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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是否将财富分发给将士,这事对每一个将领都是极大的考验。这并非因吝啬财物,而是因为控制士卒资产,是每一个将领都难以取舍的度。
自古以来,越贫穷的人作战便越为勇敢,这就好似曾经一无所有的燕北较之今日更愿意提刀拼杀一般。因为他谋生的本领不多,只有杀人抢夺才能为自己谋求到足够利益。可当他在幽州范阳郡立下家业后呢?他不再轻易与人动刀,更乐于用言谈举止得到所想要的一切。
从那时起他便很惜命了,后来巨马河上的铤而走险也是义之所在,不得不做。即便是后来他一直将自己陷入兵刀战火的泥潭之中,他都再没有动过几次刀了。
到了邯郸之战,双方折损伤亡数目过万,可燕北唯一一次杀戮却只是在战后亲自处决了一名自己麾下作战勇猛的军士。
所以他很清楚,人的日子越舒服,便越不愿使自己身处险境。只有在逆境之中,人们才会愿意背水一战。
这不是人心易变,而是人之常情。
正因他是如此,他也能理解,他的部下将来也会如此。
所以燕北只要有可能,就不会单纯地将所获的金钱分与所有士卒,他只会尽量满足自己最亲近的部下,而其他人想要从他手里得到资财,便只能拼命,用功勋来换取明码标价的购赏。
但在他所有部下中也有例外,因为有些人好像永远都学不会勇敢……在那些最早追随他的黄巾老卒中,有个军卒名叫陈佐。最早是辽东边城中做馕饼的,燕北是看不上这样老实本分人的,但他兄长在世时对其多有亲待。
也正因如此,燕北即便流亡幽州也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就算到了燕氏邬,陈佐不想回辽东,便混迹在啸聚山林的黄巾余党当中,有一日没一日地在燕氏邬做个庖厨,后来燕北在幽州闹起来,便又跟着跑,一直到现在。
陈佐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胆小鬼,如果不是前几日姜晋提起部下幽冀儿郎思乡,只怕燕北是想不起陈佐一丝一毫的。
白日里燕北请鲜卑大人素利来营中进酒食,席间谈起想要讨些粟米陈麦之类的干粮,本以为还需要拿些兵器来换,却不想素利毫不犹豫地便一口应下,随即便有汉军武士进入鲜卑部落,推出三百余石粮食。
这便是陈佐不需要依靠功勋来换取经手物件儿的原因,因为他是军中厨人,做饭哪儿能没有粮食?
“阿佐,你点百来人,像你一样会做些干粮的,把这些粮食做了饼,快除夕了,要给兄弟们做点汉家粮食吃。”眼看着闲了下来燕北没什么事,便叫人推着大车在营地间左兜右转,寻到陈佐,对他说道:“别愣着了,让弟兄们起来干活吧!”
三百石粮食看上去不少,实际上也就够大营里军士吃一顿饭……这年头副食太少,对汉人来说顿顿吃肉又太过困难,刀头舔血的汉子们吃干粮多少都不饱,一弄个顶个都是大肚汉,越吃越多。
三百石粮食甚至都不够两万军卒一人吃上两斤。
当燕北走到陈佐所在的校尉部营中,他正与两个曾经黄巾余党出身的军侯及十几个黑山队率蹲在地上看别人玩着‘六博戏’,将一身破旧军卒布甲撑的不像样的胖身子蹲成一团,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虑为何两张‘枭’牌为何不同归于尽。
骤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陈佐圆滚滚的身子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眼见真是燕北,连忙揉着脑袋傻笑,“二,二,将军你来啦,俺好久都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在他身边一个燕氏邬出身的黄巾余党向燕北行礼,跟着连忙碰了他一下,“还不赶紧给将军行礼?”
陈佐这时才反应过来,赶忙又是拱手作揖,才做到一般就被燕北摆起的手打断,“免了,你给我过来!”
“啊?诺……”
燕北一把抓起陈佐的衣领,实在是他不敢拽那件破旧的布甲,帛甲本就不够结实,防御能力亦有所不足,偏偏陈佐身上这件却又不知被穿了多久,一拽便要破开。燕北就这么连提带拽地把陈佐拉到一旁毡帐的角落处,皱眉道:“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破衣烂衫,连件像样的铠甲都没有?”
陈佐挠挠脑袋,脸上带着寻常黔首的老实与狡黠不好意思地笑道:“将军,你不知道,这个衣服你别看它破旧,但暖和啊,大漠的夜里能把人冻死,俺就靠着这个值夜呢。”
“你值夜?”
燕北真有点生气了,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了,眼下于草原不大会有发生夜袭的状况,何况上级军官需要充足的精神去休息,在他的军中只有百将之下才需要去带人值夜,这个陈佐……难道就连个百将都没混上吗?
这时候,燕北才注意到陈佐肩膀上带着象征什长的章记,最早追随于他的黄巾老卒啊,到现在就还是个什长……甚至就连这个什长都可能是因为当时缺人手被王义或是姜晋提拔的。
其实最让燕北生气的,不是陈佐看似颓唐的现状,而是此人心里对此并无一丝一毫之不满、亦无上争求变之心。
这就好比帛甲与铁铠,正常情况下一个生于疆场的将士如果有的选,总会挑一件铁大铠,毕竟大铠不单单能护住自己,更能仗着防护大杀四方,从而得到更高的战功。
但很明显,陈佐并不这样想,他对现在的一切很知足,就算燕北想要拉从前的老兄弟一把……他的手在哪呢?
“唉,你先别想值夜的事情了,把这件事做好,这是你的老本行,也不是让你去打仗杀人,总能做好吧?”燕北伸手把陈佐衣领被他拽开的地方掖了掖,拍着肩膀说道:“给你一百人,年前给我做出供全军饱食一餐的汉食,燕某将你调至辎重营,今后你便管着别人埋锅造饭吧。”
陈佐之前一直对自己做什么漫不经心,老实人也好欺负,别人叫他值夜就值夜干巴巴的一夜不睡第二天接着赶路都毫无怨言。是以燕北说今后让他年后管着军队埋锅造饭,他也没啥特别的反应,只是对燕北问道:“将军,咱啥时候能回家?”
“回家,你是说回哪个家?”燕北微微耸肩,一阵凉风吹来刮得人脸面生疼,“咱们的辽东老家,还是涿郡?”
当年一伙亡命之徒流窜至涿郡,燕北曾想遣散了陈佐这般胆小畏事之人,谁知道他说什么都不愿自己回辽东老家……仿佛逃了一千多里地,还会有汉军将他捉拿一般。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陈佐久经风霜的脸上有些疲惫,长出了口气说道:“辽东,辽东老家。”
他已经离开家太久了,四年?五年?那时候他孩子才两岁,便因信贤师符水傻乎乎地揣着满怀的馕饼上路。那年他的孩子才两岁……只是没想到,一走竟似永别。
陈佐苦笑一声,“俺家的小崽子,恐怕都会做馕饼了。”
其实燕北不是很能理解,类似陈佐这样安于现状的思想。可是事实大多数汉朝的老百姓都是这个德行,随遇而安……即便说被夹裹着做了强盗,那就老老实实做强盗、被夹裹着当了官军,那就老老实实地当官军。
他们别管干啥,都觉得自己现在挺好。
缺少野心。
虽然燕北看不惯,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天底下太多混吃等死的人,那他能怎么地?告诉别人这德行就别活着了?
还是说别人普通人一个就不活了?
“回辽东老家啊……快了,等明年开春,我带你们一路打回辽东老家。”燕北轻描淡写地笑,好似完全没将来年春天的战争当回事,他只是抬起手指点点陈佐,深吸了口气说道:“等到了辽东,你就回家好好陪妻儿,别混迹行伍了……你吃不了这碗饭的,眼下天底下处处烽火,你再从军恐怕就见不到儿子了。”
燕北不希望麾下的这些普通人在现在就知道回到辽东将要面对何等可怕的敌人。
听燕北提到儿子,陈佐的脸上没了憨厚的傻笑,吸了口隆冬草原上透彻心扉的凉气,缓缓点头,看看自己身上破旧的帛甲,摇了摇头笑道:“不打仗了,以前是将军身边没人,俺总得跟着您,哪怕壮点声势呢……现在将军有了好大威望,两万大军能横行天下了,不差俺一个。”
陈佐笑笑,脸上没有丝毫不舍,反倒像松了口气一般,“到时候俺就回到乡里,给娃儿买上几头牛、十几亩地……俺接着做饼去。”
“哈哈哈!对,等回到辽东就回去吧,别提什么牛羊地,那些东西吾送汝!”燕北轻拍陈佐的肩膀,摆手道:“回家之前打上一场大胜仗,咱立足辽东,兄弟一场,凭燕某之名庇护你陈佐一生一世!”
眼前的燕北英雄气概,陈佐只是赔笑。
其实他不需要什么庇护,哪怕他生来懦弱老实……在燕北麾下这个大狼群里混迹数年,那些坏事好事,见的已经数不胜数,这样的人他若能坚守本性为善自然是好,若他要为恶,寻常百姓谁能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