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李四姑娘

故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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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李老太爷抬头望屋顶, 装模作样地道:“前两日她们便递了贴进宫, 说要向太后问安。今日固执前来,进不得永安宫,竟是往这边来了。实在无礼!待归去,老臣定当严加斥责, 绝不纵容这等没规矩的东西!”

    萧弋轻咳几声,仿佛体力不支。

    他倚在榻上,不说话了。

    李老太爷久等不到萧弋开口, 这便有些尴尬了。

    他长叹一口气, 跪了下来,他年纪不小了, 这样一跪, 倒还真有几分可怜味道。只是这养心殿内, 众多宫人, 竟没有一人向他侧目。帷帘之后, 小皇帝仍在轻咳, 声音无力。

    李老太爷隐隐中觉得哪里不对, 可细想又实在想不出来。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小皇帝了。

    小皇帝生性敏感, 因常年患病而阴沉寡言,他藏戾气于心, 但到底年少, 手中无权。

    形不成妨碍。

    这养心殿伺候的人, 见惯了这般模样, 因而才分外麻木, 没有旁的情绪罢?

    如此想着,李老太爷才觉合理。

    此时他瞥见那帘子后的影子动了动,像是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条帕子,擦了擦嘴角。而后李老太爷才听见他道:“少师不必如此。”

    他吩咐道:“去请赵氏,李四姑娘进来。”

    “是。”刘嬷嬷应声,转身出去了。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一名中年妇人领着一个妙龄少女,进到了室内。

    那妇人作朴素打扮,紧跟在她身后的少女却作了精心的打扮。她梳着飞天髻,结三鬟于顶,其间用莲纹嵌松石的金钏固定。其发髻形松而不散,颇有几分古壁画上,飞天神女的仙逸味道。

    少女上身着茜素青色半臂,白色团云纹短衫,下着烟霞色留仙裙,腰系浅色丝绦,长长的穗子垂于脚边,行止间微微晃动。这番打扮,令她纤细婀娜,举手投足都牵动人心。偏还透几分仙逸气,叫人不敢轻易亵渎。

    她戴着精心打制过样式的帷帽,帽纱短至颈间,隐约可露出一点白皙的下巴,其容貌在帽纱后若隐若现……

    帘外未必能瞧得见里头的景象,但萧弋在里头,却将她的模样瞧得分明。

    李家深谙含蓄掩瞒之道,如今他又正遭人下毒。

    李家女子自然不敢披红挂绿,浓妆艳抹。于是便做了素净却又精心的打扮。恰巧李家女儿都饱读诗书,多年修炼,气质倒也出众。这样打扮,原本的一分风采也就变为十分了。

    但萧弋脑中涌现的,却是另一道身影。

    她穿什么样的衣裳都好。

    穿火红的裙子,她便明艳如天边的红日。穿上月白的长裙,行动便如桂宫仙子。穿上形式华丽的袄裙,她便似端坐在高台上的精美玉塑。

    李家四姑娘行进到跟前,挨在李老太爷身后,跟随大夫人赵氏一并跪地见礼。

    “臣妇赵氏拜见皇上,皇上万岁,圣体安康。”

    “臣女李妧拜见皇上……”她学着赵氏,一并叩了个头,开口嗓音轻柔,如春风拂面。

    这李家能出一个这样的女儿,也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功夫。

    不过李妧依旧继承了来自李家传承多年的缺点,那便是身材矮小。

    穿半臂留仙裙,衬她轻盈如乘仙风。

    若穿袄裙,怕便是灾难了。

    这二人行过礼后,便在等萧弋开口。

    萧弋却突然叫住了刘嬷嬷:“嬷嬷进来。”

    刘嬷嬷闻言,忙打起帘子,缓步走近萧弋。

    帘子打起的时候,李妧微微抬头,朝内瞥了一眼,只不过她未能瞥见新帝的面容。

    那一刹,只来得及瞥见对方的靴子。

    黑色作底,上绣五爪金龙。

    这厢萧弋淡淡道:“杨姑娘出宫时,忘了一样东西,你取去给她。”

    刘嬷嬷点头应是。

    萧弋敲了敲手边的匣子。

    刘嬷嬷便动手将匣子抱了起来,屈身行礼,道:“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姑娘?”

    此时赵氏与李妧已经跪了有一会儿了。

    赵氏眉头微动,也察觉出来了。这是威慑之意?

    李妧倒是恍然未觉一般,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动也不动。

    “交代了她也记不住。”萧弋淡淡道,仔细听,语气里像是还有点笑意。

    刘嬷嬷也笑了下,抱着匣子,重新打起帘子出来。

    等走出来,她面上的神情便又恢复先前刻板冷漠的样子了。

    刹那间,李妧又抬头朝里面飞快地瞥了一眼。

    这一次她的动作幅度要大些,但她依旧没能瞥见萧弋的模样,只瞥见了他的手。

    他的手靠在膝盖上。

    手指苍白而削瘦修长,指甲精心修剪过,那只手好看得像是精雕细琢而成一般。倒是让人不敢让人想象,这是个病弱之人。

    新帝常年在涵春室内养病,宫内外少有窥见他面容者。

    这也是她一回见到。

    帷帘内,萧弋又轻咳两声,方才道:“起身。”

    李妧反倒不敢起身了。

    老太爷都还跪着呢。

    萧弋道:“都起身吧。”

    老太爷叩了个头,恳切地道:“谢皇上。”

    李妧竟也跟着叩头,柔声道:“谢皇上。”

    老太爷作出踌躇之色,似是有话想说,但又难于张口。

    萧弋将他神色收入眼底,开口道:“这是李家行四的姑娘,与柳家定了亲的那个?”

    李老太爷神色一僵,全然没想到萧弋会主动开口问起,还一提就提到了柳家。他只能点了点头,道:“正是。”

    “听闻钧定侯府上二公子,早年也险些与李四姑娘定下亲事?”萧弋又问,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李老太爷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话说的,像是他一女许了二家似的。他沉下脸色,道:“皇上,此乃坊间传闻,污我李家名声!我李家的姑娘,从不曾与钧定侯府定亲。”

    “流言杀人……朕也不愿见李家蒙受污名。前些日子,李天吉买下一处宅子。后头朕才得知,原是从前的柳宅。不免叫朕忧心,府上姑娘将来嫁过去,该于何处落脚?”

    李老太爷听得心都揪紧了。

    他们李家这一代的子孙,无论男女,都是倾全族之力教养。

    正是不想将李妧赔进去,他才会有此一行,相比之下,前来做戏骂一骂太后,那都是附带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太后纵使荒唐,但到底没做出有损国本、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来,那她的位置便永远也不会动摇,小皇帝还必须得悉心奉养母亲。

    李老太爷躬身拜了拜,眼泪流下来,道:“老臣心下也觉得疼惜这个孙女……如今那柳家人都不知去向……”

    萧弋道:“他们如今落脚于城南林家,听闻他们意欲返乡,回宗族所在之地,若是少师即刻前往,想必还能寻得人,也不会酿成遗憾。”

    李老太爷顿住了。

    何意?

    小皇帝这是何意!

    一边的李妧攥紧了手指。

    皇上的意思,不正是催他们去寻那柳家人,免得错过了这桩姻缘吗?

    李老太爷这才发觉,皇上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小皇帝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们李家真心要与柳家结亲?

    李老太爷心头“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须得赶紧开口,可如今能说什么呢?什么话都叫皇上先占去说了。难道要说,我们李家心疼女儿,不愿意与柳家结亲了,请皇上下令旨,除了这桩婚约?

    这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此时隔着一道帘子,萧弋再度出声。

    他的嗓音微冷,带着几分喑哑,让人背脊发寒,偏他还是笑着说:“可惜了李府的四姑娘,只是李家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讲究正直清明、积德善。倒不好因着心疼女儿,便毁了婚约。”

    李老太爷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不显,他抿了抿唇,正色道:“正是如此,李家重诺重情,又怎能翻脸后悔?那起子小人才会做的事。李家是断不会做的。若那柳家人当真落脚城南林家,我李家必然将人迎回,举婚事、结亲缘。”

    李妧握紧的手,骤然松开了。

    她隐藏在帷帽下的面孔看不清楚。

    但萧弋对她毫无兴趣,也不想看她底下面容如何。

    赵氏欲张口说什么,可她到底还是困于李家的规矩,没敢说出口。

    李老太爷今日未能达到目的,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心力交瘁之感,他为了体现,自己当真急着去寻柳家人,便终于告退了。

    李妧缓缓起身,朝萧弋的方向拜了拜。

    她口中道:“臣女告退。”

    这下她光明正大地抬头打量着帘子后。

    但那帘子后始终只有个影子。

    李妧不知为何,心下觉得不对。新帝似乎并不像祖父和父兄们描述的那样,年少体弱、性情诡异无能。他坐在帷帘后,能观得他们的模样、表情。而他们却无从见到他的样子。

    就好像……

    就好像对方把握住了他们,也高高在上地戏耍着他们,但他们却毫无所觉一般。

    李妧心头想了再多也没用了。

    李老太爷已转身欲走,她只能匆匆跟上。

    要嫁柳家?

    李妧垂下眼眸,总还能再想想法子的。

    ……

    只是那帷帘后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让她陡然生出一股不甘来。

    她记得他的手。

    记得他的靴子,上印五爪金龙。

    龙,权势也。

    李家行四的姑娘,在京中负有盛名,却要嫁一个被夺了功名的,家境败落的男人。岂不荒唐?

    杨宅。

    一辆小马车在门前停住,车内的人打起帷帘,走下车去。

    “我乃姑娘身边伺候的刘嬷嬷,烦请通报。”

    门房一见她打扮,便吓了一跳,忙口称“嬷嬷稍等”,随即便转身去通报了。

    没一会儿工夫,门房又回转身来,将刘嬷嬷几人迎了进去。

    刘嬷嬷回头瞧了瞧外头把守的虎贲军,心下大安。

    刘嬷嬷快步行至书房,门一开,便见杨幺儿坐在那把高高的椅子上,脚尖点地,上半部分身子倚靠着桌案,像是要倾倒上去。

    她微微晃着身子,手里攥着笔。

    澄澈的眸光望着窗外枯黄飘落的枝叶,自得其乐。

    刘嬷嬷心口攒着的那口气突地消散了,她顿觉轻松,于是便抱紧了怀中的匣子,快步走到了杨幺儿的身边,她露出笑容,柔声道:“姑娘。”

    这皇宫里头呆得久了,人的心性会被磨得看似平和麻木、实则尖锐疯狂,压抑之下,人好像都变得不再像是人。

    但对上姑娘的面容,便一切都轻松了起来。

    难怪世人都喜好天真烂漫之人。

    若真瞧上一眼,便能使人忘忧,只恨不能用世间的一切去换她了!

    ……

    杨幺儿闻言回头,瞧见了刘嬷嬷怀中的匣子。

    她呆呆地伸手拿了过去,说着:“嬷嬷。”然后打开了匣子。

    便见里头摆满了零碎的小玩意儿,正是她欲带在身边,却没能带在身边的玩具。杨幺儿开心地胡乱拨弄两下,却触到一个硬乎乎的东西。

    杨幺儿伸手拿起来。

    刘嬷嬷在旁边却看得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