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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光线昏暗, 满地泥泞的监狱。
因为不通风, 又关满了人,气味十分难闻。
程千叶没空在意这些, 她的目光一在那一间间用粗木栏杆隔开的牢房中搜索, 搜索一块纯净的紫水晶。
随行的西戎官员正要在命令狱卒将人提出来, 就看见那位身着锦绣华服的晋国公主, 不顾那曳地的裙摆拖在泥泞中,径直向着一间牢房走去。
程千叶快步来到那间阴冷潮湿的牢房前, 看见那一团血污的身躯缩在角落里。她的眼圈红了一瞬间,举拳砸了一下粗木制成的栏杆,咬着牙克制心中的怒火。
她无法把那被折磨得分不出面目的囚徒,同那位素来衣冠楚楚,笑起来眉眼弯弯,举止斯文俊秀的张馥联系在一起。
但那一团污渍的身躯上, 正明晃晃的游离着神秘莫测的紫色光辉,那独一无二的光芒,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
程千叶稳住了自己的情绪,转头低声吩咐程凤:“救人。”
狱卒打开牢门,程凤弯腰踏入牢房。
他蹲在张馥身边,先确认了一下面容, 又伸指探了一下张馥的颈动脉,感觉到那里还有微弱的跳动, 向门外的程千叶点了点头。
“张先生, 我们来晚了。”程凤府身在张馥耳边说了一句, 随后解下身上的披风,裹住张馥的身躯,把人从牢房中抱了出来。
“张先生?张馥!”程千叶拧着眉头唤了两声。
张馥在半昏迷中,恍惚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缝,依稀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于是低声呢喃了一句:“主,主公。臣……竟还能见你一面。”
程千叶侧过脸,咬住了牙,她不想在敌人面前表现得软弱。
“我们走。”程千叶说道。
一群人来的突然,走的迅速。
大狱里响起嗡嗡议论之声。
“可以啊,臭小子。还真的被你等到了。”老李看着重新合上的狱门,啐了一口,“老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着出去的人。可惜啊,明天就没有白馍吃咯。”
程千叶等人把张馥接出大狱,登上马车。
车队中早预先备好两位军医和一应药品,
张馥一被送上车,两位军医便围着他包扎救治。
军医的双手很快被鲜血染透,车厢内不时响起张馥痛苦而低沉的喉音。
程千叶默默端坐车厢一角,看着在昏迷中依旧紧皱双眉的年轻面孔。
因为张馥的沉稳聪慧,程千叶对他总是过于放心,觉得他可以扛下一切难题。
此刻看着这张毫无血色的脸,程千叶不禁有些后悔。但她又有些敬佩,这个人以这样一副文弱之躯,孤身涉险,完成了无比艰难的任务,他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禀知殿下。”一位大夫转过身来,面对程千叶恭身行礼。
“车内狭窄,不必多礼,情况如何?”程千叶抬了一下手。
“患者身上倒没有致命的伤口,”大夫犹豫了一下,“但狱中惯一些阴损的招式折磨人,治疗起来令患者十分痛苦难熬。此刻这位大人的身体十分虚弱,只怕……经受不住。”
程千叶紧皱眉头,目光冷冽:“先生有何良策,还请直言。”
大夫被程千叶森冷的目光吓了一跳,他是军医,见惯了战场之上气势不凡的将军。
想不到,眼前这位容貌俊美的公主,竟也能像那些满身杀气的将军一样,带给他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的回答:“卑职建议,只能先简要包扎,尽快赶回郑州,再为这位大人仔细调理身体,妥善诊治。”
程千叶思索片刻,掀起车帘,向着随车护卫的程凤低声吩咐:“掉转马头,我们不回驿馆,现在就出城,以防再生变故。”
程凤低声应诺,他们持着没藏太后手签的国书,直奔东城门,出城而去。
次日早晨,
没藏太后坐在宫中,她慢慢转着手中的一串天珠,回顾着昨日谈判的总总细节。
“你说她接到张馥,立刻出城就走了?”
在她面前恭敬的站着西戎一位负责接待外使的官员,那人躬身回话:“晋国公主昨夜到了秋官署大狱,接出那张馥,在马车上停留了片刻。对卑职说和谈已经结束,太后即同他们签了国书,他们就该早些回国禀知主君,于是急匆匆的从东城门出城去了。”
西戎是一个新兴建立的国度,在建国之前只知牧马放羊的游牧名族,在接待外宾上也没有什么规范的礼仪条例可寻。
这位礼官打量着太后的神色,觉得自己可以能做得不太对。
他生怕太后知晓昨日他和守门的郎官都收了晋国公主的一份大礼,这才爽快的开门放人。于是急忙补救了一句:“下官昨夜也曾想来回禀太后,因天色已晚,不敢打扰太后休息,是以今日一大早赶来禀告。”
没藏太后捏了捏眉头,挥手赶人:“原来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然是为了一个张馥。”
坐在一旁的没藏红花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不,不能吧,姐姐。”没藏红花道,“难道她跑来签的这个条约都是假的吗?”
“条约当然也算是真的,目前我们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这份条约就做数。但只要一方养足了精神,条约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以作废。”没藏太后冷哼了一声。
“这个千叶公主年级轻轻,却很是了得。她看上去是谈判之余,顺带捞一个陷在我国的臣子回去。实着她就是冲着张馥才来镐京的。”
没藏红花和没藏裴真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隐藏了自己收了礼的那点小心思。
“既然姐姐有意同他们停战,也只能就此作罢,她们走了就走了吧?”没藏红花想起自己收的那颗夜明珠,还是小心翼翼的帮着凑了一句话。
“不行。看来这个张馥对晋国来说,比我想象中的还重要。”没藏太后下了决断,“真儿,你速领一队军马,追上晋国公主。公主可以走,但张馥务必给我留下。”
没藏裴真领命而去。
张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间暗不见天日的牢房,躺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之上。
他的身下是舒服的软垫,身上盖着柔软的被褥。
清晨温和的阳光透过摇晃的窗帘撒在被褥上,
耳边是荒野间的鸟叫虫鸣,还有吭哧作响的车轮声。
一个华服女子坐在车厢内,靠着车壁睡着了。她有一张和主公十分相似的面孔。
竟然是传说中失踪已久的千叶公主。
张馥少年成名,被举荐到老晋越侯身边多年,倒也曾见过这位公主数面。
主公为了救我,竟然把公主找了回来,命她出使西戎,张馥心中感动。
他默默打量公主那沉睡的面孔,这张脸和主公简直一模一样,连神情都有些像,
简直——太像了!
张馥皱起了眉头。
他微微动了一下身躯,觉得浑身针扎一般的疼痛。
车厢里有了异响,程千叶马上就醒了。
她坐到了张馥身边,关切的问了句,
“张馥你醒了,身体感觉怎么样?”
张馥打量了她片刻,皱着眉头,慢慢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程千叶感到有些尴尬,她不自然的咳了一下,摸了摸下巴,
“对了张先生,兄长他命我……”
“不,”张馥盯着她的脸,缓缓摇头,“你不是千叶公主,你就是主公。”
他勉强撑起一点身体,愤怒的瞪着程千叶:“原来公主就是主公,主公就是公主。你,你竟然!”
他喘着气,说不下去,这么一点小小的起身动作,让他疼出了一头的冷汗。
程千叶没想到张馥这么快看破了她的身份,而且她看得出来,张馥是真的生气了。
“张,张先生你别生气,你先躺下来,听我慢慢解释。”
张馥一手捂住了肩头的绷带,身躯微微颤抖,死死盯着程千叶,
“你既然已经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还能干出如此蠢事?不顾安危,亲涉敌阵!你这是置我大晋万千子民于何地?”
原来他不是气我女扮男装瞒着他,他气的是这个?
程千叶心中莫名感动了一把,她决定暂时放下主公的面子,和这位气呼呼又浑身是伤的臣子服个软。
“这次我确实冒失了。”程千叶伸出手,扶了张馥一把,让他躺下来,“如今先生你回来了,以后有你从旁盯着,我也再干不出这种事了。”
张馥支撑不住,不得不躺下身来。他转过头去,只留给程千叶一个后脑勺,胸膛尤自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半晌之后,张馥虚弱的声音方才再度响起,“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你出了意外,我们大晋就乱了。这么多人付出努力,好不容易实施的新政,就这样完了。”
“我在镐京做的这一切,也都白费了。”
“我错了,是我莽撞了。我向先生道歉。”是主公那熟悉的声音,她轻声细语的低头认错,末了却又加了一句,“不过能听到你活着训斥我,犯这么个错,也算值得。”
张馥闭上了眼,他脑中气成一团,心中却被一种温暖的情绪慢慢的填满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有一双手伸过来为他盖好被褥,轻轻的在他肩上按了一下。
这个主公,她竟然是一位女子。
不论她是个什么人,我也只有这么一位主公了。
于是张馥在这明亮的车厢中,安心的陷入了沉睡中,
不用随时在噩梦中醒来,也不用再担心一觉醒来就身至那阴森可怖的炼狱之中。
程千叶见他再度睡着,终于吁出一口气。
张馥明明和我真实年纪也差不多大,为什么我见着他生气竟然有种学生时代见到老师的感觉。
程千叶掀开车帘。
车外的程凤看见了她的面孔,连忙低下头恭敬行礼。
看吧,程千叶想,小凤也天天在我身边,都没有发现异常,为什么张馥一眼就看破了?
这个男人也太老谋深算了,还好他是自己人,不是敌人。
程千叶摸了摸下巴。
他们的身后隐隐响起一片马蹄之声,程千叶回首望去,只见远方道路上扬起红尘滚滚,一队犬戎骑兵正大声呼喝着策马追来。
“有追兵!快走!”程凤的声音响起。
随行的侍卫扬起马鞭,一行人拼命打马前行。
身后的呼喝之声越来越近,隐约可闻,
“晋国的人马速速停下,太后有命,只需留下张馥,尔等可自行离去。”
程千叶转过头看向躺在车上的张馥。
她们是车队,被骑兵追上是迟早的事。
张馥被这动静惊醒,他睁开了眼,平静的回望程千叶,
“主公,”张馥冷静的开口,“你说过会听我的。”
程千叶咬牙打断他:“不可能。”
张馥挣扎想要起身,但他无力为续,只能勉强抬起头,尽量缓和的劝说:“他们要的只是我的人,还不会要我的命。”
“你再回去一次,这命也就等于没了。”
程千叶心烦意乱,她虽然在同张馥争辩,但她心中知道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局势。
努力了这么久,却还是只能向现实妥协。
她心里很慌,也很难受。
最终的结局,她还是救不了张馥的命,
“晋国军旗?”
“是我们晋国的军旗!”
“援军!援军来了!是墨将军!”
车厢外响起士兵们兴奋的欢呼声音。
程千叶一把掀开窗帘,
前方的山丘上出现了一面面旗帜,那招展的旌旗上斗大的一个“墨”字,此时此次,显得分外的亲切。
旌旗之下,一位黑袍将军,策马扬鞭,向着他们迎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