着鼻子在那里说‘恭喜’,阴阳怪气儿得了不得。烦得我托词不舒坦,下午请了个太医来。”
施阿措皱眉道:“真不舒坦假不舒坦?别自己咒自己,没事请御医毕竟不吉利。”
沈令嘉叹了口气,附在施阿措耳边低声道:“真不舒坦。”又把昨日章院使与臧皇后的话原样与施阿措说了一遍:“所以我心里不安,总觉着叫太医来看看的好。”
施阿措也无心吃荔枝了,只管将一只温热的手放在沈令嘉小腹上,问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瞧着你好像脸上血色少些,你小腹疼否?”
沈令嘉道:“实在是有些疼的。”
她今日还是穿红,那一身梅红宫装反而将沈令嘉的脸色衬得更差了些,她的脸色白得透明,淡青色的血管伏在薄薄一层皮肤下,脂粉盖在脸上,提不了半分气色,倒像是戴了个面具。
二人相顾无言,一时,李嬷嬷在外头报道:“小主,陈太医来了。”
沈令嘉精神一振:“快请进!”
那太医进来,果然还是去年十一月里给沈令嘉看病的那个陈太医,陈太医显然还记得她,便含笑行了一礼道:“还未恭喜小主。”
沈令嘉苦笑道:“什么恭喜不恭喜的,我现在只发愁这个孩子究竟怎么养下来呢。”
陈光脸色微变道:“请小主伸出手来。”
沈令嘉今日手上未带一件首饰,陈光上手号了半晌,方问道:“小主今年贵庚?”
沈令嘉道:“十六。”又灰心道:“是有些小了,是不是?我也害怕这一胎艰难呢。”
陈光脸色不像很好的样子,又问道:“小主平日里食米多还是面多?”
沈令嘉道:“我是江苏人,自然是吃米的,怎么这个也要问一问么?”
陈光便再问道:“小主癸水是否不稳?”
百合惊道:“太医神手——您怎么知道!”
陈光苦笑道:“自然是脉象告诉臣的,臣只怕小主的胎不那么容易稳哩。”
沈令嘉大惊道:“这是何意?”
陈光道:“不知道小主听没听说过奇胎?”
奇者,畸也,奇胎者,畸胎也。沈令嘉闻得此言,遽然变色道:“我竟如此没福么!”
陈光忙安慰道:“倒也没那么严重,何况是不是还不知道哩。”便解释道:“小主的脉象,倒与先汉时候妇人‘产子六百’的旧案相类。”
原来先朝早有一种奇胎,多发于年幼或者年老的女子身上,这些女子怀孕生子皆比旁人艰难,盖因腹内胎儿过多,在母体腹内占地过大,使得母体供养不足,以至于流产血崩的占大多数,还有不少一尸两命的。至于那极少数幸运生子的妇人,也多是生下来几百个小小胎儿凝聚成的大肉团,本身是没有知觉的,不能当做人看。
沈令嘉越听越害怕,惊恐道:“太医此话当真?”
陈光为难道:“小主月份尚浅,臣资历不足,尚诊不出来,得等到两个月上才有眉目。”
沈令嘉自己掐着手指头算算,倒是松了口气:“那就还有半个月,等得起。”
陈光正色道:“可是旧案曾言,此奇胎月份越小越好打落,也对母体越安全,臣父所整理的历年旧案中,从没有怀孕三个月以上的妇人能够平安打胎的。”
沈令嘉脸色一白:“我要如何与皇爷说打胎的事?他昨夜还那么兴头地要给孩子取名来着!”说着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我竟不知道,我年幼德薄至此,竟然要连累我的孩子!”
施阿措慌忙搂她在怀里抚慰,一面冷冷地盯了陈光一眼。
陈光一个激灵,低声道:“要臣看,小主只管与太后娘娘说就是了。常太后娘娘历经两朝,孟太后娘娘历经三朝,什么没见过?臣父所整理的脉案也都是从太医院所积攒的脉案中整理出来的,太医院必定有人知道此症的奇特之处,冤枉不到小主无德的上头的。”
沈令嘉打着嗝儿道:“可是我既害了此症,必定要被皇爷嫌弃,如何还能再有宠爱——不,不对!”她忽然醒过味儿来,道:“宠爱在多也要有命去享受!”
陈光松了口气。
沈令嘉道:“既这么着,你且去,过半个月再来给我诊治,若真是奇胎,说不得我就得去报两宫太后娘娘了。”
陈光亦道:“臣先在小主的脉案上写上体虚胎不稳的话糊弄过去,过半个月再来看。小主勿忧,兴许小主吉人天相,并无奇胎呢?”
沈令嘉苦笑道:“也只得这样了,其实小陈太医家学渊源,想来医术高超,怎么会弄错呢?”
陈光这个时候听见“医术高超”四个字,只觉得脸上脱了一层皮那样火辣辣的,羞愧道:“臣无能,不能替小主调养好身体。”
沈令嘉丧气道:“不怨你,须知昨日章院使也为我诊脉,他老人家尚诊不出来这个奇胎哩,你年纪轻轻,能诊出来院使尚诊不出来的疑难杂症,已经很好了。”
陈光不敢再留,又虚应故事给沈令嘉开了一份补药,道:“虽说可能是奇胎,小主的身体本来也很虚,是该趁着这时候多补补的,臣开的药都温和不碍孕事,小主只管放心地叫人去抓药便是。”
沈令嘉与施阿措谢了他,三人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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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四月十六就到山西大同境内,大同古名平城,元魏曾迁都至此,因此留下了一脉拓跋氏后人世代繁衍于此处,渐成望族。又有太原郡公秦家、前朝旧族太原王氏,都是山西本地大户。
郗法是一位仁厚明君,向来爱推恩于下的,这一回既然到了大同,就要接见臣子们。
像拓跋、王这些旧族,虽然在本朝声名不显,已没有那么多做官的族人了,却因为资财丰饶与世代读书而依旧在本地底层官吏中盘踞。如山西境内六府二州之牧,个个都是帝王选才派至此处,可是再往下的百多个县里,就有五六个拓跋氏、五六个王氏与七八个秦氏出身的县令。再往下就更不得了了,底层小吏中半数都是这三家出身。秦家也还罢了,毕竟郗法将太原封了两千户给他们家,在官府里有点人好收税,可是那两家前朝旧族也在官府中安插族人,这是何居心!
晚间帝王一行人在太原郡公家的别墅里安置,秦家颇为自己能够接驾而感激涕零,晚间令人上了最好的歌舞酒宴以助兴。
沈令嘉看着臧皇后在上手,太原郡公太夫人与夫人陪侍两侧,不由好笑道:“太夫人也够可怜的,头发都花白了,还在那里拼命讨好呢。”
施阿措低声道:“我听说国.朝太平日久,可这些勋贵都是以武发家,他们如今的日子很不好过呢。”
沈令嘉嗤笑道:“朝廷的律法里明令写着;‘凡出于某地者,不可官某地。’秦家全家都是太原人,却有能耐将自家子孙安插进太原本地的乡县里,可见这些勋贵也没有咱们以为的那样可怜。”
施阿措一扬眉毛:“欺瞒圣上,那皇爷岂不动怒?”
沈令嘉道:“所以太原郡公才下了血本预备酒宴,又安排老母与夫人苦苦恳求臧娘娘呀,若是不出我所料,今儿夜里秦郡公只怕还要献美呢。”
施阿措惊道:“他就不怕得罪了皇后娘娘,白讨好了这一场?”
沈令嘉笑道:“得罪了皇后娘娘又怎样?管事的又不是她!”
施阿措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这一招只怕也太险了,太原郡公何等钟鸣鼎食之家出身,怎么会用这种手段?”
沈令嘉含笑喝了一口桃汤道:“要么咱们两个就打赌。”
施阿措想了想,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便自头上拔下来一根赤金云母珍珠簪,簪头数片洁白无瑕的云母拼成了一朵祥云,托着一颗大而明亮、毫无瑕疵的珍珠,是个“云间月”的名目:“就赌这个。”
沈令嘉便自手腕上解下来一段长长的米珠手钏,那手钏是用金丝穿起来的,无数一样大小、光洁匀净的米珠被拼成了无数个小小的蝙蝠,缠绕在她苍白的手腕上:“你既然赌珍珠,我就只好也赌珍珠了,只我这个小了些,你可不许嫌弃。”
施阿措笑道:“谁敢嫌弃你!”
二人正说笑间,韦凝光与班虎儿携手走过来,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兴头。”
沈令嘉转脸亦笑道:“我们打赌呢。”便将方才的赌约说了,且问道:“你们来不?”
韦凝光笑得止不住:“好促狭人,竟在这里编排起皇爷的不是了!”
班虎儿显是想笑,又忍住了:“这个话不好放到外面去说,人家要说你们不尊重的。”
沈令嘉笑道:“咱们几个私下里胡乱说一嘴罢了,谁往外头去说呢?”
班虎儿笑骂道:“我就要往外头去说!”便扶着韦凝光在沈令嘉身边坐下,道:“姜静训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爆竹了,今晚上话头不断,全冲着阿韦来了,皇后娘娘瞧着不像,叫我陪着阿韦下来歇一会儿,省得姜静训再发疯。”
沈令嘉笑道:“她哪是吃了爆竹?分明就是害了红眼病罢咧!”便转脸仔细打量韦凝光,道:“姐姐的脸色真不错,都六个月了吧?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韦凝光笑道:“怨不得主子娘娘喜欢你,真是会说话。”便撸下来一只冰种的翡翠镯子,道:“算我一个,只是我没有珍珠首饰,只得拿翡翠充数儿了。”
施阿措道:“咱们几个说笑罢了,哪里就非要用珍珠不可了呢?”
班虎儿却并不坐下,对三人道:“我回去陪着娘娘,她恐怕还不知道秦氏要献美的事儿哩。”
沈令嘉笑道:“别忒慌里慌张了,我都猜得出来的事儿,主子娘娘猜不出来么?”
班虎儿“嗐”了一声道:“太原郡公他们家大姑娘早嫁人了,二姑娘是能嫁人的姑娘里最小的一个,偏又是大公主的伴读,不合进与皇爷为妃,旁支与他们家关系又不好,我本来都不担心献美的事儿了。叫你刚刚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养女也可以献哪!”
韦凝光还茫然不觉,沈令嘉与施阿措却已经明白了:“是那个养女?”
班虎儿道:“就是那个意思!”便一提裙儿,匆匆地去了。
韦凝光问道:“怎么了,这样着急?你们说的养女是正儿八经的养女还是家里的奴婢?”
沈令嘉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是外头买来专为送给上司用的美人,不过托了个养女的名儿罢了。”
韦凝光疑惑道:“还有这等养女?你们俩别是哄我呢吧,我怎么没听说过?”
沈令嘉问道:“令尊身边可有良家妾?譬如那种外乡浊流小官的女儿。”
韦凝光道:“是有两个举人监生出身的八九品小官的女儿。按说国法是不许官员之女为妾,其实真正论起来大家哪里将八九品的小官看做官员呢?况且那两个也不是嫡出的姑娘,不是庶出就是婢生,谁会把她们视作官员之女呢?”
沈令嘉道:“我要说的不是亲生女,是养女——现如今国.朝承平日久,外间百姓吃穿不尽,豪商巨贾更是金银铺地、玉石开道,倒比皇家还强些。因这些人日日大鱼大肉脑满肠肥,看腻了富态像,因此要找些瘦弱的女子纳做婢妾。譬如扬州一带,有不少人家往乡下去买来瘦弱娇小的美丽幼女,视其资质,一等的教之以琴棋书画,二等的教之以识字算数,三等的教之以女工厨事,等到了年纪,就托词养女卖出去,或卖给大商人、或卖给本地官员,总都是做婢妾用罢了。听说那第一等的尖尖,一个就要卖一千两银子呢。”
韦凝光吃惊道:“一千两!足可以在京郊置个不那么好的庄子了!”
施阿措却回忆道:“因教养她们是要叫她们瘦削如扶风弱柳的,因此那边管这些个女子都叫做‘扬州瘦马’。”
韦凝光恍然道:“这个我倒是听说过,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沈令嘉道:“不止呢,各地都有这种专门教养女子卖给富贵人家做婢妾的人家,光我听说过的,杭州有一门从唐代流传下来的‘西湖船娘’,山东有一门近些年才开始的‘泰山姑子’,我也是在家时听行脚商的老婆说的,另有一门,就在大同本地……”她故意买了个关子,看见施、韦二人都兴高采烈地听着才道:“叫做‘大同婆姨’。”
韦凝光道:“‘西湖船娘’我倒知道,那个是许多先贤诗人都写过的,他们游湖时总要招伎来伴,那些个在湖上驾着花船游走的就是湖上的伎女了,她们都是歌舞弹唱以给客人助.兴的,就如同教坊司伎人服侍官员宴客那样。可是‘姑子’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施阿措不屑道:“暗门子,听说过没有?”
韦凝光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通红道:“明白了明白了。”遂不敢再问。
沈令嘉却很放得开,对她们道:“山西人管妇人叫‘婆姨’,我听说大同的养女身材丰腴饱满,床.笫之间功力深厚,咱们明儿早上说不得就能看见了。”
施阿措喷笑道:“你这蹄子,又在那里胡吣!那等民间出身的女子,说是养女,实与家伎无异,寻常碰见个宴会就要被主人家拿出来待客,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普通官员之间互送也就罢了,谁敢把这样的送给皇爷!”
沈令嘉却不以为意:“咱们那位谢婉华也是教坊司歌舞伎出身哪,还不是一路青云直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看皇爷今夜必定会领回来一个或者几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儿的,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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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沈令嘉泼辣老练,竟真给她猜中了——皇爷当夜没有在后院歇下,而是与太原郡公与一干陕西本地官员士子饮宴后就在前院书房安置了。第二日早起,戴凤亲自送过来两个女孩儿,说是被皇爷收用过的。
臧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史上能同时纳一对姐妹还保有好名声的皇帝,几千年来拢共也不过是舜一个罢了!
她看着一个窈窕纤细一个丰腴妖娆的两个美人,不由得头痛道:“皇爷这几日一面赶路一面批折子,竟还一夜之间收用了两个女子?没累着吧?”
戴凤尴尬道:“回娘娘的话,皇爷精神健旺,龙精虎猛。”
臧皇后放了心。她也不叫尴尬地弯着腰的戴凤起身,就边坐着吃早饭边问道:“都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父祖三代是什么人?”
因秦家别墅的小厨房不够,因此众妃嫔都在一块儿用早饭,此时见皇后娘娘生气,都紧紧地闭着嘴,生怕引火烧身。
那个丰腴些的大秦氏便当先款款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妾闺字惊鸿,年十八,父修,民人;祖会,民人;曾祖出,民人。”
窈窕些的小秦氏也娇怯怯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妾闺字飞鸿,年十七,父修,民人;祖会,民人;曾祖出,民人。”
臧皇后皱了皱眉,问道:“你们两个是太原郡公秦家出了五服的亲戚?”
秦惊鸿柔声道:“是,娘娘。太原郡公家是长房,妾等是七房,妾的高祖父,与郡公的曾祖父是同一人。”
臧皇后点了点头,就让这两个人在那里千姿百态地跪着,自领着嫔妃们吃完了饭,一个眼风也没有分给秦氏姐妹,只淡淡地吩咐戴凤道:“领去给两宫太后娘娘看看吧,本宫身子不大爽利,今日就不去给母后请安了。”
戴凤脸色更苦,还未说什么,臧皇后就厉声喝道:“今日门上当值的是谁?把什么腌臜人物都放了进来!自己去领板子!”
众人一凛,妃嫔们忙各自散了,只听得身后戴凤忍着气恭恭敬敬道:“二位小主,请吧。”
沈令嘉与施阿措追上了韦凝光与班虎儿,沈令嘉笑道:“如何?我说得再不错的。”
班虎儿问道:“怎么,你们仨昨儿晚上还真下注了呢?”
韦凝光道:“怎么不真下——昨儿晚上阿沈还说‘皇爷今夜必定会领回来一个或者几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儿’,真神了!”一边把那只翠绿的镯子输给沈令嘉,沈令嘉不客气地收了。
班虎儿愁道:“我昨天听了你们的话之后就赶紧去报与主子娘娘了,谁知道娘娘都想好了皇爷若是带回个人来要给什么位份了,偏这一回皇爷又收用了两个!自来先后纳姊妹为妃为后的君王倒是很多,同纳姊妹两个为妃的,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史书上要写他不好,这可怎么得了?”
施阿措疑道:“那一个是谁?”一面摸了半天才摸着头上的赤金云母珍珠簪,也摘下来抛与沈令嘉。
班虎儿翻了个白眼道:“是舜帝老爷!”
众人皆哄堂大笑。
韦凝光笑道:“一个两个有什么差?横竖父祖三代无官就算是民人子了,低低地给个位份叫她们在宫里老实待着就是,愁什么!”
班虎儿道:“这两个人不光是温恭公主伴读秦二娘子的族姊妹,还是太原郡公世子的族姊妹呢,在太原郡公这里自然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可是太原郡公还能活几年?到时候太原郡公世子袭爵,这两个人的位份又该怎么论呢?”
沈令嘉将两样首饰都收起来,对韦、施二人道:“回头我看看哪个生药铺子老实不贪钱,将咱们这三件首饰都折了钱放在铺子里头,有穷人家来抓药就在在这里头出,岂不积德呢?”二人皆点头赞赏,沈令嘉就又转过头去对班虎儿道:“我要是你,就去报与主子娘娘,说这两个人位本寒微,不如先去查了这两个人的身家底细,查出来了父祖数代再叫她们怀孕生子,要不然玷污了皇家血脉可怎么好?”
班虎儿迟疑道:“能行吗?”
沈令嘉正色道:“没跟你开玩笑,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昨儿咱们几个聊天的时候你不在,你不知道,大同本地的养女有名得很呢。”
班虎儿奇道:“养女?”
韦凝光便添油加醋将昨日三人聊的天都说与她听,且道:“我从没听说过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儿!”
班虎儿好笑道:“得了得了,我知道了,这就去。”又转脸问沈令嘉道:“你的身子还好么?昨儿夜里我就瞧着你脸色不大强,只是因夜里天暗,我怕自己看错了就没说。谁知道今儿大白天的你的脸色还是这么黄黄的,是睡得不好么?”
沈令嘉一只手按着肚子道:“太医说我年纪太小气血不足,总要好好地补一补才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补得和你们一样哩。”
班虎儿便又草草说了几句“要抓药要吃喝只管可着性子来,份例不够了就去找主子娘娘”的话,心里还惦记着两个秦氏女的事,便匆匆地去了。
韦凝光问道:“怎么,你的胎不大稳当么?”
沈令嘉苦笑道:“好叫姐姐知道,我今年二月里才满的十六,癸水还未准时呢。”
韦凝光叹气道:“年纪小些是这样的,像我,入宫的时候已有十八了,本来先帝二十八年大选的时候我就够了年纪能进宫,只是那一会儿我的癸水还没有那么准,母亲与祖母就进宫去讨了情,给我报了病。”她又道:“我还留着那一年我吃的方子呢,找出来了就给你送过去,你把它给太医看看,或者有用得到的地方呢。”
沈令嘉便深深地一拜道:“大恩不言谢!”
韦凝光忙避开了,也不要沈令嘉与施阿措送,自己扶着侍女的手娉娉袅袅地回去了。
施阿措在后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你近日怎么总是与她套近乎?”
沈令嘉亦低声道:“这一回随驾嫔妃有七个,姜克柔拢着罗幼君与唐相思,算是身份高贵又有孕的一党;班虎儿跟着主子娘娘走,不算在内;咱们两个地位不高,我虽有孕,却很不稳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掉了。反观韦凝光,身份既高,又有身孕,又得皇上挂念,咱们两个正好依托着她与姜克柔对峙——姜氏那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给咱们两个下个套儿呢。”
施阿措问道:“那两个秦氏呢?”
沈令嘉笑道:“连个位分都没有定下来的人罢了,管她们呢。主子娘娘不爱理她们,两宫太后娘娘估计也看不上她们,只有皇爷说不定偶尔宠一宠,可是对着欺骗过自己的勋贵送来的女子,这宠爱又能有多少呢?”
沈令嘉与施阿措相顾笑了。
恰远处姜克柔领着罗幼君、唐相思两个走过来,见到了沈令嘉与施阿措便道:“怎么美人与才人不回房去,还站在这里呢?”她把“美人”与“才人”两个词咬得极重。
沈令嘉笑道:“我看天上掉钱呢。”
唐相思便道:“姐姐真会说笑。”
沈令嘉笑道:“我可没有说笑,有的人啊就是只消站在这里,那老天爷就要不住地赏钱给她呢。”便挥一挥手里的翡翠镯子与赤金簪子,口中念着:“果然是我行善积德,因此才有此果报。”径自与施阿措去了。
姜克柔还当这是郗法新赐给沈令嘉的首饰被她拿在手中把玩,被这种不要脸的炫耀恩宠法气得够呛,心道:“再让你得意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