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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越没想过自己还能重来一次。
他曾经历过最痛苦的人生,由矜贵的王子殿下变为政权易主后的失败者, 被新皇的皇后顾昭弥步步紧逼, 直至于绝望中死去。
而死去之后, 他却愕然发现自己并非消散于天地, 也不像神话中一般去了某个阴曹地府, 而是先看到了世界线没有被扭曲的故事里,“他”是如何铸就辉煌、成为举世瞩目的药剂大师,又看着一个来自另外时空的、与他同名同姓同行的人,在顾昭弥重生的一世将他的人生重新走过,扭转残局,甚至惊人地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声势。
他心中的悲愤痛苦在无言旁观那位同名者步步为营时已渐渐沉淀, 他发觉原来他有那么多机会去改写整个向着悲剧奔腾的命运, 原来他曾一度自怨自艾的身份——“一个毫无用处的药剂学研究者, 对于父兄、对于政权没有任何价值”——只是他自己的一叶障目。
他心中恍然, 半是疼痛半是欣慰。既为自己的无力汗颜, 又为顶着自己名字与身份的强者能够力挽狂澜、让自己的父亲还有皇室获得善终与辉煌而满足。
“这样就好。”他的灵魂平息了愤恨, 轻轻地道,“我已经心满意足。”
然后的意识便慢慢淡化。他以为是自己执念消失, 终于消散于天地, 却不料还有再醒来时。
白越惊愕地伸出双手——那是一双属于十几岁少年的手,右手小拇指指腹有一处小小的红痣。这是他的手, 但十九岁那年这颗痣就应当因为实验时的一次意外被腐蚀性溶剂侵蚀, 消失不见。
可现在, 这颗小巧的红色还点染在他半透明般的手指上。
他猛地坐起身, 喘着粗气:“今天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哪日?!”
“今天是xxxx年xx月xx日……”一道礼貌的女声响起。白越抬头,怔怔地看着窗棂。
这是皇宫的管家系统。而它报出来的时间。这个时间,这个时间——?
他回来了?还是说那些绝望,以及另一个人的一段人生,都是一场大梦?
少年颤着手,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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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越花了一些时日来重新适应现在的生活。这个时候,他的哥哥,强大的哨兵、帝国皇太子白超更是依然活着,皇室的前景十分光明;而他还没有进行主脑信息库匹配,还没有和闫律订婚,也……还没有在顾昭弥的步步为营下丧失信心,还是那个天才少年,最被看好的药剂师,最出色的向导。
这感觉好得像做梦一样。白越想,代替他的那个灵魂在山河日下之时还能拯救一切,他回到这么好的时候,有什么理由不能写出自己的辉煌?
白越以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决心投入到药剂研究当中。倒不是说原先的他不努力,可是现在努力的程度几乎可以说是非比寻常了。
白越憋着一口气,发誓要做出成绩来。他的天赋从来惊人,当时也只是在顾昭弥的千般算计下心理压力过大才无寸进,如今信心满满,比最初世界线里的成就还要惊人,将将二十岁便提前高等院校毕业,帝国级别的专利都拿了三五个在手,而研究生阶段更是研发出了震动整个晨辉帝国的“涅槃”药剂,再一次提前毕业,毫无争议地直接成为了帝国第一高校的研究员,业界——甚至可以说全国上下——无人不晓。
他虽在灵魂状态知晓了顾昭弥不曾重生那一世的发展,又旁观过另一个白越的风云事迹,但其实只如同一名观众,那两个“自己”的实验细节并不知晓。也就是说,如今的每一个成果,每一个突破,都是他亲手一点一滴研究出来的。这些成果让他感到生活丰盈,每天都沉浸于科学的快乐当中,曾经历过的短短二十多年的那一世竟方法旧日的一卷残梦般缥缈不真切。什么恩怨纠葛,什么勾心斗角,倘若不是事关自己和亲人的性命,那简直连心思都不想分出去半分。
二十岁,他的基因信息和个人情况进入帝国主脑匹配信息库,依旧,闫律成为了第一顺位的匹配对象。
白越的父皇询问白越是否有意向和闫律试试的时候,白越甚至表现得十分心平气和:“父皇,坦白说,我对于恋爱与婚姻没有什么兴趣,到目前为止我唯一热爱的就是研究。”
这不是骗他父皇,而是白越真的这么想。不仅仅是闫律这个人让他感到厌恶反胃,对于其他人,他目前也没有动心过——或许是“顾昭弥没有重生”和“重生了”的两个世界带给他的冲击太大吧。
当然,他也知道另一个“白越”和帝国第二军团的时辰时少将过得非常甜蜜,不过他回到自己的世界来,却没想过去找这位时辰。和这位时辰匹配度高的是另一个白越不说,就算他自己与对方匹配度也还可以,那也有一种和别人家男人谈恋爱的感觉。当然,关键还是他就没想过找个伴侣这件事情,“顾昭弥重生”、“政变”、“哥哥身死”……等等一连串的利剑悬在头顶,他除了更努力没有别的分毫念想。
白越的父皇严肃了表情:“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成婚?”
“至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白越摊了摊手,“我想,就算主脑推荐了伴侣候选人,也只是建议,不是强制。”
“话虽如此,但你是皇室成员……所有人都看着你。并且世人本身就对向导比对哨兵苛刻……”
这就是为什么我致力于研发出另一个“白越”曾创造过的药剂,并且改进它,希望能够推动这个社会真正的公平。
白越心说。
但面对父亲,在成果没有完成之前,这些说出来就像是在开玩笑。所以他没有,只是道:“为了科学事业,为了帝国的发展,醉心研究无心个人问题,我想民众们不会苛责的,对吗?”
他说服了他的父亲。皇室委婉地回绝了闫家的试探,语气客气,并且表明十分欣赏闫律只是白越醉心科研不想谈恋爱,对方也没有说什么。
在白越研制提升普通人体质的研究进行到最后阶段的时候,那场导致闫律精神力崩溃地意外如期发生。
但是“涅槃”早已上市,并且被奉为“哨兵的福音”,闫律被确诊之后闫家人甚至都没有悲伤,就庆幸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精神力崩溃呢,靠着“涅槃”,他应该可以通过治疗恢复出事前的水平。
刚刚重生、藏着一肚子未来百年药剂学发展关键的顾昭弥,才捋好思路雄心勃勃地准备接近闫家,就在新闻里得知闫律处在复健阶段、状态良好,预计休养半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军队中去。他整个人如五雷轰顶,摇摇欲坠,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他还以为让他重新活过是为了让他有获得新生与幸福地可能,可是……可是……怎么一切都乱套了?
白越的“涅槃”怎么提前几年就出现了?
闫律没有经历精神力崩溃的绝望和落毛凤凰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力还能复原,所以一直保持着自信与闫家继承人的高傲。闫家更不可能束手无策、求爷爷告奶奶不管是谁只要能救闫律都愿意奉为上宾。
理所当然,顾昭弥无法接近现在的闫律和闫家。他依然是暴发户顾家的私生子,不被父亲重视,父亲的妻子和合法后代更是完全无视了他,连仇恨都没有,只把他当做有着不错精神力、以后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向导。
他迫不得已试图用脑子里存下的其他药剂扬名,结果才申了一两种药剂的专利——现在他可没有掩盖专利让主脑不对外公布的背景了——立刻就被大的药剂公司发现了。
药剂公司来人威逼利诱地要顾昭弥签下合约为长生药剂工作,许给他高额的工资,但同时要求他放弃所有在职期间生产的药剂配方的生产权、销售权等等,也就是说,想要垄断他未来生产出来的药剂专利。
顾昭弥拒绝。
然后他上辈子的前夫——那个花心浪荡的徐庆义,长生药剂未来的继承人找上门来,装得温文尔雅和顾父一通聊天,到最后顾父那个丝毫不念亲情的混蛋笑得脸上像朵花儿似的要顾昭弥趁早答应长生药剂的邀请。
而且等徐庆义走了还说:“哎呀,说不定你和小徐的精神力匹配程度不错呢——等你二十岁主脑做了匹配度检测,这事儿嘿嘿嘿。”
顾昭弥浑身发凉,尖叫道:“做梦!我死也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翅膀硬了啊你?人家可是贵族!贵族!你还指望嫁什么天仙吗?我可告诉你,我给你找门好亲事就够不亏待你了,再叽叽歪歪你从家里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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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越并不知道自己提前研究出“涅槃”让顾昭弥的雄心壮志还未开始就已宣告搁浅。他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在紧张的研究和小心翼翼的期盼中终于研发出了另一个“白越”曾带给这个世界的伟大药剂:“辉煌”。让普通人的体质能够提高到B级哨兵的水准的药剂。
而且白越自己在同名者的基础上做了改良,将成功率从原本的一成提高到一半以上。
他可是憋着股劲儿呢。别的地方不如人也就罢了,他一向知道自己在政治头脑之类的方面欠缺,可是论药剂,论研究,他自信自己不输任何一个!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总得做得比另一位白越强才行。
白越兴冲冲地拿着最终成功的实验报告冲进他父皇的办公室,几乎气都没喘一口就秃噜秃噜一股脑把这个巨大的好消息说了,然后等着父皇的惊喜。
谁知,皇帝在震撼和呆滞之后,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却皱起了眉:“儿子,你……你确实是个天才。可这个药剂……对于咱们,不是好事。”
正在兴头上、好像全世界的烟花都在他脑子里燃放的白越,一霎时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父皇,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药剂,它不合适啊。”皇帝有些歉疚地避开了儿子黑如子夜的清透眼眸,“你知道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它会让普通人也像哨兵一样强大,让他们也可以保家卫国而不是仅仅靠着人数稀少的哨兵。我也知道这会改善社会不平等的现象,提升普通人的地位和话语权……”这不好吗?
反而是皇帝怔了一下。
他的小儿子沉迷研究,他一直觉得他政治敏锐性很差,所以,他还以为他只会说出“有更多后备战士”这样的理由,没想到他也说到了社会不平等。
然而第二点,这就是问题。
“……儿子,我们家,我是说,从开国皇帝一直到现在,我们的稳固政权,建立在让最强大的哨兵统治上。从第一位哨兵皇帝开始,一代一代,每一个皇帝都要么上过战场,要么能够使得最骁勇善战的哨兵将领听命于他并为了他上战场。皇室,从来都是这个政权、这个社会结构的顶端,代表着最强大的力量,代表守护帝国的决心,也代表着整个哨兵和向导彼此合作、密不可分、掌控国家的统治方式。”
白越隐隐约约感受到什么,但又没有明白。
皇帝叹了口气,他在小儿子的眼睛里读到一些迷茫,果然,这个孩子还是,对于政事有些迟钝。
“……这么多年,占人口一成的哨兵和向导掌握着权柄。皇室只是一个缩影,那些贵族,军部各大军团背后的家族,他们的血脉里和我们一样,留着哨兵和向导的遗传因素。这些家族一直有着更高的诞育哨兵和向导的概率,并且牢牢居于整个社会体系的顶端。普通人和哨兵向导,尽管在相貌外表上差异不大,但是基因的差别,以及能力的差别,使得他们与哨向几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前者多而地位低,后者少却是统治者……普通人会甘心吗?不会!如果不是连年的战火,如果不是虫族在边境一直威胁着整个国家的安全,普通人早就坐不住了,你明白吗?阻挡他们的,只不过是外患,以及他们在战力上低于——远低于——哨兵的事实。而你现在告诉给他们一种药剂,让他们没有了战斗力上的弱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我的孩子?”
白越的脑海里如同一团浆糊。他迷惑地、恍惚地看着他的父亲,觉得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全都一瞬间天翻地覆。
“……所以,普通人会想要颠覆皇室?”
“是的。”皇帝松了口气,他歉疚地看着他的儿子,“所以很抱歉,儿子,你是个天才,你掌握着一种能够让世界震动的武器。可是它必须被尘封,你明白吗?”
不。
他不明白。
白越怔怔地:“可是,社会前进的方向本来就应该是平等的……人类应该是一样的,不应该分化成现在的样子。普通人和哨向就好像成为了两个物种。痛苦的不仅仅是普通人啊,哨兵因为不断强化作战能力并且应战,精神领域岌岌可危,而向导被视为哨兵的辅助甚至私产,但这些年反而数目越来越少……为了维持哨兵向导更高的诞生率,有着哨向传承的家族相互联姻,但这个圈子、这个基因库太小了。这,这不是合理的自然界进化的方式。长此以往……”
“够了白越,我们都知道长此以往这是有问题的,可是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让皇室在我们手中失去统治!”皇帝终于压制不住怒气一掌拍在了桌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年轻的向导整个人身体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父亲。
皇帝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那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自私自利、充满阴谋龌龊的人。
他有时候感到痛苦,为他的小儿子。
那是个几乎不染丝毫尘埃的孩子。他的眼睛永远注视着更高的科学殿堂,注视着未来,注视着星空尽头。
他或许过于单纯,过于理想主义,但没有人能怀疑他的热忱和坚决。
这世上有些人,口口声声说着想要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想要平等,想要自由,但是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并且当捷径和扭曲的规则能够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就绝口不提那些公平正义的话,反而霸占着既得利益不放。
白越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真的信仰一些纯粹的东西,并且愿意为此牺牲一些他自己拥有的美好。就好比,他是皇室的成员,拥有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并且已经获得了足够的荣光,不需要其他来添砖加瓦。可是他依然会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努力,去实验,去发明,去尝试,并且在被告知利害关系、知道自己亲手制造的药剂会摧毁自己高高在上的根基时,依旧想要去尝试。
哪怕代价是他自己优渥的生活。
——但皇帝不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并忍不住在小儿子清澈的眼睛面前逃避。
他疲惫地捂住了眼睛:“你回去吧白越。——这不可能。你的发明,他会颠覆所有现行秩序,而到时候,等到愤怒的暴民冲破皇宫的时候,没有人会站在我们这边。就连贵族,他们也会因为你打破了他们的优势而憎恶我们。”
“——我不能让你亲手把套在我们脖颈上的绞索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