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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豸郡·凤凰山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晏流将碗叠在一起放在桌上,皱着眉头看了看屋外的天空,道:“又要下雨了,这几天倒真是大雨不断。只怕是山下有些村子又要受些灾祸了。”
“我方才才从山下回来,晏流你这话却是不错。”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晏流一惊,抬头望去,却是弘川刚刚迈步走进了屋门。晏流心中一跳,偏过头望向小狐狸所在的地方,却发现先前卧着那小兽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心中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怎么了?寻什么呢?”似乎是发现了晏流有些异常,弘川出口问道。
晏流忙摇头道:“没什么,不过师兄你说…...你下山去了?”
弘川听罢,也没多想,只是点了点头道:“对啊,我今天一大早下的山,和几位师兄一起去山下采购些米粮。听见山下的老人说,又要下大雨了,让各家村民夜晚需警醒一点。唉,我看到山下那些村民心里真是难受,有些屋顶都是漏的,只怕今夜那些村民们又要睡不踏实了。”
晏流听了弘川的话,虽然从未走出过院门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可不知为何心里也升起一丝难过,一时间气氛都有些低沉起来。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吗?”晏流抬起头,望向弘川。
“嗯,很苦。我还知道有许多老人的子女都去了外面参军打仗,那些孤单的老人衣服都几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不是这里一个洞就是那里一个洞,唉,虽然寺里经常会送些衣物下去,不过毕竟人单力薄,这些又不仅仅是我们一方面去做就行的。我都看到有些师兄看着他们偷偷抹眼泪的呢。”弘川叹了口气。
晏流闻言,半张着嘴,一直以来都不曾愁过衣食的他似乎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景象。
弘川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道:“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我想当将军么?”
晏流点了点头。
弘川道:“我看着那些受苦的人,想到世人尽管身负命运的苦难,可是却依旧能在灾难中咧开嘴欢笑,是因为他们拥有的东西比生命还要珍贵吧。我想…...对于我来说,这样的东西,就是理想了吧。可是...…”
随即,他声音微微一顿,笑容有些苦涩:“可是和尚谈什么理想呢。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荒野之地的寺院中,念着一生难懂的经,看着漫地的枫叶,拄一方锡杖,敲一块木鱼,然后…...便没有其他了罢。”
他的声音不算响亮,但也不算喑哑,在这不大的几方寸屋室内却宛如一道春风柔柔和和地探进了晏流的耳际。可那春风中包裹着的微不可查的香酥花粉却让晏流忍不住想打个喷嚏流出眼泪来
“那为什么不去还俗呢?”晏流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那晚他目光所及看到的那幅黑色描边的画,那个伫立在天地中的坚毅身影,背后的巨大双翼,以及他背后似乎一瞬间黯淡无光的风云沧海。
天地沉醉,亘古知味
星辰沉醉,殊途难归
乌云沉醉,雨过山堆
大海沉醉,鱼落雁坠
天地生锁,万物于中
星辰缱绻,贪图与共
乌云齐生,遮天蔽日
大海荒凉,趟地狗谁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
星辰何用,不能明辉
乌云何用,徒露唐颓
大海何用,北舟南归
天地如此,何不踏碎
星辰如此,何不击溃
乌云如此,剑挑飞灰
大海如此,山石相堆
斗转千回八万里,昨夜惊坐起
披风沐雨三千年,犹作白夜行
终有一日,披灰袍,骑白马,踏破万亩山阙
须晴时,当世间,纵饮深堑
当最后一个字音结束在唇齿间时,晏流才仿佛是被惊醒了一般,愕然愣在当场,自己刚才自己无意识念出的小令,却不是自己昨天晚上看过一遍的《妖王录》其中一页么?为什么自己看了一遍就背了下来,就仿佛...…仿佛是在自己体内孕育的生命。
晏流一下子怔住了,却没料想此时弘川的心里更是如惊涛骇浪一般翻卷起涌。
弘川自小在寺院中长大,从有意识以来,脑中便有一个无法抹去的痕迹,那便是他的师父,那个慈悲如洋的山下人们口口相传的活佛,重钟寺第四代方丈,衍和尚。
对弘川来说,那是一座山,也是一片海。
在他困倦力竭的时候,可以躺在山上休憩,在他心如沸水的时候,可以潜入大海平息。他被告诉自己那只在记忆湖泊最深处模糊不清印象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当年他们与衍和尚结下善缘,衍和尚眉宇起伏间决定将他带回寺院养育成人,授他佛经,予他木鱼,让他潜心生长在这片宁静又茂盛的森林宫殿里。
在这里,他不会被风雨淋湿,也不会被太阳暴晒,他守着自己的一方土地,心里怀着躁动不安的感激,生活了十几年。
可是那山他翻不过去,那海他不能游尽。
他是一个被世界点着的少年,而现在的一切却像是要让他熄灭。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想要的东西他的师父衍和尚并不能给予他。
于是他开始迷茫,困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呆坐在无人的院落里苦想,在碎风划过脚踝的时候静默地站立。
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他心中早已经埋下火种的另一片异火宛如花骨朵一样随时等待绚丽地燃放。
只是他不知道他全身上下那些跃跃欲试的火种早就已经无法再被约束下去了,一天天晚上像是有一头渴望自由到极致的困兽要从他双眼中跳出来,可是他依旧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甚至令白天的师兄弟们毫无察觉。尽管那些火种已经被海水浸泡的肿胀起来,但是一粒火星就能让它瞬间得到燃放。
晏流的话无疑就是那粒黑暗中沉寂落下的火星,而他这样的言语早已不是第一次在弘川耳朵中惊雷一般炸响。
这一刻,弘川的双眼本来看上去平静的地面忽然颤动起来,那里,正冉冉升起一座巨大的火山,喷薄的烈焰从那里如蛇信一般森森喷吐而出。
释缘手里端着一叠经文,一言不发地站在衍和尚旁边,一动不动地等待他打坐结束。
衍和尚闭着双眼,看上去仿佛是安静地睡着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树轮般的皱纹。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行将就木的年迈老人,可是下一眼却让人觉得他像是一颗静静停立在一片绿色湖水上缓缓散发柔光的太阳,目光所及让人感觉像是身坠暖阳。
房间里恬静如春水般的气息轻柔地在空气中游动,释缘目光愈发恭敬起来,在这里,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他的导师,而是一尊背后竖着一圈皎月般圆光的活佛,慈悲和善良从他的双眼中柳絮一般无声地飘洒而出,好似能振奋这一寺院都练功练得略有些疲惫的僧人。
忽然间,释缘本来平静的双眼中瞳孔微微一缩,一串急促的咳嗽声打破了屋内原有的祥和沉静。
衍和尚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正欲询问的释缘,又咳了两声,一抹浑浊的泪光出现在老人眼角。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呼了出来,目光仿佛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可隐约却在那大海中,像是能看到几处风雷中愈来愈急的漩涡。
“释缘,你去把晤涛大师请来我房中一叙。”衍和尚声音听不出悲喜。
释缘顿了顿,点头应了下来,便转身向屋外走了去。
衍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微微凹陷下去的双眼在阴影中重新闭了上来。
没有多久,衍和尚重新睁开了双眼,这一次,他的双眼又重归之前波澜不惊的平静。
来者也是一个年迈的和尚,白绸般的长眉倾斜下来,脸上的轮廓给人一种刚烈之色,此时他面色有些不自然,看上去也有些话想要对衍和尚说。
衍和尚望向晤涛背后的释缘,道:“释缘,你先去忙你的吧,我和晤涛有些事情要谈。”
释缘闻言,应声退出了屋室,走时不忘关上了门。
晤涛神色有些怪异,想说什么却又似说不出口。
“你也看出星象不妥了么?”衍和尚淡淡地道。
晤涛点了点头,眉头紧皱着,道:“西宫白虎昂宿犯冲西方胄宿,致使天象错位,北方星池倒置,成乱军并起之象,这却让我有些看不透,这天下尽数荆天所管辖,哪来的乱军?是百姓起义?可这几十年虽然民怨不断,却还不至于起义的地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北方的夷族和西北方的妖族了。这两个地方最近几年都是不安生,那些蛮夷仗着幽王昏庸无道,开始迅速壮大兵力,只怕现在的荆天有些难以为继了。”
衍和尚听罢,眉头微微一皱:“是昂宿么?为何我观之所得是毕宿?说到这,我第一次观象时所观却是娄宿,我料想必定不是什么巧合,而定是有所原因的,没想到却真是如此。”当下,微微沉吟起来。
晤涛道:“那你的意思是…...天象紊乱所致?”
衍和尚摇了摇头,道:“我感觉不似有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胄宿移位却是不争之实。胄宿为猛恶宿,代表野心。此宿隐喻所替之人多半为王侯将相之属,乱象之时所代天下乱世不久将至。这些倒还不至于让我担心,只是......”
晤涛咬了咬牙,道:“看来我推想的没错,此胄宿移位之后的星位...…正是所指这秋豸北境。”
衍和尚似乎有些疲惫,闭上了双眼,道:“晤涛,你可知现在离一百多年前那场三代妖王殒身的大战有多久了?”
晤涛一愣,想了想,道:“约莫有近一百四十余年了。”
衍和尚未曾答言。
晤涛眼皮一跳,声音微微低沉了些许:“你的意思莫不是...…”
衍和尚睁开双眼,道:“妖王殒身之日,相隔一百二十六年,天下降生下一代妖王。传闻妖王并非妖族中人,而是天地间虚浮的灵气和兽化妖的几百年时间累积的怨气相伴相生,于天地间最有灵性之死物上,降生于之大地。据说妖王初始与常人无异,只有到了觉醒的那一天,风起云涌,天下也不再太平。每一次的妖王觉醒之日,都是九州祸乱之时。”
晤涛道:“那你的意思,是这胄宿即为妖王所指?”
衍和尚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在我年轻时遇到过一个异人,他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妖王的事情。妖王所生即是逆去天地命数的产物,超脱于六界之外,不受天命所束缚。所以,很妖王之事也许并不能以星宿之法来推测。”
晤涛听罢,埋头陈思起来,眉头紧紧竖成一个“川”字。
衍和尚缓缓地道:“晤涛,你先回去吧,我忽然想到一些事情,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晤涛听了,神色犹豫着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半晌,应了一声慢步出了房门。
衍和尚望着目光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慢慢转过头去望向那屋内闪亮的烛火,心道:“蜷缩在西北角落的那个鬼宿…...希望…....是我看错了。”
在飘着淡淡细烟的空荡房间里,衍和尚又一次闭上了双眼,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屋内的烛火忽然开始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