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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时, 杨萱刚把饭端到厅堂的桌子上。
饭极简单, 一盆面疙瘩汤,一盘蒸红薯还有小小一碟腌渍的酸豆角。
看上去很寒酸。
见到范直,杨萱来不及吃,立刻吩咐春桃把饭菜端下去,拿抹布擦干净桌子,又飞快地沏了茶,将范直让到首位就坐。
小太监把手中包裹捧到桌面上, 便识趣地退到门外。
范直打开包裹,里面是只一尺见方的黄杨木匣子,再里头又有四只小匣子。
杨萱垂手站在桌旁, 目瞪口呆地看着范直将四只小匣子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来。
竟然全是印章, 足足十六只。
材质有寿山石, 有青田石,有象牙, 有黄杨木;而形状有圆形、有方形、有椭圆的,还有扁的。
杨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听范直道:“这些印章均为圣上亲笔手写,找宫里能工巧匠精心刻成,分为劝学篇、向善篇、孝亲篇和报国篇。印章交给你, 所得盈利就按上次所说, 圣上占六成, 你占四成。”
杨萱点点头, 应声“是”, 伸手拿起一只方形印章。
印章四周饰以精致繁复的云龙纹,字体像是古篆,杨萱隐约能辨认出“少年”两字,猜想可能是“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句子。
不管是云龙纹、螭龙纹还是夔龙纹,都是皇家器物才能用。
如此一来,完全不可能有人敢仿造印章。
那就是说,不管纸笺卖到多么昂贵,别人也只能瞪眼看着。
杨萱默默盘算着,眸中不由绽放出动人的神采。
范直瞧见,沉声道:“杨姑娘虽然被圣上器重,可也得记着圣上毕竟是国君,君心难测。若是以后面圣,须得谨慎应对。”
杨萱神色一凛,恭敬地回答:“多谢公公教诲。”
范直指指印章,“都收好了,别遗失一个两个的,没法对圣上交差。”顿一顿,压低声音,“老四最近天天回家?”
杨萱也跟着压低声音,“有时回,有时候不回,这又两天没回了。”
范直“嗯”一声,“你告诉他,武定伯那边,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杨萱听着名字熟悉,像是之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只点头答应了。
范直没多耽搁,说完这句话便起身带着小太监回宫,正赶上御膳房的掌事太监拿着菜单子请圣上楚洛点菜。
兴宗皇帝传下来的规矩,御膳房每顿要准备九九八十一道菜,做成之后呈上菜单子请圣上挑,挑中哪道就摆哪道。
启泰帝在世时,每顿都要选三十六道菜,楚洛不太在意,往往朱笔一圈,随意圈出二十几道摆上来。
在等待御膳房摆饭的空当,范直上前复命,顺嘴提了句,“老奴去时,杨姑娘也刚把饭摆出来。”
楚洛随口问道:“吃的什么饭?”
范直笑笑,“一盆疙瘩汤,几块蒸红薯,还有碟小咸菜。”
“就这个?”楚洛抬起头,诧异道:“不是一年上千两银子的进益?”
范直答道:“老奴也不明白,老奴瞧那餐具也很简陋,就是市井间的粗瓷碟子,几十文钱一套。真没想到杨姑娘这么节俭的人,肯拿出一两千银子盖典房。”
楚洛看着面前官窑出的青花瓷缠枝牡丹盖碗,沉吟片刻,将司礼监太监刘全叫了来,吩咐道:“传朕的口谕下去,往后御膳房准备三十六道菜即可,摆多了也是暴殄天物。还有后宫,除去皇后那里之外,各处用度均减少三成,衣裳首饰不用天天换,朕没那闲工夫看。核算一下,一年下来能省多少银两?”
一开口就裁减这么多,事先也没半点端倪啊。
刘全连声应着,眸光有意无意地在范直身上停了片刻。
范直低眉顺目地站着,神情波澜不惊。
刘全领命下去,过得小半个时辰,将数目字算出来,等楚洛用完膳,颠颠呈到案前来,“启禀圣上,御膳房每年能省一万八千两,各宫花费可省四万三千两。”
合起来一年就省下六万多两。
有这些银钱,何愁边陲将士粮饷不足缺衣少食?
楚洛点点头,“从正月就开始,宫里严禁奢靡浪费。”
范直插话道:“圣上,那上元节的灯会?”
“灯会照旧,而且要大办,让黎民百姓都知道我万晋的富强昌盛!”
杨萱完全没想到,因为自己凑合了一顿饭,从而让后宫妃子减少了三成的用度。
她刚刚把武定伯的事儿想起来。
前世,范直曾经在楚洛跟前夸了句武定伯府的茶盅精美,以至于隔天武定伯府就被抄了家,阖府上下尽都入狱。
数日后,男丁午门斩首,女眷流放千里。
而萧砺在差役押送女眷上路时,挥剑斩杀了武定伯身怀六甲的儿媳妇。
姚兰曾咬牙切齿地说萧砺一剑两命做事太绝,早晚不得好死。
前世杨萱自然是深信不疑,因为萧砺就是因为巴结范直,四处查抄权贵从而声名鹊起,坐稳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现在杨萱却半点不相信。
萧砺身上佩的是长刀,并不曾用剑。
况且,他是范直义子,犯不上巴结他。
可听范直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让萧砺网开一面,难不成萧砺真的跟武定伯有什么牵连?
杨萱思来想去始终半点头绪都没有。
又过了两天,萧砺赶在杨萱歇息之前回了家。
身上却不是杨萱给他补好的那石青色裋褐,而是换了身灰蓝色长衫。长衫像是刚从箱底翻腾出来的,上面带着因折叠而压出的褶子。
杨萱极为诧异,却不愿再跟上次泼妇般的质问,遂压下心底疑惑,问道:“大人吃过饭没有?”
萧砺不答反问:“你们吃的什么?”
很显然就是没吃。
杨萱道:“下午蒸的发糕,用干豆角炖了肉骨头,还剩下许多,我去热一热。”
萧砺没客气,笑着点了点头。
杨萱极快地生了火,先烧出一瓢热水,舀在脸盆里,又将饭菜架到篦子上,往灶坑里添了两根木柴。
柴火径自燃着,她则兑好水,端进厅堂。
萧砺单手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甚至疲惫,见到杨萱过来也未起身,浅浅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把脸,仍然递给杨萱。
杨萱端着脸盆正要出去,无意中回头,瞧见有血迹从萧砺肩头渗出来,慢慢晕染开来。
杨萱吓了一跳,将脸盆往地下一顿,水漾出来,溅得遍地都是。
杨萱顾不得被溅湿的裙角,急步走上前,问道:“大人,你怎么了?”
萧砺装傻,“没事,就是连着两天没阖眼,有些困。”
杨萱抬手在他肩头抹了下,沾了满手心的血,“这是怎么回事?”
萧砺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是不当心碰的。”
磕着碰着只会青肿,怎可能出血?
除非是有伤。
萧砺越说的随意,杨萱越是心惊,颤着声道:“大人让我瞧瞧。”
“不用,只是点皮外伤,”萧砺笑着握一下她的手,“饭好了没有,我饿了。”
杨萱不动,直直盯着他,“让我看看。”
萧砺无奈地笑,“都已经包好了,再说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
他亲她的时候为什么不这么说?
“萧砺——”杨萱沉着脸,厉声打断他,飞快从针线笸箩里摸出剪刀,不由分说将他衣衫剪开了。
肩头果然包着雪白的细棉布,可仍有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雪地上绽开的殷红花朵,刺目得让人心悸。
杨萱咬咬唇,问道:“瓷瓶呢?”
萧砺道:“在屋里,随身带着不方便。”
杨萱先到东次间寻出两条洗干净的棉帕,再去西次间把瓷瓶找出来,又另外点了根蜡烛,这才小心翼翼地剪开细棉布。
棉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最里面那层经与伤口黏在了一起。
杨萱轻轻扯一下,扯不动,遂捞起脸盆里的帕子,将棉布打湿,仍是扯不动,索性用力撕开。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就感觉萧砺紧紧地绷直了身体。
想必是极痛的。
可他却一声都没吭。
杨萱将周遭污血一点点擦干净,寸许长的伤口便露了出来,窄却深,两侧皮肉往外翻着,汩汩渗着血。
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杨萱抬臂用衣袖擦了擦,拔开瓷瓶上的木塞子,把药粉厚厚地洒了一层,再洒一层。
眼看着血慢慢止住,这才用帕子包好。
萧砺松开紧握着的拳头,回过头,盯着她眼眸瞧了瞧,笑道:“没事儿,真的,只是点皮外伤,两天就好了。”
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半晌,抽抽鼻子,“大人就骗我吧,先说是碰的,又说皮外伤,皮外伤能把这么厚的棉布都洇透?”
转身到萧砺屋里重新取了件衣裳出来,扔在桌子上,端起地上的脸盆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将水倒掉再回厨房,发现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好在饭菜仍是热的。
杨萱用托盘端着送到厅堂,摆在桌子上,顺手将萧砺换下来的衣裳和沾血的棉布卷在一处。
正要往外走,萧砺拦住她,“萱萱,先放着,待会我去烧了,不好让人瞧见。”
杨萱没吭声,将衣裳扔进火盆里。
火舌蹿动,卷着衣裳燃烧起来。
而萧砺真正饿得狠了,将剩下的半盆菜吃了个精光,又吃了两块发糕,才放下筷子。
杨萱倒半盏茶递给他,面无表情地说:“前两天范公公过来,让我转告你,武定伯的事儿,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砺愣了下,默默地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便要收拾碗筷。
杨萱低声道:“大人歇着吧,我收拾。”
萧砺拉住她的手,“萱萱,你可知道武定伯是谁?”默一默,续道:“他是我叔父……”